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沒有來由的,陡然蹦出這麽句話,驚得司瀅心頭一絆。


    她懸著手,又放下摸了摸他的頭“表兄……在說夢話麽?”


    謝枝山拿住她的手“我為什麽會說這樣的夢話?”


    他望著她,沒有早些時候與長輩談話時的斟酌與審慎,有的隻是傷感的況味。一雙眼裏霧重煙輕,欲要塗濕那張朦朧的紙。


    直勾勾,赤|裸|裸。司瀅微微將臉撇開,含糊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表兄還在……那表兄命也是夠大的。”


    謝枝山眼皮搐動,氣得將兩腿一蹬“渴。”


    渴了不給水喝是虐待病人,這種事司瀅做不出來。


    朝外看,苗九連人影都不見。她微一崴身,把擱在高幾上的茶端過來。


    現在的謝枝山簡直有如一灘春泥,脖子以下都沒力氣。司瀅沒得奈何,隻能是揭了蓋子,一手圈住他,一手去喂。


    謝枝山呢,躺在司瀅懷裏,像半截身子舂進蜜罐子。


    說來齷齪,他恨不能轉個向,臉都長進去。


    瘟頭瘟腦淺吃幾口,他問司瀅“你真要去相看?”


    司瀅把茶盞放迴原處,迴身替他掖被角,沒接話。


    謝枝山察覺些不對味,可見她眉眼沉靜,又不像有什麽異常……


    略沉吟,他揪住司瀅一片袖布,搖了搖“怎麽不說話?”


    司瀅打下眼,看他落在自己袖襴處的兩根手指,低聲問“表兄不難受了?”


    這是在問病,還是問心?


    謝枝山勻了勻氣,悄摸拿眼梢瞟她,倏爾將兩道眉顰起來“難受,哪哪都難受。”


    聲音渙弱,拿捏著恰到好處的病氣。


    司瀅嗯了一聲,反手托住他的肩,把他移迴軟枕,接著起身。


    謝枝山不放手“你要走?”


    “不走,”司瀅看他“我去問問大夫什麽時候來。”


    僵持兩息,謝枝山還是鬆手了“不走就好,我等著你。”


    話裏一股子執拗,不死不休似的。司瀅往外喊苗九,說大夫再不來,她就上府門口等去了。


    也就這麽巧,話剛撂,時川就帶著大夫進來了。


    大夫放下藥箱來切脈,問過症侯,說稍微有些犯敏症,加上吹了風的緣故,才會虛弱成這樣。


    忙活半晌,開了兩劑藥讓換著吃,吃完如果緩和些,也就不打緊了。


    司瀅把大夫送到門口,略站了站,迴過身。


    謝枝山偎在軟枕上,麵容擦著點光,雲嬌雨怯,像人世間的妖,更像隻差一點就要鳥唿了似的。


    這體態當真有些熟悉,與他醉酒那夜,起碼三分相似。


    手裏要有一團帕子,估計得上牙去咬了。


    二人遙遙相望,司瀅往迴走,才幾步時腿彎一曲,險些摔到地上。


    她抓住桌子的邊角穩停身形,而餘光,則留意到謝枝山方才的舉動。


    騰地便坐起來,又立馬躺了迴去……反應那樣快,腰板那樣硬,哪裏像病了?


    “沒摔著罷?”謝枝山斜斜地靠著,朝她意思意思地伸了伸手。


    司瀅搖搖頭“沒事。”


    她拍了拍裙片,不動聲色地走近過去,替他換過頭上的巾子,順帶擦了把汗。


    他看起來很享受,視線婉轉地追著她,任她擺弄。


    藥來得很快,苗九直接送到司瀅手上“麻煩表姑娘了。”


    司瀅轉遞謝枝山,謝枝山皺眉說燙,又壓住胸口看她“你喂我。”


    那頭,苗九已經溜到門口,甚至帶了帶門。


    司瀅忖了忖,重新坐上床頭,舀起一勺藥吹了吹,喂過去。


    果不其然,這樣矯情的人方喝一口就說苦,還問她“你的蜜餞呢?”


    “沒有,就這麽喝。”


    一句懟得謝枝山愕然,可很快又見她溫柔地笑了笑“良藥苦口,好得快,要是添了別的落肚,就怕會影響藥性。”


    在謝枝山的目光中,司瀅聲音軟下來,微紅起眼看著他“表兄病了,我心裏難受,隻想表兄快些好,才不給表兄找蜜餞……難道表兄連這點苦都受不住麽?”


    多麽熨貼的話,說得謝枝山感覺自己當真暈乎起來,他揪住被單“怎麽會?這藥算不上苦,我平時也不吃蜜餞……”


    顛三倒四,想到什麽說什麽。


    “那我就放心了。”司瀅牽唇一笑,笑裏能掐得出蜜來。


    說罷,她抬手喂藥,一勺又一勺,極為耐心。


    可不到三口,謝枝山就後悔了。


    換作平時,有藥他幾口就會灌掉,別說蜜餞,連勺子都不用。可這迴經她的手,他才知道,原來藥可以難咽到這種地步。


    她很細致,生怕他燙到,一口口給他吹,吹涼了才喂過去。


    美人朱唇,香氣遞到藥裏,能殺心頭的癢。


    可這麽著剛開始是享受,到後頭,就是活受罪了。


    一勺勺越來越慢,眼看著碗裏都沒什麽熱氣了,她還要在嘴下耽擱,誘惑地吹上幾口,才舍得喂給他。


    且這藥不止苦,還有酸和鹹的味道。這樣慢吞吞地,那豐富的怪味就在舌腔久久逗留,掖鼻子都趕不走,讓人想打顫。


    一碗藥,給謝枝山喝出一缸的感覺,他烏眉灶眼,髒腑胃壁痙攣,感覺自己骨頭縫裏都散著濃濃的藥味。


    好不容易喝完,他倒在枕頭上,看她還在刮碗底,簡直生無可戀。


    幸好祖宗保佑,這位姑奶奶還算有點良心,沒有試圖把最後一滴也灌給他。


    “我想喝茶。”謝枝山蔫著頭說。


    司瀅放下藥碗,給他把茶給端過來,照例親手喂的。


    喂完,掏出帕子給他擦嘴。


    謝枝山捉住她“你怎麽還不答我的話?”


    “什麽?”司瀅問。


    謝枝山歪了歪頭,臉上皮膚蹭過她的手背“別去相看,外頭男人有什麽好的?你看看我,多看看我。”


    司瀅不錯眼地看著他,不看眼,隻看唇。


    他的唇很好看,唇峰明顯,唇角微微翹起,有精致的弧度。因為剛剛喝了茶,沾著些水漬,又顯豐潤。


    她還記得頭一迴見他的樣子,即便身處囹圄,也自有一股莊正的清氣。現在雖也有世家公子的富雅之態,但人卻積黏起來。


    朱唇粉麵,羞羞答答,像剛出閣的新媳婦,要了還要。


    要擱以前,是能驚脫她下巴的。


    司瀅張開手指趴在他胸口,視線從他領下蜿蜒進去,呢喃喚他“表兄……”


    謝枝山心跳咚咚,驚喜得亂了方寸。


    一場病能換來這樣對待,是他沒敢想的。


    被那份纏綿的情愫操縱著,謝枝山的耳根和後頸都酥了。情熱起來,彼此的喘息都急促得像在催命。


    一寸寸地,她的臉朝他壓過來,氣息撲到麵頰,輕飄飄的份量,卻炙到人的心坎裏。


    想克製,但行為卻更誠實。謝枝山心裏念著不合規矩,然而做不得自己的主,隻能默默歎一句,都是命。


    既然是命,有些事情提前溫習也不怕。這樣想著,謝枝山溫馴地閉上了眼。


    隻他才把自己往前送了送,唇前的那道氣息卻陡然拐到他耳邊,接著就是一聲篤定的問“你裝病,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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