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難忘的事件過後第二天的早上,我很遲才醒來,那是因為晚上輾轉不眠,我好像兩次聽見爆炸聲。


    “惡夢!”我起床時想,“轟炸的景象纏繞著我,我聽到的是炸彈爆炸的聲音。”


    這種解釋是可以接受的。梯形實驗室裏的激動情景以及那天我與貝朗熱爾的相遇和我與馬西涅克的鬥爭使我產生這樣的神經亢奮。當我進入已準備好我的咖啡的客廳時,馬西涅克急匆匆走了進來,把手裏拿著的一疊報紙扔到桌子上。這時我看見他的帽子下有一條圍著前額的繃帶。他受傷了麽?我是否應當相信在圍地一側真的有槍聲響過?


    “不用擔心,”他說,“隻是一點皮肉輕傷。我撞上了什麽東西。”


    他指著那些報紙說:


    “還是看這些報紙吧!這是我們的主宰者的勝利。”


    我沒有對這可厭的人物的闖入提出異議。像他所說的主宰者的勝利和貝朗熱爾的得救使我不得不保持沉默,而他正可以利用這種沉默來完成他的計劃。他在諾埃爾-多熱魯的家裏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他的態度表明他感到了他的權利和我的無能。但是,雖然他態度傲慢,可似乎也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不笑了,而馬西涅克沒有了他的笑,倒使我更為不安。


    “對,”他站起來說,“這是勝利,為大家接受的勝利。在這些報紙文章中沒有一點假的記錄。是使人震驚和熱情洋溢,是使人驚愕和產生狂亂的激情。雖然這些都沒有變化,但沒有任何解釋能站得住腳。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像一些沒有手杖就行走的盲人。是否大家都呆笨?”


    他站在我麵前,突然地說:


    “什麽?您猜不出來?這多可笑!現在我知道是怎麽迴事了,人們的不了解使我驚愕。空前的發明,但十分簡單!還有,是否可稱為發明呢?因為……說到底……您瞧,這全部過程初見到的人就能掌握,用不著很長時間去清理出來。明天,後天,就會有人說‘圍地的把戲麽?我懂得。’是可以懂得,用不著由科學家去了解。行啦。”


    他聳聳肩膀:


    “我不在乎。希望人們找到他想的一切。但必須有那化學公式,而它隻在我的頭腦中。沒有人知道它,甚至是韋勒莫。諾埃爾-多熱魯的鋼板呢?熔化了。他在阿朗貝爾的肖像背後留下的指示呢?燒掉了。沒有競爭的可能了。由於梯形實驗室的座位的票子一下子售完,在未來的兩星期之前我將有一百萬法郎。三星期之前,有兩百萬。這樣,同伴們就要再見了,我要走掉了。天哪!可不能去試探命運或警察。”


    他抓住我的外衣的翻領,和我麵對著麵,眼睛互相盯著。他以更嚴肅的聲音說:


    “隻有一件事使我擔心,那就是想起當我不在場時,任何美麗的形象都不會出現在銀幕上。嗯?這可能麽?再沒有那些神奇的場麵?再沒有人們談到世紀末的仙神故事?不,對麽?諾埃爾-多熱魯的秘密不應當丟失。因此,我想到您……當然!您是他的侄子,而且您愛我的貝朗熱爾……有一天您會和她結婚……既然我是為她而幹活,她的錢是從您那裏還是從我那裏來都無關緊要,對麽?維克托裏安,聽我說,記住我的每一句話。聽我說。您注意到了銀幕下的牆壁底座十分突出。諾埃爾-多熱魯在那裏建立了一個小室,裏麵放著幾個裝有不同物質的鐵壺和一個銅酒桶。在這酒桶中,人們按照固定的比例,混和一定量的這些物質,並加上按照您叔叔的公式在上演的早上準備的一小玻璃瓶的液體。在日落前的一兩小時,人們把大筆用這樣製出的塗料浸濕後勻稱地塗在銀幕的表麵上。您以後在每次上演時都應這樣做,如果您想形象清晰的話。當然,這隻是在沒有雲彩處於太陽和銀幕之間的日子才行。至於那公式,它井不長……總共有十五個字母和十二個數字……這就是……”


    馬西涅克慢慢地說,語調更含糊了:


    “十五個字母和十二個數字……一旦您記住了,您就可以安心……我也這樣……還有,我對您說會冒什麽風險呢?您要對我發誓什麽也不說出來,對麽?而且,我通過貝朗熱爾來掌握您,對麽?……這十五個字母……”


    他顯然在猶豫不定。他似乎越來越難以說出。忽然間,他推開我,怒氣衝衝地用拳頭敲打桌子。


    “不,絕對不,我不說出來。這太愚笨!我單獨堅持下去。不管發生什麽!我為兩百萬而放棄這件事麽?十個百萬,二十個百萬都不幹!必要時我站崗幾個月,像今夜一樣,肩上背著槍……無論誰進入圍地,我就像對狗一樣打死他。這牆是屬於我馬西涅克的,別人不許碰它。別人不要試圖從我這裏奪取一點。這是我的秘密!這是我的公式!我是用刀子購得這東西的。我要保衛它直至最後一口氣。要是我死了,活該,我把它帶到墳墓裏!”


    他對著看不見的敵人揮動拳頭。突然間,他又再次抓住我:


    “對,要是我死了……事情就是這樣。監禁、警察,我都不在乎。警察不敢動手。但那藏在陰影裏的盜賊……像今夜當我站崗時向我放槍的兇手……維克托裏安,你明白麽?噢!隻不過是受了一點輕傷。這混蛋,我得費點時間來瞄準……啊!我也沒有打中他……等下一次吧,混蛋!惡棍!”


    他猛烈地搖晃我。


    “他也是你的敵人,維克托裏安。你不了解麽?就是那戴夾鼻眼鏡的人,那位韋勒莫先生。他想偷我的秘密,也想從你那裏偷去你所愛的人。有一天,你會受夠的,像我一樣。你不自衛並趁機攻擊他麽?膽小鬼。要是我告訴你貝朗熱爾愛他,嗯,這會使你跳起來!但你是瞎子麽?你沒有看到她整個冬季為他工作麽?沒有看到如果我不製止,我就會倒黴麽?維克托裏安,她是愛他的。她是漂亮的韋勒莫的順從的女奴。你要痛打這美男子!他就在這裏,在村莊裏走來走去。我今晚把他認出來了。啊!上帝,我要是能打死他就好了!”


    馬西涅克對我和對韋勒莫同樣發出摻雜著侮辱的咒罵。他稱他的女兒是風騷貨,是瘋狂的冒險者。他威脅要殺死我,如果我不小心謹慎。最後,他嘴裏咒罵著,拳頭舉起,向後退著出去了,好像害怕敵人的突然襲擊。


    其實他用不著害怕。受了侮辱和打擊後我已無動於衷。唯一使我激動的是他對貝朗熱爾的控告和他對她愛韋勒莫的突然肯定。但長時間以來,我已決定不重視我對這少女的感情,不承認這些感情,甚至不去維護她,也不譴責她、批評她,隻痛苦地等待形勢會使我置身於不容置疑的證據之前。


    事實上,在我心中持續存在的似乎是憐憫。貝朗熱爾所遭遇的事件加倍可怕。馬西涅克和他的同謀者對立。諾埃爾-多熱魯的秘密將再次激起爭鬥,一切都會將貝朗熱爾卷入風暴之中。


    報紙上的文章肯定了馬西涅克對我所說的話。在我寫這些字的時刻,我眼前還放著這些文章。它們全部表現出同樣的熱情,沒有讓人預感到真理即將被發現。當無知者和膚淺的人們狂熱地活動,提出一堆奇怪的假設時,一些真有修養的人卻持保留態度,似乎首先要反對奇跡存在的想法。對這種想法可能有一部分公眾傾向於附和,這些人大聲疾唿:


    “沒有奇跡的存在!我們麵前是一個科學的謎,這謎將通過純粹的科學方法來解開。直到現在,我們要承認自己的無能。”


    不管怎樣,報紙的議論隻能更加激發公眾的情緒。晚上六點鍾時,梯形實驗室受到人群的進攻。維持秩序的力量完全不夠用,他們徒然地抵抗著人群的侵入。經過鬥爭,很多座位被一些沒有職銜的人們強占了。在敵對的喊叫聲和狂熱的鼓掌聲中,在嘈雜和混亂之中,上演開始了。那些掌聲是歡迎馬西涅克的,他正從籠子的鐵柵裏走出來。


    當然,三隻眼睛一旦出現,人群就沉默起來。但他們仍然緊張易怒,接著的表演不能使他們放鬆。這次是奇怪的場麵,是我看見過的最難以理解的場麵!至於在它之前和之後的其他的場麵,神秘之處在於它們的表現。我們看到一些正常和自然的場麵。然而這次的奇怪的景象在我們麵前展現了一些與事實相違的事物,好像是在一個瘋人的惡夢中,在一個吃語的垂死的人的幻覺中所見的一般。


    我怎能談這些事而我自己不至於像失去理智?我的確不敢談,即使上千的人曾目睹同樣的奇怪的幻象,即使這“怪誕的”——這是合適的字眼——幻象不是帶領人群走在真理道路上的決定原因。


    雖然我說有上千的見證人,但我承認,這些人後來提出的見證很不同,他們的印象是十分不連貫的——這一切變化是那麽迅速!


    說到底,我看見什麽了呢?有活力的形象。對,這就是一切。有生命的形象。任何可見的東西都有一個形象。岩石、金字塔、一間房子四周的腳手架都有一個形象,但它們沒有生命,對麽?然而我看到的是有生命的。它也許和一個活的人的形象有關係,和岩石、金字塔或一個腳手架的形象一樣,但無可置疑,它是和一個活著的人一樣活動、移動、取向,服從個別的動機,達到它選擇的目的。


    對於這些形象,我不想描述它們。我怎能做得到呢?既然它們各不相同,甚至在一瞬間與自己不同。讓我們想象一口袋煤炭——由於形象的黑色和鼓起,這是比較恰當的——讓我們想象一口袋煤炭脹大到變為一條水牛的身軀,不久又變成一條狗的身體那樣大小,接著擴大或拉長。讓我們想象從這像水母的膠質身體那樣的東西中,有時出現像手那樣的三個小觸須。讓我們假設一個城市的形象,它不是橫的而是垂直的,街道像梯子那樣豎起,沿著這些街道,形象如同氣球一樣升起。這是第一個幻象,在城市高處,形象上百成千地從四麵八方湧來,在同一個水平線的空間裏像螞蟻般亂路亂動。


    我感覺到——這種感覺是普遍的——這空間是一個公共廣場,中央有一座小山丘。一些形象在那裏保持不動,另一些則通過像是它們前進的方式的連續一伸一縮而走近。這樣,在通道上——這通道似乎是一個無活力的形象——許多活的形象散開。


    這時發生了什麽事?雖然我的感覺很清晰,我保留的迴憶很真確,但我用言詞很難描述出來。我複述一下:幻象達到荒唐的範圍,引起人們無法理解的一種懼怕。到底這意味著什麽?兩個巨大的形象伸出它們的觸手,圍著那沒有生命力的形象,壓擠它,撕裂它,縮小它,把它舉到空中。觸手揮動著像一個砍下的人頭樣的一小塊東西,這東西是從原始的形象分離出來的,在那上麵,三隻沒有眼皮、沒有表情的幾何形的眼睛大睜著。


    這沒有什麽含義,這是些沒有連續性和現實性的幻象。但我們的心裏惴惴不安,好像我們剛看到了謀殺和行刑。但是,這些不連貫的幻象也許最有助於真理的發現。它們的不連貫帶來對現象的合乎邏輯的解釋,在深沉的黑暗中點燃起第一道亮光……


    今天,在迴憶過去時,我稱之為缺乏連貫和充滿黑暗的事物似乎是非常有秩序的和有十分清晰的安排。當這天下午快要結束、天邊遠處出現了暴風雨時,從不安中恢複過來的人群變得更吵鬧更好鬥。演出使他們失望,他們沒有看到期待的東西,於是對馬西涅克發出威脅和喊叫以表示他們的不滿。那標示此種場麵將突然結束的事件在醞釀中。


    “馬西涅克!馬西涅克!”人群有節奏地喊叫著。


    他站在籠子中間,頭部轉向銀幕,窺視著另一幻象可能出現的征象。的確,仔細看看,征象是存在的。可以說,不是幻象,而是幻象的反射,像輕薄的雲彩飄在牆壁的表麵上。


    突然間,馬西涅克伸出一隻手臂。薄雲顯出清晰的輪廓,在霧氣下麵,人們看見演出重新開始,而且繼續下去。


    但它是在艱難地繼續下去,有時出現全部黑暗,有時出現半明半暗,其中的場景在霧氣沉沉中展開。這時人們看見街道上幾乎無人,大部分的商店關閉。沒有人出現在門口或窗前。


    人們間或看見街上走著一輛小車。它的前部載著兩個穿著像大革命時期的服裝的人;在車後部坐著一位神甫,一個服裝整齊、穿著深色褲子和白色襪子的人。


    一個單獨的形象使我們看到這人的麵孔和上身。我認出來,梯形實驗室的公眾一般也認出了路易十六的臃腫沉重的麵孔。他帶著呆板和嚴峻的神色看著。


    一陣間歇之後,我們又再看見他在一個圍著大炮和黑壓壓的士兵的廣場上。他登上斷頭台的陡峭的台階。他沒有穿外衣和帶領帶。神甫扶持著他。四個劊子手企圖抓住他。


    我不得不在這裏中斷這短暫現象的敘述,我盡可能簡短地敘述,特別要指出這時候這些現象並沒有產生人們在閱讀我的敘述時產生的可怕效果。這些現象太短促了。我怎麽說呢?……太零碎——從電影的觀點看來很低劣,它們使觀眾不由自主地移動,引起不滿和憤怒而不是不安。


    人們忽然失去了信心。大家嬉笑和唱歌。人們對馬西涅克發出噓聲。當銀幕上出現一個劊子手展示國王砍下的頭,在霧色中與斷頭台、士兵和大炮一起隱沒時,斥罵聲加強了。


    後來還做了一些膽小的嚐試,放演了一些短片,有人認為在片上認出了瑪麗-安東奈特王後。這些短片使那些想把付出昂貴價錢的演出看到底的觀眾耐心起來。隻是人群的活動已無法控製。


    是誰發動的?是誰首先跳起來挑動混亂,接著又挑動驚慌?調查沒有能夠搞清楚。無可置疑,人群想發泄他們的不滿。最愛吵鬧的人利用不滿來粗暴對待馬西涅克,甚至襲擊那神奇的銀幕。不論怎樣,這最後的企圖在守門人員組成的不可逾越的堡壘前失敗了,這些守門人員配備有指節防衛器或棍棒,推開了湧來的入侵者。至於馬西涅克,他產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想法,在重新升起鐵幕後,從籠子裏出來,走到一個出口處。他在半路上突然被阻住,被卷到那些示威者的怒濤中去了。


    此後,人們互相衝撞,需要吵架和爭鬥的狂熱情緒,使馬西涅克的敵人和維持秩序的人對立起來,使那些發怒的人和那些隻想逃跑的人對立起來。人們揮舞著手杖和陽傘,鮮血迸流。


    至於我,我盡量躲避,想在難以形容的亂七八糟的人群中打開一條通道。我很難做到,因為很多警察和很多不能進來的人湧向梯形實驗室的出口處。最後,我通過人群中的一個空當兒走到鐵柵邊。


    “給傷員讓位!”一個臉剃得很光的大漢大聲喝道。


    他後麵跟著兩個人,他們抬著一個蓋著衣服和外套的人。


    人群分開了。抬人的和被抬的人出去了。我也利用了這個機會。


    那大漢用手指著停在那裏的一輛汽車。


    “司機,我征用您,是警察局的命令。來吧,夥伴們,動作快一點。”


    兩個夥伴把受傷的人擱在車上,自己也坐了上去。那大漢坐到司機身旁,汽車開走了。


    隻是當它在大路轉彎處消失時,我才突然想起——也沒有別的原因——這件小事的含義。


    突然間我猜到他們那樣小心掩藏、那麽殷勤抬起的傷員是誰了。也是突然之間,我叫出了那臉剃得很光的大漢的名字,雖然他麵容改變了,再沒有戴著夾鼻眼鏡和留著胡子,他仍是韋勒莫。


    我趕快迴到圍地,通知那一直經辦多熱魯事件的警察局的局長。他吹哨召集手下的人,跳上汽車。但已太晚。路上擠滿了混亂的汽車,以致他們的汽車開不動了。


    韋勒莫在人群中采取了大膽的策略,利用一次他無疑是熟悉的毆鬥,綁架了他的同謀和無情的敵人泰奧多爾-馬西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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