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謝枝山嚇壞了,你你你半天,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司瀅也被自己嚇到,簡直臊得想鑽地心。


    她往後退,卻被謝枝山一臂端住:“男女有別,動手動腳做什麽?膽子越發大了,我是可以供你這樣對待的?”


    這話有些熟悉,好似上迴醉酒也聽到過,司瀅心虛:“我不是有意的……”


    謝枝山不管:“堂堂男兒,豈能與妻房以外的女子有接觸?”他似乎很著惱:“你是過癮了,我如何與未來娘子解釋?”


    分明是他先來招惹她的,司瀅心氣得梆硬:“直說就是了,叫她來找我對質!”


    她負氣地瞪著謝枝山,謝枝山迴視著她,片刻,眼中躍起致密閃動的光:“你這是什麽意思,打算用強,硬要我從了你?”


    “那也不是,你可以再好好想想的,不答應也沒什麽!”司瀅一顆心跳得壓不住,紅著臉去剝他的手:“放開我,熱。”


    她熱,謝枝山更熱。毫不誇張地說,連腳底板都在冒熱氣。


    一場意外的談話,誰都沒有心理準備,亂糟糟進行後,居然得來這樣意想不到的對待。


    他曾怨過她不解風情,猜她是哪樣萬年的泥木胎,哪知她一旦開竅,就是這樣的熱情,簡直令人狂喜。


    “我今天喝的茶,是不是你準備的?”謝枝山問。


    “什麽茶?我不知道。”司瀅生硬地敷衍。


    “親都親了,不知道我喝的什麽茶?”謝枝山睥著她:“想再來一迴就直說,不必要這樣拐彎抹角。”


    說起來,方才她鬧出那麽大動靜,簡直響亮得嚇人。


    於是又不滿地問:“你親人還是衙門蓋戳?有這麽親法嗎?”


    矯情的毛病一犯起來就沒完沒了,司瀅抵開他:“那你當我什麽都沒幹過,咱們都迴去冷靜冷靜,改日再說。”


    謝枝山幽幽地看她:“你別打量我傻,一親想抵千怨。我且問你,那天為什麽拒絕我?”


    這麽快就開始秋後算帳,司瀅眼睛微微一閃:“自然是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謝枝山不休地叮問,人專注起來,眼若點漆。


    司瀅好色,腆著臉看了會兒,忽地狡黠發笑:“或許是今夜的表兄,比那一夜看著可口些?”


    “我哪一夜都可口。”謝枝山並不買帳,撼了她一下:“別跟我插科打諢,說正經的。”


    一個嘴裏在扯胡話的人,還讓別人說正經的,司瀅沒忍住,抓了他兩把。


    他勒住她的腰不放,她立不住,隻得將手搭在他肩上,再踮著腳去就他。久了小腿肚打顫,腳尖也發酸。


    謝枝山發現她的難處,幹脆把人往上提一提,讓踩著他的腳:“說罷,我聽著。”


    這是擺出了大老爺會審的架勢,大晚上的,司瀅也不想跟他耗下去,隻好遲疑著,說出了自己的顧慮。


    聽罷,謝枝山靜默下來。


    丁淳的事,到底還是給她留下了不好的餘影,讓她覺得門第之見難以跨越……這是他的錯。


    彼此無言地挺了半晌,謝枝山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我沒有兄弟姊妹,那怎麽不替我想想,這樣的我如果還娶不著自己喜歡的人,該有多可憐?”


    “……你這是詭辯。”


    “不,我是真話。”謝枝山抓住她的手,彎腰把頭擱在她肩上:“這輩子再娶不著你,我死都不會瞑目的。”


    脫口就來的情話讓司瀅老不自在,而且他人高馬大,非要抵著她的肩,讓人難為情得很。


    她偏了偏頭:“你上輩子娶著了?”


    停頓了會兒,謝枝山齆聲齆氣說:“你別揭我傷口,會痛。”


    司瀅不想聽他鬼扯,但覺得他這把聲音聽起來心酸得很,便問道:“嗓子怎麽還沒好?”又往下看:“腳還疼麽?”


    泥木胎懂得心疼人了,謝枝山老懷甚慰:“你終於肯認栽了?”


    盡說這些讓人不知道怎麽接的話,司瀅別扭地動了動,肩頭一拱,意外把謝枝山的臉往裏推了推。高挺的鼻梁擦過她的頸側,灑下一片濕燙唿吸。


    司瀅縮了縮脖子,謝枝山也不大好意思,但又舍不得就這麽放開她。


    恰好旁邊有個石墩子,這時候也顧不得什麽儀觀了,於是袍也不撩便坐上去,把司瀅攬在懷裏。


    才剛說開就這麽膩歪,司瀅的臉已經紅得不能看了,再看謝枝山也是半斤八兩,原本雪玉般的臉,這會兒腮麵一線紅暈,像剛抽芽的上品海棠,招人得很。


    司瀅摁下心頭亂竄的邪火,細聲細氣地:“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改變心意?”


    謝枝山奇怪地看她:“有什麽好問的?你早晚會改變心意,不是今夜,就是明晚。”總還是他有情她有意,才會攪和到一起。


    司瀅梗滯了下,這人的理直氣壯簡直要衝破她的柔腸,那些撓心窩子的話更被堵了個嚴實。


    但一看這張臉,這份根骨,這幅容色,還是靦腆地咬了咬唇肉。


    她為人膚淺,鍾愛好看的皮囊,喜歡俊美的郎君。如果這幅皮囊下有一顆真心,以她為先非她不可的那種,那她也願意拋開別的顧慮,同他一條心。


    已是後半夜,沒那麽多人腥味,也沒那麽多張鼻子搶著吸氣,四下裏的氣味是由泥土和草木主宰的,那份清甘令人留戀。


    司瀅吸足了氣,朝謝枝山偎近些,囁嚅道:“你不怕我拖累,我也不怕攀你這根高枝了。”


    “那你倒是來攀?”謝枝山往後一倒,手段很是主動。


    司瀅歎為觀止,覺得這位真真是破相了。


    想想對他最初的印象,清聖模樣,再想想他那些造作的,被她誤會的過往,如同扯破了天人的殼子。


    以前想讓人肅拜,眼下呢,簡直是從不容逼視到不忍正視。


    “你一直……這樣麽?”司瀅艱難地問。


    “哪樣?”


    司瀅嗡噥著:“你之前與徐姑娘……”


    甫一聽見個徐字,謝枝山就坐了起來,刹那便收起玩笑的心思:“你不會以為,我跟徐貞雙真有過什麽?”


    他皺著眉,司瀅能感覺到當中的情緒,便斟酌道:“想是想過,但覺得……不大可能。”


    這樣的虧心話,謝枝山顯然不信:“你既然想過我跟徐貞雙的事,就不擔心我是個負心漢?”


    他扯著嘴角,簡直像個笑麵虎,司瀅搖頭:“不擔心。”


    “為什麽?”


    司瀅沒說話。


    “因為沒成婚你可以拒,就算成婚有了孩子,你還能帶著孩子跑。”男人的臉說變就變,謝枝山氣咻咻地揣度她:“卓文君還會去個信決絕呢,你肯定招唿都不打,撇下我就走了。”


    這樣急赤白臉,反應未免過度了些。司瀅盯著那雙清湛的眼,未幾張開臂,軟聲喊他:“表兄……”


    “還叫表兄?”謝枝山覺得自己沒臉透了,一麵念著“我如今在你眼裏是越發不頂用了”,一麵投入她懷裏,下巴又去找她的肩:“換個叫法。”


    司瀅便絮絮地叫:“謝大人。”


    說起來,也是怪好笑的。


    三元之才,清貴文臣,對外也是個端方模樣。外頭有人說他眼高於頂,有人說他清和平允,可哪個又知道他私底下是這幅作派?


    謝枝山呢,顯見是對司瀅的尊稱很不滿意,然而他真正想聽的那個稱唿,當下還不太適宜,於是念咒似的:“反正不能再喊表兄。”


    司瀅低頭看這個矯情胚子,他勾她的裙角,她紅起臉,一把搶了迴來。


    謝枝山也不糾纏,伸出一根手指戳她,忸怩著問:“接下來,該做什麽呢?”


    司瀅被他看得心頭哆嗦:“接下來你該迴去了,明日還要上值。”


    謝枝山充耳不聞,反而怩聲問:“你……想摸我的手麽?”


    “不想,你快走,一會兒巡更的要過來了。”


    “來怎麽了?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把你強吻我的事說出去。”


    “……但興許,我會把你摸黑來賣臉的事說出去。”


    謝枝山打鼻腔裏哼了一聲,也知道時辰確實不早,再纏著她,明天兩個人都起不來床。


    可嘴上還是不願意閑著,便在放開司瀅的同時,出聲質問道:“怎麽辦?便宜被你占完了,你得給個說法,否則我不走。”


    神神叨叨,說這樣的話也不虧心,司瀅真是納了個大悶。然而去看他,卻見這人一幅“我還是被你得到了”的神情,饜足得眼波欲滴。


    謝枝山一夜迴春,起來的時候,感覺自己都要站不穩了。


    “怎麽不說話?”他問。


    司瀅遲登地看他一眼:“我大哥……有下落了麽?”


    談起正事,謝枝山的麵色慢慢凝重起來:“有眉目了,不過,還待確認。”


    “他真的還在?”司瀅一喜,目光都驟然亮了。


    “在是肯定在的,我早便與你說了,不必提這份心。”謝枝山壓了壓眉,沉吟道:“不過你還是做些心理準備,他恐怕……不見得樣樣都好。”


    出乎意料的,司瀅雖然一霎白了臉,但很快又苦笑道:“隻要他人還在,我便足意了。”


    見她傷嗟,謝枝山心裏很不是滋味,複又想到,他剛被她輕薄,她卻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滿腔隻裝著她那大哥。


    真醋也好,轉移心神也罷,謝枝山近前一步:“你不會是打算找到你大哥,才肯對我負責?”


    酸味撲麵而來,司瀅這迴是真笑了:“你能不能正經點?”


    接她一嗔,謝枝山渾身骨頭都酥了,佯扮正經:“我的長命縷呢?”


    這麽久了,頭迴聽他提到這個。司瀅掏出來:“真是你的?”


    “不然你當哪個的?闌玉?”謝枝山拿起那條長命縷,想起自己偷摸做女紅的勾當,歎一聲:“戴著,戴好了,明天擺給那渾小子看。”


    示威似的,真是再幼稚不過了。


    司瀅一麵腹誹,一麵卻還是伸出手,由他替她係到了腕子上。


    結口推上了,謝枝山的聲音也低下去:“瀅兒,沒與你錯過,我是當真慶幸。”


    司瀅的喉嚨口躥上一道酸澀,心頭亦是一陣淺淺難受。


    片晌,她細聲應:“我也是。”


    謝枝山低低地笑。


    她到底不懂,他的慶幸有多不可言。但也正是不懂,才能成全他的輾轉,彌補他的珍重。


    真好,他打了從一而終的主意,她也沒能逃過。


    風有些涼了,謝枝山擋在來風的方向,手在司瀅下巴摩挲良久,輕聲說:“迴去罷,好好睡一覺,等著我。”


    司瀅羞答答掀眼看,見他眉目蘊蘊,眼底光色哄人。


    本以為他要迴敬的,然而這人嘴上說得再是討打,實則很守禮,頂多攬她,別的舉動再沒有。


    足以見得,對她並無褻慢之心。


    有多尊重,便有多看重,光這份克製,已很是難得。


    風吹得花樹累累地動,司瀅把心一橫,也去捏他的下巴,然而謝枝山難為情地撇開臉:“別這樣。”


    他喉間態勢疊動,像在喃喃自語:“有些事情做盡了,往後就缺一份期待……”


    說完迴過頭,又故作嫌棄:“況且你也不懂怎麽親。”


    生猛歸生猛,盡是些假招子,親也親得很敷衍,沒半點繾綣的滋味。


    這樣想著,又對她脈脈一笑:“別急,以後我會滿足你的。”


    這老油嘴!


    司瀅並起兩根手指拍他:“再不走,我喊捉賊了!”


    見她惱了,謝枝山這才作罷。


    仰著嘴角疏懶地勾了司瀅一眼後,他單手負後,閑庭信步般,邁著纏綿的步子,漸漸走遠了。


    今夜的花木格外馥鬱,便像她肌骨間的芬香,於他鼻端縈繞不去。


    等迴到陶生居,想起方才那些絲來線去的磨纏,謝枝山不禁撫額低笑起來。


    笑完了,掏出兩條五色絲繩。


    一條是與司瀅成對的,而另一條的繩串之中,則係著一尾足金的猴,赫然便是袁闌玉的那條。


    他將自己那條戴到手上,有金猴的那條,則收進袖袋之中。


    命裏有這保纖拉媒的任務,也是沒辦法的事。


    謝枝山抹了把臉,仰躺那一夜,盡是夢。


    隔天起了個大早,在上值之前,依往年的例,他去向剛過完壽辰的母親請安。


    謝母一雙眼在兒子身上打量個不停:“昨夜遭蚊子叮了?怎麽活像沒睡似的?”


    “想是白日裏累著了,還沒緩過勁來。別說山兒了,嫂子,就是我沒怎麽動彈的,都覺得一晚上睡不夠,遲些怕還得去歇個迴籠覺。”說這話的,是早一步到了的袁夫人。


    她到這麽早,除開是給謝母送早食外,再有,便是替女兒袁逐玉來塞幾句好話。


    昨日雖事情沒鬧大,但在人家好事宴上來那麽一出,當娘的隻好盡所能,巴巴地來幫忙擦屁股了。


    聽了袁夫人的話,謝母波紋不興地看一眼兒子,沒再說什麽。


    謝枝山時辰很緊,來不及在家裏用早食,請過安便朝府外走。


    青石路到盡頭時,遇見了袁大人。


    閑話幾句的當口,司瀅帶著元元走了過來。


    元元起得早,鬧著奶嬤子去了蕉月苑。小娃娃正在蹣跚學步的時候,難得他也想動動腿,司瀅便牽住他腰上的布帶子,仔細著不讓跌倒就行。


    就這麽走著,奶娃娃忽然轉個向,朝右邊高興地喊了幾聲。


    偏過頭,便見謝枝山正與人說著話。


    他長身玉立,一襲官袍說不出的正經,哪裏還見昨夜那股患得患失的勁。


    聽見這頭的響動,他也側了視線看過來。


    溶溶目光朝她眉眼之間拂過,你明我明的笑容,盈盈一瞥,光點流盼。


    隻彼此都知道眼下不是調情的當口,短暫接視後,便都分開了。


    略作耽擱,謝枝山趕往宮中上朝。


    今日的常朝,除國事之外,再就是一樁不那麽光彩,但又確實牽扯到藩國之宜的。


    據說昨日在謝府時,趙東階曾紀纏過泉書公主,惹其咬牙大怒。而迴宮之後,泉書公主就告了禦狀。


    這事奏上朝堂時,趙東階很是受了一把側目。


    常朝過後,謝枝山與佟醫官短暫晤見。


    據佟醫官所言,昨夜趁再次給楊斯年醫傷的時候仔細看過,他肩上的疤確實是幾迴交錯的。而最早那道,應當就是那條形似碗口的疤。


    謝枝山將這消息納入心中,在迴翰林院的途中,一路思索。


    結合其它實據來看,楊斯年九成就是要找的,司家那位長子。


    朱牆黃瓦,宮道深深。路經延暉閣時,才上須彌座,便有人站在道旁等著。


    穿大紅貼裏,係金玉絛環,頭戴雙拱冠,眉眼被日色照得淡了幾分。


    他微笑著,朝謝枝山推手一揖:“謝大人,咱家有話想與你私聊幾句,不知有否空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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