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決定開口說話的時候,其實也是有點肝顫兒的。


    太陽快落山了,一個看上去像人,但身上隻圍著樹枝樹葉和雜草編織而成——也不知道這還能不能算是衣服的怪人。


    任誰臨近傍晚的荒山野嶺遇見這種情況,都怕是難免有些心中惴惴。


    唯獨老道這樣一心以追求天道,滿腦子都是修煉的人,才會硬生生按捺下去對未知的恐懼之情,反而愈發好奇起來。


    當然他在搭話的時候,手裏麵始終緊緊握著那把“水連珠”不放,槍口絲毫不差的對準著那怪人,稍有不對就會扣動扳機。


    “你是誰呀?是人是鬼?幹什麽的呀?”


    一連串的問題砸過去,就見對麵的人影轉過身來,果然不是山精鬼怪之流的妖物。


    看上去那還是個半大小子,臉上稚氣未收。身高在5尺上下,體重怕是隻有不到80斤的樣子——精瘦精瘦的,沒什麽肉。


    其餘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看五官容貌也應該是國內的人,並不是金發碧眼的洋人,更不可能是山精野怪之流。


    剛剛鬆了口氣,可是下一刻老道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來。


    因為對麵那人一開口,就讓他頓時傻了眼:竟然是一種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言!


    以老道這些年的經曆和接觸麵,他的見識不可謂不廣。何況如今這個世道,完全就是個群魔狂舞的亂局。


    自林元撫虎門銷煙肇始,先後兩次大煙戰爭。


    朝廷屢戰屢敗,開放通商,割地賠款,天下不穩;繼而又鬧長毛,禍亂天下十餘省,江山半壁蒙塵;


    再往後,竟然連撮爾小國扶桑也欺上門來。


    甲午一戰天下震動,國朝靡費重金所打造之北洋水師精華一朝盡喪,淮軍上下束手無策,賠款割土無算;


    李少荃一世清名幾乎盡喪,國朝更是落得列國洋人皆可欺上門來。


    自此之後,西洋人和東洋人橫行國內,不法之事頻發,有識之士都能看出天下大亂之兆近在眼前。


    等到義和拳之變,八國聯軍入侵。


    兩宮西狩,天下幾成廢墟,朝廷中樞再無半點威重。此後大權旁落,地方督撫權重一日勝過一日。


    等到兩宮相繼殯天,宣統承嗣。


    主少國疑,國內外四方不穩。終於,又鬧出來了辛亥變局。不過一夜之間,就天翻地覆,江山變色。


    此等形式之下,老道早就見多了各式各樣的魑魅魍魎。


    無論是西洋的大鼻子,還是東洋的小鼻子,乃至於邊緣山嶺之地的鄂倫春人,他都是見過並有所交集過的。


    因而無論西洋話,還是東洋話,乃至鄂倫春語,雖然談不上精通,可他也都是能簡單說上幾句的。


    唯獨眼前這個少年所說的話,卻是完全陌生而另類的語種。


    聽上去像是和漢話類似的單獨音節吐字發音,但明顯是另外自成係統的語言,並不是漢話本身或者變種。


    畢竟國朝雖說近些年來國勢頹弱,無論是西洋人還是東洋人,都能隨便欺上門來喊打喊殺的索要好處。


    可是在此之前卻一直都是以全世界中央大國自居,實際上無論文明程度還是財富積累,的確也稱得上是舉世無雙的古國。


    泱泱華夏五千年傳承,根本沒有其餘國家能夠比擬的了。


    整個華夏文明圈輻射廣度和深度,都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西洋人不好說,但現在跳騰正歡的那些個東洋人,卻是連語言都學自炎黃華夏。


    而且凡是中央帝國周邊的所有國家,無論大小都接受過華夏文明的輻射和影響。最顯著的就是語言層麵,大都是以漢話作為底子改良而成的語言。


    即便是周邊遊牧民族的本族語言,也多多少少的都有漢話的影子藏在裏麵。


    可是少年口中所說的話,卻完全和漢話扯不上半點關係。而且聽上去也不像西洋話,明顯是完全另類的一個體係。


    以老道精通漢話、滿語和蒙語,又粗通西洋文和東洋話,以及朝韓文的底子,做出這樣的判斷絕對是有著極大把握的。


    “嗚…哩…哇…啦…嘰…裏…咕…嚕…”少年人說話的最初有些緊張能明顯看出來,但隨後逐漸放鬆了下來。


    可是他說的這些話還是半個字都聽不懂,老道怎麽聚精會神的用心分辨,最終也隻能以失敗而告終。


    “少年人,你是何方人士?來自哪裏?你說的話,我竟然完全沒有聽過。奇怪了,這關外還有我沒聽過的方言?”


    老道嚐試著和少年進行最簡單的交流——語言明顯是靠不住了,現在隻能是連比劃帶放慢速度來了。


    “我,對,就是我……”看著少年並沒有任何危險的動作,也沒有攻擊性的動作,老道總算是慢慢的放下心來了。


    他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指頭指著自己,盡可能的放慢說話速度:“采、鬆、子,明白嗎?貧道的法號叫做采鬆子!對,我!就是我的名字。”


    “采、鬆、子!”


    老道幾乎是一字一頓,盡可能的讓每個發音都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程度,已經聽不出來多少關外的特有口音了。


    “塞…宗…辭…”


    好在少年總算也並不笨,沒用太長時間就理解了老道的意思。聽著他用很笨拙的模仿語氣念出來“采鬆子”三個字的時候,老道登時長出了一口氣。


    能交流,這就是眼下最好的結果了。


    那怕這種交流還非常的低效,甚至於未來還有很多的困難需要解決,但至少邁出來了成功的第一步。


    “對,貧道法號是采鬆子。我叫采鬆子,你呢?少年人,你的名字喚做什麽?”


    盡管聽不懂這麽一長串的問話內容,可灰輕言還是猜出來了老道的意圖,他也試著用同樣的方法介紹自己。


    “灰輕言!我叫灰輕言。嗯,灰、輕、言!我的名字叫灰、輕、言……”


    老道之所以能有這麽多的語言傍身,還真不是白來的。他在學習語言方麵的天賦,絕對是首屈一指的。


    東林王國存世至今已然有947年的曆史了,東林語早已形成了獨屬於自己的體係而語法結構,乃至於發音吐字的音節變動,都有著強烈而鮮明的風格。


    灰輕言的說話又帶著永樂郡環山城所獨特的些許口音,某些尾音比較低沉,有些音階又略顯的高亢了點。


    就正統的東林語來說,灰輕言隻要一開口,熟悉東林語的人就能分辨出來他的出身。永樂郡所特別的口音,一直都是東林王國內獨樹一幟的存在。


    在老道聽來,卻隻用了短短時間,也就是灰輕言重複了幾遍後就很標準的念出來。甚至連灰輕言口中那點子永樂郡口音,都模仿的惟妙惟肖。


    反正灰輕言已經是連連豎起大拇指讚歎不已,滿臉的難以置信。


    老道對此也是頗為自傲,但表麵上卻是格外的矜持。隻是隨便的擺擺手,輕笑道:“這都是小意思。”


    有了這麽好的開始,接下來的一切自然而然的也就順理成章發生了。


    老道很想知道灰輕言的來曆和意圖,灰輕言也想要借機摸一摸副本世界的底細。


    雙方幾乎是一拍即合,很快就彼此心領神會,都明白對方很想好生交流。既然老道是這裏的地主,自然而然的就領著灰輕言迴返。


    隻是在這短暫的接觸當中,老道已經基本判斷出來了灰輕言的品性——不像是窮兇極惡的歹徒,隻是個半大孩子。


    出身應該不算好,大約是窮苦人家。就看那雙手上麵的繭子,還是皮膚的粗糙程度,也能分辨出來。


    何況灰輕言明顯有些營養不良,比一般的同齡人要瘦弱許多。但總體而言,還是保留著一份赤子之心在。


    老道這些年出家在外也不是毫無經驗,早就見多了各式各樣的人。


    尤其關外這種地廣人稀的地方,最大的特產就是胡子。


    包括前段時間下山去他所聽到的哪位通電全國,宣誓就任海陸軍大元帥,正式在京城組閣政府的張老帥,最初也還不是關外最大的一股胡子嗎?


    可看看人家現在的態勢。


    嘖嘖,好家夥,明顯是要從關外席卷關內一而統天下的節奏呀!


    這位爺真要成了大勢,那可就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啊!


    不過老道當年也曾經和他有過一麵之緣,總感覺哪位老帥的壽數有些妨礙。能不能當真一統天下,還真不好說。


    也正是自持有著相麵的這份本事,老道才敢在短暫接觸之後就把灰輕言領迴了老君觀。


    他敢確信,這個少年絕對不會給他帶來麻煩。相反的,從今天一早晨起來就心悸個不停的別扭感覺現在全都沒了。


    得嘞,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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