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打愣之時,那位楊公公走上來,朝謝母一揖手:“老夫人。”


    謝母微微頷首:“楊廠公。”


    “聽說貴府前些時日出了些亂子,太後娘娘很是記掛,又因老夫人許久未去宮裏走動,她老人家甚是惦念。”楊公公出聲關切。


    謝母挽著嘴角道:“是我治家不嚴,出了個橫生事端的歹奴,讓楊公公見笑,更勞太後娘娘跟著費心。府裏近來事多,待安生些了,我便給壽康宮上揭帖,請娘娘鳳安。”


    他二人寒暄,司瀅立在旁邊等著。


    出府在外,老太太倒是一團和氣,以善迎人,隻那笑像是糊在臉上的,缺了幾分真切。但仔細些咂摸,又不像是對宦官的輕視。


    而那位楊公公,亦是語聲徐徐,斯文得體。


    他全程目不斜視,隻在寒暄結束後,才與司瀅點了點頭,很快又被其它來客的招唿聲引去。


    阿諛之聲盡在耳畔,很顯然,這是位人人巴結的權要。


    與之短暫接觸,方才那道落眸,有如蜻蜓點水般的痕跡,那一瞬似曾相識的訝然,也便成了令司瀅心內小犯嘀咕的錯覺。


    這邊廂,也有人上來與謝母攀談。


    這麽一路走,一路與人照麵,打從下轎起便沒個停頓。


    宴所設在荷池旁,池中一派嬌紅,打從香山移植來的紅台蓮,簇生的碎瓣,紅豔且華貴。


    滿園衣香鬢影,而頭迴被帶出來,司瀅少不得被問及。


    謝母閑閑地介紹一句:“大姑奶奶新認的幹女兒,我外甥女。”


    那便是與沈、謝兩家都有幹係的了。


    先說沈家不是朝官,可一地之長自有其妙處,且係謝家姻親,升遷也是早晚的事。


    再說謝家,累世將門和皇親這些且撇到一邊,謝家那位公子,就極其不容忽視。


    連中三元的人物,入得翰林院,更是未來的閣臣,前途貴不可言。


    隻可惜眼高於頂,滿京閨秀,連個與他相看的機會都難找見。


    但不管哪樣說,謝家提攜旁支肯定是少不了的,所以不拘怎麽著,能先攀上兒女親家這層關係,便是最好。


    有關係,就好走動。茲要是謝府那位公子還沒娶婦,那便有的是機會,況且,也能讓沈府幫著說和說和。


    總而言之不是一門虧本生意,況且幹女兒罷了,難不成擇起婿來,條件還能開到天上去?


    自來各路席宴都不止是吃吃喝喝那麽簡單,一府的興榮不僅靠在朝堂打拚的爺們,還得靠各府女眷們的操持,是以一旦嗅著機會,定然不肯輕易放過。


    沒幾句,便有人動起心思,旁敲側擊地問起司瀅的婚事來。


    興許是天太熱,謝母出口盡是不走心的搪塞。幾句問罷,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的不耐,可蠢相之人從來不缺,還就有偏要追問個不停的。


    且一邊問,還一邊拿眼打量司瀅。上上下下,胭脂鋪子驗貨似的,連她禮貌地笑一笑,都要盯著她的嘴,看牙口齊不齊整。


    謝母眉心打個褶,荷葉茶也不吃了,拿帕子掖掖嘴角:“聽說令府小郎最近入得錦衣衛,領了總旗的差?”


    被問到的,是尚左郎君的夫人賴氏。


    乍一聽謝母這話,賴氏還道兒子有戲,便笑眯眯地糾正道:“是試百戶,比總旗要高一階的。他祖父快致仕了,屆時從了老爺子的蔭,升個百戶不成問題。”


    說罷,又立馬笑眯眯盯著司瀅:“我那小兒子最是好性,同哪樣人都處得來,又是個潔身自好的,從不招惹什麽鶯花柳草,平時有丫鬟研墨時候靠他近一些,那臉都紅得跟日頭似的。”


    司瀅尷尬地笑了笑,借故品茶,避開了視線。


    有些府宅裏的汙糟事她也不是沒有聽說過,當真潔身自好,就不可能讓丫鬟幫著磨墨了。


    比如謝菩薩,聽說有個丫鬟溜進書房給他研墨,彼時正值殿試前夕,他精神頭全聚在書冊上,待那丫鬟越湊越近,這才發覺不對。


    把人趕出書房後,他命人在仆婢院外立了張書案,讓那丫鬟研了整一盆的墨,於眾目睽睽之下,把謝府府規給抄了九遍。


    據說最後,那丫鬟抄得兩隻手像得了顫症,好長時間吃飯都要人喂。


    而此時的這位賴氏呢,見司瀅沒搭她的話,稍一琢磨,便道是姑娘怕羞了。


    她笑得越發熱絡,竟伸手把司瀅正想嚐的蓮芯茶抽走,推了另一樣過去:“姑娘吃這個吧,你這下巴忒尖了,過瘦可不好,得養出些福相來,才討人喜哩。”


    被推到司瀅跟前的是一小筐荷葉蒸餅,雖做得精巧,但裏頭塞著雞丁和花生仁。


    油星透出餅皮,大夏的天,看得人喉嚨一膩。


    這類葷食向來都是備給小娃娃吃的,小人兒好動,時不時要填填胃,根本等不及正宴開始。而閨秀夫人們不同,再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為了儀觀也沒人會動。


    司瀅看著那筐餅,動了動嘴唇正想婉拒,一道寡淡的聲音抄了過來:“什麽福相?”


    偏頭望過去,是謝母。


    謝母正看著賴氏這二五眼:“好好個姑娘吃成油墩子就討人喜了?再說胃口大小都是天定的,胃有多大就吃多少。總也喂不飽,那成什麽了?要我說啊,吃東西就跟做人似的,方方麵麵都得節製,身條兒也好前程也罷,多少人毀就毀在一個貪字。”


    麵色尚可,然而這幅輕描淡寫的聲口之下說的話,卻一句強似一句。


    老太太還笑著問賴氏:“前兒聽說個有意思的,錦衣衛有位新領職的試百戶被派去詔獄審人犯,卻險些被人犯給製住,嚇得當場濕了褲子……這位試百戶,應當不是令府那位小郎?”


    賴氏的臉一下子紅了個透的,支吾起來:“沒,沒聽說有這種事……我兒平時,平時都在通政司那頭公忙,很少去詔獄……”


    謝母笑意更盛:“我說呢,令府小郎儀表堂堂,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孬的?”


    賴氏被喂了一把細糠,鼻子上更是碰得灰縱縱的,隻得打了個哈哈,訕訕地閉了嘴。


    有她打頭陣,旁的人也就暫且把心思給歇了。


    擇親一事,謝府的人向來眼高於頂,況且他們二姑奶奶有位女兒長久寄住,應當巴望的是宮裏。


    這麽一想,九成是留待來年選妃,會找太後求個恩典,把倆姑娘一道塞去侍君。


    算不得什麽風波,亭內言笑晏晏,很快恢複了一派和氣。


    謝母抿了抿頭,餘光瞥見司瀅取碟子夾了塊黃澄澄的方糕,接著捧給她:“裏頭是摻了馬蹄的,我試過,吃著很是爽口,老夫人嚐一塊?”


    方糕剔透,笑容清瑩,就像是那天晚上偷摸給她兒子遞果脯似的。


    謝母自這塊糕裏品出討好來,不過舉動雖市儈,卻也不令人反感。


    老太太勉為其難,吃了半塊。


    等時有人進了亭子,是西寧侯夫人郭氏。


    郭氏指揮著,讓下人把新製的茶點添到案麵,又笑著賠罪,說方才接了宮裏的旨,才耽誤了待客。


    女兒成了貴妃,隔三岔五便有賞到娘家,足以見得那位貴妃娘娘有多得聖心。


    好話不要錢,說兩句也不折壽,自有一群人迭聲道喜,百般奉承。


    倏地,當中有人問道:“聽說丁將軍近來在各大鋪子尋摸好東西,想是喜事將近?”


    侯夫人笑了笑:“這可問倒我了,不過他母親在來京的路上,應該明兒會到。”


    思索了下,她抬起眼絮絮地笑說:“記得淳兒有個打小一起長大的表妹,這迴也跟來了……但小兒女的事,我們當長輩的也不好追著問。”


    說這話的話,八成就是敲釘了。


    話頭子轉移得快,不再談及丁淳了,趁勢賞起荷花來。


    歡洽之中,司瀅心不在焉地吃著茶,一隻手遊過來,在她案前輕輕敲了兩下。


    側目,是坐在隔壁的姑娘,穿一身銀紅衫子,兩隻眼睛格外的大。


    是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祝家的孫女。


    “外頭逛逛,去麽?”這位祝姑娘出口相邀。


    司瀅點點頭,請示謝母後,也得了允許。


    隻她才剛離席,又被喊住。


    以為有吩咐,司瀅快腳走迴去,扮出聆聽的樣子。


    謝母坐得筆直,徐徐地呷了口茶,這才矜重地睨她一眼:“胸膛子挺高點,你身上背著個謝字,管有別人巴結你的份。”


    這股子倨傲之氣催人忍俊不禁,怪想偷笑掩嘴的。


    司瀅欠一下腰,領了指示,與那位祝姑娘結伴出去了。


    祝姑娘名喚雪盼,年紀略小司瀅一歲,性情嬌憨爛漫,想到什麽說什麽,倒同織兒有幾分像。


    她先是問了司瀅那日遇險的事,義憤地罵了幾句惡奴該死,又燦燦一笑:“原來,你們謝家人也挺好相與的。”


    這是把和謝家有關係的都包括了,司瀅往前走著,想起老太太說她身上背著個謝字,也是莞爾地笑了:“老夫人他們,確實很好。”


    走得是段爬山廊,風景雖好,人也有些累了,便商量著停下來歇腳。


    祝雪盼說:“我以前覺得謝家人不好相與,比如姓袁的那位表姑娘,我跟她說不到一起去。好比出來逛園子吧,一定要就著她。她累了就一定要歇,她不累,別個留下來摘朵花都不行。那樣霸道的人,我處不來。”


    二人停在中段,恰好有一段欄杆,就那麽倚著圍子,眺看起侯府景色。


    祝雪盼繼續方才的話:“袁逐玉那個雙胞胎哥哥也不正不經,可愛捉弄人,一天天跟頑童似的。對了,還有你那位謝表兄……”


    “謝表兄,怎麽了?”司瀅問。


    祝雪盼吐了吐舌頭:“沒什麽。”又抿起唇笑了笑:“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你不會煩我吧?”


    “怎麽會?我願意聽著的。”司瀅也付之一笑,牽動唇齒,兩隻眼清淩淩的。


    祝雪盼放下心來,往中間靠了靠,舉著扇子說起自己糟糕的繡工來。說到抽了線的地方,靠在司瀅肩上和她笑作一團。


    這樣性情投和,倒很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祝雪盼顯然沒什麽心眼,興起之時,兀地蹦出一句話:“男人裏頭我喜歡溫柔的,比如……楊掌印那種。”


    興許把太監比作男人令她臉紅,又許是提到喜歡二字讓她害臊,小姑娘很快慌亂地擺手:“不是那種喜歡,就是,就是覺得他脾氣很好,永遠不急不躁不跟人發火,不卑不亢,不輕視自己,也,也不嘲笑別人。”


    話裏滿是欽佩之意,仿佛她說的不是一個太監,而是窮困卻很有風骨的書生。


    見她臉上兩團火燒雲,司瀅沒有跟著取笑,隻附和著說了句:“溫柔的人確實好相處,也讓人打心底裏想要親近。”


    像謝菩薩那樣的,恐怕就夠勸退人了。


    有些奇怪,突然又想到馬車上老太太說的話——相安無事,才是最大的事;相敬如賓,容易真的成冰。


    溫柔的人固然好,但有商有量無波無瀾的日子,確實容易缺些起伏,或說趣味。


    司瀅覺得自己太奇怪,明明馬車上的時候,老夫人那番話她並覺得有什麽感觸,但方才在宴亭那頭,那位侯夫人抬眼時,明顯有那麽一縷視線,是有意繞在她身上的。


    她不傻,知道那一眼別有含義。


    心念兜來轉去,怪就怪於那一眼後,突然琢磨起老夫人的話了。


    漸有異樣湧上心頭,有時巧字一事也實在難說。不久後司瀅和祝雪盼重新邁腿,並於某處複廊之後,撞見幾個人。


    丁淳與西寧侯,還有那位楊公公。


    一見楊公公,祝雪盼由嘁嘁喳喳變作結結巴巴,而丁淳則快步上前:“司姑娘!”


    “丁將軍。”司瀅後退一步,欠身行禮。


    丁淳不曾察覺她的異樣,笑說幾句話後,還誇她:“耳環好看,很襯你。”又問:“你歡喜芙蓉石麽?我去尋一些,給你打個這樣的鏈子。”


    不待丁淳答話,西寧侯便出聲:“淳兒。”


    聲音很沉,帶著威嚴,是不悅的情緒。


    丁淳有些不明所以,迴頭卻又聽舅父開口:“我原以為你說的謝府表姑娘,是那位袁姑娘。”


    僅一句,司瀅立馬明白了這話裏的意思。


    死牢之中,這位侯爺曾經看見過她跟謝枝山……共宿一室。


    其實有些可能她不是沒想過,擔憂也是有過的,但每每都被僥幸掩蓋過去……眼下,看來沒法子蓋了。


    說來也費琢磨,按說這樣的瞬間對於司瀅,該是難堪又驚惶的,可她隻是臉白了一瞬,很快便恢複常容。


    一場偶遇,兩個姑娘都沒什麽心思逗留,寥寥幾句便匆匆離去。


    宴上恍惚地過,過午晌,席散了。


    司瀅扶著謝母往外走,迴府後謝母去午憩,她也迴了蕉月苑。


    已經有了夏蟬的鳴叫聲,太陽把地照得泛白,冰鑒大開,絲絲涼意在室內送著。


    司瀅看了眼織兒,小丫頭側臥著微微打酣,臉都睡出印子來了。


    她不大睡得著,輕手輕腳起了,打著團扇沿蔭下走,出了蕉月苑,不知不覺走到臨水的廊子裏。


    半截的花廊子,有穿堂風,吹得人悠悠似仙。


    腦子裏事情塞得太多,反而失神起來。


    司瀅半伏在美人靠,尖尖的下巴杵在自己臂彎,因情緒被抽空,人幹脆也放起空來。


    視線沒有份量,也不大集中,直到見得一個身影逶迤地出現。


    又是她印象中沒見過的打扮,雪青的袍子,衣紋流暢,長而舒卷的帶子迎風飄颶,一雙粉靴穩穩地踩在腳下。


    走近來,停在兩步開外。


    他負起手,身形在驕陽之下磊落,唇珠上點著碎碎的日光,不同於上迴那種‘立近芭蕉怨落暉’的神韻,而是軒敞挺拔,眼梢飛揚。


    隻是人依然很古怪,比如開口跟她說話,卻是把眼望天的姿勢:“夫婿的人選,該要換一個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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