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條漫漫的複國路上,我注定要踏著屍體和鮮血行走,頭腦要時刻保持清醒,我清楚自己曾經追隨過馬希廣,最不適合為他講情求命。


    無論是誰,但凡講情,俱會死於非命,如果我也如此,無疑是讓馬希萼更加懷疑我的忠心。


    馬希萼比誰都痛恨與他做對的兄弟,既然他注定是殘忍的,他的兄弟逃到何處,都是死路一條。


    馬希廣既已成為階下囚,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馬希萼那杯毒酒。


    馬希萼極為殘忍,嫉妒賢才,我早知他懷疑我,想殺我,可又舍不得殺我,還想利用我。


    我恨馬希萼,當那十三位姑娘進入我的房間,我便恨他,他要毀滅我,報複我。


    我對不起那十三位姑娘,我殺了她們,我不得不殺死她們。


    娘,楓兒照你所說,勿近女色。


    可殺死十三位無辜的姑娘,我的心異常疼痛,她們被人下藥,抱著我,我情緒失控,一劍將她們殺死。


    馬希萼監視我,所有的仆俾都無法信賴,我怕被人背叛。


    正常人都喜歡行歡,可我不能,那樣所有的驕傲俱喪,李家的祖先要做大事,大業未成,豈談享受?


    為了阻止馬希萼懷疑我,為了不留下任何線索,我殺了十三個無辜弱女,引火燒宅,破魂三客做了我的替罪羊。


    我怕血,可為了不讓馬希萼懷疑我,不得不與血整晚作伴,我用劍割破手臂,從血腥中逃出來躺迴去,來來迴迴,猶豫多少次,已經不記得了。


    那晚,餘滄海之所以打著火把出來,便是柳木風故意引誘,為了這條複唐路,破魂三客成了殘疾。


    樹敵無數,於我而言,已成習慣。


    那十三個無辜少女,血濺的慘叫聲,我忘不了,它就像影子一樣攪得我寢食難安。


    我柳木風到底還有沒有感情?我不知道,隻知道感情、親人、家,離我很遠很遠……


    我無時無刻不活在算計中,想著陰謀,時常有人因我幾句話而喪命,這個世上,我李楓還能生存多久?


    可以想見的是,這是一條孤獨寂寞的路途,出生時起,就已注定我的一生。


    感情、朋友、知己,離我無比遙遠,教我柳楓不敢奢求。


    天紹青盯著那些字跡,似乎走了一遭柳楓的辛酸曆程,深深地感覺到那種無奈和痛苦,忍不住鼻頭抽動。


    她實在難以想象如此堅強的柳楓,他心裏脆弱的感情幾乎一片空白,終日活在陰謀詭計中,過的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在南楚,多少次在鬼門關行走?


    他竟然無畏無懼,那樣複雜的環境,打敗所有人,天紹青由衷地讚了句:當真厲害,這種事一般人做不來的。


    他的痛苦悉數寫在紙上,肯定是忘不了對馬希廣的無情,對十三位姑娘的殘忍。


    天紹青心念電轉,覺得他太過可憐,立刻想到自己,若遇柳楓的兩難境地,會如何做?想了很久,卻發現迴答不上來,她無法做到那麽清醒,更沒有那麽明確的目標,亦沒有那麽重的擔子,所以她活的很輕鬆。


    她沉浸在柳楓的過往裏,想著柳楓這樣複雜的一個人,是如何走過如此多的風風雨雨?緬懷那些日子,好像看到了四歲柳楓的無奈,聽到了七歲柳楓的哭喊聲,看見了他身上的鮮血。


    是命運將他改變,如果說他無情,莫不如說現實對他太殘忍。


    天紹青折袖拭掉眼角的淚花,彼時,猛覺身後冷光迫人,連忙向後看,卻發現柳楓就立在不遠處。


    他臉上充滿憤怒,好似受到極大侮辱般,驚怒道:“你在幹什麽?”不待聲落,就舉掌打出,掀起一股狂風駭浪也似,駭得天紹青猝然閃退一旁。


    掌風去勢如電,就將一排排書架掀翻,打的支離破碎,紙屑漫天飛揚。


    無數紙花中,陡有無名的書本落在柳楓腳下,書裏書外殘缺不全,蓋都是他激憤中用力過猛,幾乎毫不留情,書上的字也看不甚清楚了,但攤開的一角,仍有些許殘留,有著“楓兒”兩字顯現。


    遙想昔日他娘一筆一筆寫就,多少年來,與他思想交流,這些紙張不但帶給他誌向,更影響著他的一生,從他四歲時起就躺在這裏,它們在這裏放了二十一年,如今全被自己毀壞。


    柳楓看在眼裏,霎時悲中從來,且說他本就痛悉母親辭世,遇此更如毀掉舊時的半個生命一般,變得脆弱不堪,整個人無力倒地,凝望那片片碎屑,頰麵淚流,唿天叫道:“娘?”一時刺骨痛心,竟哀號流血。


    天紹青明白他是因救了自己,非但多次運功逼毒,還為掩飾悲傷,不願被自己看穿,故忿然下打碎一切記憶。


    可有些記憶,又豈是輕易能夠磨滅的?


    天紹青這才看出來了,他情感內斂,不善表露,偏偏提起生命中的傷心之事,情緒易於人前外現,長期的過度壓抑,導致了我行我素的作風。


    天紹青呆呆地看著他,就見他屈身跪倒,觸手地麵,將零碎的紙屑拚拚湊湊,神態慌張道:“楓兒不孝,楓兒不孝——”慌亂的情緒更見珍視舊物之心。


    天紹青不免眼眶潮濕,走上兩步,探手觸他肩膀,本想安慰兩句,未料話才出口,就被柳楓打斷。


    他抬手拭淚,擰身避開她的舉動,霍然指定她道:“你好大膽,我允許你隨便走動的嗎?”


    天紹青被此語懾住,更覺柳楓命途多舛,那咄咄逼人的口氣之下,掩藏不了他的脆弱,於是也毫無怪責,瞠目道:“我真沒想到,你小時候受了那麽多苦,世事對你太不公平了,把你的童年……”


    柳楓忽然有些承受不住,反詰道:“你可憐我?”沒想到會被個女人可憐。


    他倒退兩步,有些不願承認,憤極反笑道:“從我有幸活下來那刻起,我就對自己說過,以前沒有死,以後更不可以死,一定要報仇,要害我的人十倍償還給我。”


    眉頭擰緊,他目光冷銳,似是下定了決心,無比忿恨道:“我九歲學藝,十八歲下山,時時刻刻謹記我娘的吩咐,一刻也沒忘懷,九年時間,拚勁全力,為的是什麽?”


    語氣倏爾一頓,他迴頭看定天紹青,也佯作輕鬆,反唇相譏道:“我是不會死的,任何想殺害我的人,都是癡心妄想。”扔下這句話後,頭也不迴地離去。


    天紹青了解,他雖言辭強硬,但底氣不足,更幾次三番躲開自己的注視,可見以往鮮少有人走進他的內心。


    如此孤僻的性格,那般堅強,原來不過全是遮掩,曾經無論悲傷或成功,竟無人撫慰過他,那麽他一時半會兒,豈會接受被自己看穿的事實呢?


    也許他需要時間。


    低眉,天紹青就望見滿地紙屑,百味雜陳間,思潮翻湧,感喟道:倘然換做是我,不一定有他那股毅力,其實滿麵清傲,遮不住他真正善良的內心,他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殘忍,不然斷不會處處救我。


    夜幕不知不覺垂降下來,天紹青獨坐院落,望劍發呆,想練功卻又打不起精神,腦海反複迴蕩著柳楓的一切。


    正在這時,柳楓反手持劍走了過來,延視她須臾,忽的不聲不響,當麵淩空踏步,身子折轉,舞起了劍法,並要天紹青仔細看。


    天紹青知他必有用意,就在旁目不轉睛地凝睇,不知為何,那一刹那,淩芊的諄諄之言,忽與柳楓的身影融為一體,他衣袂翻飛,就像真成了淩芊所期待的那樣子,再略一迴想柳楓月下所奏的那首戚戚琴曲,她默默念出了兩句‘琴劍歌舞’:


    片字箴言四方唯喏,陳酒澆青銅,雙刃鏘鏘,但看劍舞。


    單盞風燈八尺孤影,新詞賦玉弦,兩袖翩翩,且聞琴歌。


    但想及柳楓的自述,天紹青又搖了搖頭,隻覺得柳楓應該還有更深的感觸才是。


    其實這會兒楓柳心裏又豈是平靜的?一邊舞劍,一邊自我訴了一句‘楓柳望雁’:


    太白嶺,千仞雪,寂影孤燈渡漫夜,隻在書海聽血泣,江山幾度易主?


    秦淮河,萬裏霜,清顏薄酒澆流年,但與鐵蹄望屍橫,天下何時歸唐?


    大概他心情稍稍平複,是被天紹青帶引,猛然胸腔跳出了這句肺腑之詞。


    直到他收劍,天紹青仍呆立不動,觀之已失神了。


    此時此刻,連她自己也難以道個究竟,忽然很想走過去與柳楓說話,很想與他交談,也很想看著他。


    這種變化令她十分詫異,先前兩人尚有隔閡存在,不料頃刻轉為溫情相待,還慢慢傳遞成一種默契。


    兩人互相凝注著對方,柳楓也溫柔已極,語氣不再強硬,練完劍後便朝她道:“方才的劍法,若能盡快掌握,出去對敵,可保你一時周全。”極力避過天紹青,匆匆望了一眼,將劍扔迴給她,就疾步去了。


    天紹青望著手中劍,渾然迴不過神,暗思柳楓的話,良久才展顏一笑,開始依柳楓所授,走起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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