請允許我不那麽簡單地介紹一下桑弘羊的背景,因為這很重要。


    建元年間,也就是漢武帝即位之初,老太皇太後竇氏把控著朝廷大事。武帝心中有宏圖大誌,卻苦於得不到施展,便成天在上林苑裏,與一群近臣和羽林健兒演武。這些近臣都有一個散官的名字,叫侍中,品秩不高,但因在皇帝的身邊做事,升遷機會很大。武帝朝著名的朝臣,大多都做過侍中,比如現在的大司馬大將軍霍光,比如衛乙的爺爺衛青,比如桑弘羊。


    桑弘羊和衛青一樣,都是最早一批進入武帝核心幕僚團隊的成員。可是,衛青在做了九年皇帝的近臣後,便開始領兵出征匈奴,創下了萬世之偉業。而桑弘羊卻相反,他本是商人的兒子,十三歲時因在算學方麵的天賦而被武帝召入禁宮侍駕,這一侍就是整整二十年。這漫長的二十年裏,桑弘羊大才無法施展,而與他同時的騎奴衛青,卻已經平步青雲,兩相比較,心理落差可想而知。桑弘羊當然不會去怪皇帝,但他會怨衛青搶了他的機會。


    直到後來,對匈奴的戰事越來越緊、花銷越來越大,大農令鄭當時經營不力,朝廷府庫連年虧空,武帝無奈,隻能起用商賈出身的桑弘羊。桑弘羊也不負眾望,經他推行的鹽鐵專營、均輸平準、算緡鑄幣之策屢見成效,使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其才其能,都堪為大用。可即便如此,武帝托孤時,卻沒有將輔政大權賦予他,而是給了年紀尚輕、身無寸功的霍光,這無疑還是因為武帝仍記著衛青、霍去病的好。每念及此,桑弘羊心中的恨便又多了一分。


    天下若沒有衛青,也許漢朝也能靠桑弘羊那源源不斷的財富供給,拖也能拖垮北方的匈奴。可正因為有了衛青,誰還知道他桑弘羊?於是,即便已經官至三公,桑弘羊心中的死結仍舊無法解開。


    有了這樣的背景,衛乙與他的見麵便很難有好果子吃。當然,衛乙和婉嬋並不知道這些,即使衛乙知道桑弘羊和衛青的淵源,他也無法知道其內心,桑弘羊隱藏之深,那也是出了名的。


    所以,當桑弘羊看到衛乙時,他隻是隨意地撇了一眼,便問道:“衛乙?你不是跟著蘇子卿在北海嗎?”這就是桑弘羊,他是不會在這時候提及“衛青”這個名字的。


    衛乙並不了解這一問的深層含義,他隻是簡單地點頭。


    桑弘羊又問:“大司馬大將軍已經派人去接蘇子卿了?你為何又來找我?”


    衛乙道:“我來不是想拜托桑大夫去北海接人,而是希望桑大夫能幫我一個忙,讓我成為太學的博士弟。”他的迴答很直接,他知道,在這樣的老狐狸麵前,任何修飾都沒有意義。


    桑弘羊不置可否地笑笑,口中正咂模著什麽。良久,隻聽他略帶神秘地問道:“剛剛考場上好像見到你們兩個了。這策試剛完,你不等結果出來就直接來找本官,你倒很利落嘛。”


    衛乙坦然道:“我自己的發揮自己當然知道,這一科落榜是必然的了。可我不想讓喜歡我的人失望,不想品嚐失敗的痛苦,所以才來找大人幫忙。”


    “可我憑什麽幫你?”


    “因為我有這個能力。”


    衛乙說話時,眼神中透露著一種難言的決絕。這也許是太多次失敗後的重生,也許是婉嬋的幫助激發出來的。總之,這眼神看到桑弘羊眼裏,是那樣的熟悉。它仿佛是從他的老對手衛青那裏繼承了下來。


    其實衛乙和他的爺爺衛青有天差地別。衛青天生就是做大將的人,即使身為騎奴,也依然有著傲然之氣,所以才能被武帝一眼相中。衛乙卻是一個大匠,大匠的特征是看準了就上,沒有什麽瞻前顧後,一如他的外號“死神”,他是一個做事不計後果的家夥。


    可是,成功的人有一千種,但大抵有一樣卻是相同,那就是他們都有“知我罪我、其惟chun秋”的那份決絕。


    所以,當桑弘羊看到了衛乙這眼神,他說出了這樣的話:“今天參加策試的幾千人裏,起碼有一半會有這樣的想法。若再放遠了看,還有不知道多少後生是這樣想的。不過……敢在本官麵前說這話的,你倒是第一個。你有膽量向本官證明你有這個能力嗎?”


    “當然!請大人出題。”衛乙被他一激,渾身的膽氣都衝上了頭,這時候他隻想證明自己,哪裏還顧得了那許多,就是刀山火海他也敢去闖一下。


    桑弘羊這時才微作一笑,道:“還在先帝在世時,本官就承諾要叫將作少府製作水車,可是直到先帝駕崩也沒能完成。為此,本官對先帝是有相當愧疚的。既然你說你是有能力的人,那麽就先替我完成這水車的製作吧。如果完成了,本官親自為你寫薦書,保你進太學。怎麽樣,這任務你敢接嗎?”


    這就是桑弘羊這隻老狐狸的高明之處。你衛乙說自己有能力,那無非是熟讀經史,可他偏就不讓你去做這些經史考據的活,偏派一個工匠的活給你。讓你一個文人去做手工,你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的。一旦完不成,入太學是休想了,讓你的先祖衛青的名聲出醜,也是他樂在其中的事。


    這桑弘羊終究是一個jing明的商人,從思想分野來說,他更傾向於嚴苛的秦法、而非文弱的齊儒。所以,不管他在策試考場上說得多麽言辭激昂、把太學稱讚得多麽美好,他始終是看不起賢良文學的。而賢良文學同樣是以他為靶子,雙方爭權之勢才剛剛開始。


    然而機關算盡,桑弘羊卻沒想到,眼前這個一心想進太學的衛乙,卻恰恰不是一個正統儒門子弟,他恰是大匠的出身啊。衛乙雖還不知道這水車到底是什麽,可他堅信這是難不住他的。所以他並沒有片刻猶豫,便毅然答道:“隻要給我足夠的材料,保證完成任務!”


    桑弘羊一聲幹笑,向旁邊一個隨扈道聲:“帶他去找田延年。”便起轎離開了。


    衛乙這才迴頭看向婉嬋,想聽聽她的意見,卻見她皺緊了眉頭,有些不安地喃喃自語:“水車……水車……”


    衛乙知道,這個和他一般大的女子,心思極其靈便,她一定是在為自己思考如何才能以最快速度製作出水車來。所以他也不多話,就牽起婉嬋的手,跟那隨扈走。


    可是,剛走出沒兩步,他們就見到了一個正滿臉肅然的老者站在對麵,那是夏侯勝。婉嬋見他到了,連忙弱弱地喚了聲:“夫子。”


    夏侯勝似乎很生氣,卻又不好發作,隻是沉聲道:“不好好考試,卻想著走後門,這樣的人還妄言自己能成為天下最好的學者,這怕是天下最大的笑話才對。嬋兒你竟然和這樣的人為伍,枉了你的一家人這樣栽培,卻致你墮落至此?”


    婉嬋聞言,大聲辯解道:“長右公子不擅策試,但並不代表他沒有能力成為天下最傑出的人。現在選拔博士弟的策試製度本來就有很大問題,我幫他完成自己的心願,有什麽不對?”


    夏侯勝低聲喝道:“混賬!策試製度也是你應該妄議的嗎?那天他們給我報告,說你在飛渠那裏大放厥詞,我還恁是不信。現在看來,你果然喜歡說些不識體麵的話。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同意收你做弟子。”


    婉嬋雖是女子,卻一向敢說敢言、愛憎分明,這也是她願意和衛乙交往的原因之一。而夏侯勝卻是如此守舊,這自然無法讓婉嬋信服,也難怪她會自己一個人女扮男裝到處去遊曆。此時,她和經師發生衝突,她選擇的是背過身去、拉著衛乙迅速離開。因為她找到了一個知心的朋友,她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朋友迷失在考試的殘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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