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眉間壓著寒霜,盯得門人出了一身汗:“就早些時辰,表姑娘出府驚了馬……”


    不久前的飛來橫災被提及,越往下說,謝枝山的臉便越沉。


    府門口驚馬,還直接把人擄走了。


    真就這麽等不得,看來要不是這些日子府裏有所防備,早就直接進去動手了。


    百密一疏,到底還是讓人尋著了機會。


    “我讓鍾管家帶人出去找,也差了人去報官衙。”一道聲音揚起,是謝母走了過來。


    近了,見兒子目光打在自己身上,老太太下意識推脫:“玉兒是偷摸溜出去的,這事我可不知情……”


    聲音漸次矮下去,驀地又一擊手心:“那個車夫有問題,指定是為財擄人!把他家小給扣起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是擄人,但為的不一定是錢財。”謝枝山閉了閉眼,心上痙攣一陣。


    如果是趙東階動的手,他想要的,隻怕是人命。


    餘暉投落,謝枝山的身影凝沉起來。他按住洶湧的心悸,沉聲吩咐:“把莊子鋪子的人都調過來,沿著馬車……殘骸附近找找,還有城郊各處崖坡湖海,都一並搜尋。”


    謝氏家大業大,在京的人攏起來不少人,加上府衙和陸慈拔來的錦衣衛,浩浩的人叢分開,在燕京城外四散開來。


    隻是天色將暗,挑著燈燭找人實在費勁,小半宿眨眼過去,折騰得人仰馬翻,卻還是沒有音信。


    府裏要留人聽信給指揮,謝枝山挺了半宿,親自往城郊去。


    夜色渺渺,視野茫茫,人也如同繃緊的弦。


    心像穿了個洞,且口子越來越大,唿唿灌著風。謝枝山沿著最可疑的一段崖岸,走出將近兩裏,恰好聽搜尋的人在嘀咕,說是中段好似有個洞,但不大確定。


    探頭去看,借著燈籠的光能瞧見一株橫長的樹,那樹枝繁葉茂,覆影之下像是掩了小半個漆漆的洞口。


    不過因著所處距離著實不算近,所以那樹茂是茂,枝幹卻瞧不見有多粗,加上底下就是瞧不見邊際的湖,而夏夜的風又烈,敞著耳朵能聽到崖底拍浪的聲音,讓人膽寒。


    好在馬車上藏了一段馬繩,謝枝山讓拿出來,給他綁上。


    意會到他是要親自下去探,苗九嚇了一跳:“郎君,還是等錦衣衛的人來,讓他們下去吧?還有咱們和府衙的人,已經借好船……去撈人了。”


    等?謝枝山搖了搖頭。


    每一息,一彈指他都等不了。


    再有撈人這個詞,便已然是兇多吉少的意思,這樣的等待,他難以接受。


    “無妨,我會量力而行,倘使太過陡險,拉我上來便可。”謝枝山往下看了看,已開始估算起行動軌跡。


    苗九幾勸未果,主子威嚴又不容觸逆,他隻得聽從吩咐,抻開了繩子。


    也怪他不濟,身手比時川差遠了,可惜那小子犯事不在,關鍵時刻頂不著用場。


    其實旁邊也有幾個家丁,但身手還不如他,如果挨個下去,一條條命折了不打緊,重要的是耽誤功夫。


    這麽峭的壁,一個不慎就得掉到湖裏,滿目黑蕩蕩的水,不淹死也得凍死。


    這麽著,隻能是謝枝山親自涉險。


    繩子係在腰上,隨著動作一段段往下放,謝枝山摒著氣,手腳並用地朝那株樹的方向落去。


    崖壁不少沙石,所經之處簌簌地落,掉到下頭像消失了似的,半點聲息都沒有。


    有那麽幾下他真就差點踏空,還好臂力受得住,人也不急躁不慌亂,才得以穩當地下去了。


    慢慢地,謝枝山接近了那株樹,然而探目去看,卻發現旁邊是一塊巨石,而並非什麽洞口。


    那石塊黑黝黝的,稀薄的月光之下,仿佛在嘲笑他的錯眼與無用功。


    風掃過來,更冷了。謝枝山十指收緊,咬牙盯著那處看了會兒,正想返迴時,忽而捕捉到幾下細碎的動靜。


    枝椏長滿了葉片,巍巍的抖了幾下,像是被風吹給的。謝枝山在一片混沌中定晴,未幾,見得滿是葉子的樹枝被扒開條縫,當間有人仰起頭,驚訝地盯著他:“表兄?”


    謝枝山眼眨不動,嗓子更是緊得快要粘到一處去了,嚐試好幾迴才勉強抖開,唔了聲:“是我。”


    司瀅也看著他,泥木人一樣,仿佛不敢相信。


    這麽對望著到底有些傻,也不是什麽談說的好時機,謝枝山勻了勻氣息,率先瞥開眼去看別的地方:“你在的地方……是凹壁?”


    司瀅點點頭:“是個洞道,可以落腳的。”說著把枝條扒開了些:“表兄要下來吧?踩這個地方,樹幹壯實些,別踩那塊石頭,是鬆的。”


    見她半個身子都快探出來,謝枝山擰眉:“你站迴去,我自會看著辦。”


    聲音凜得像鋼刀,司瀅縮了縮脖根,往迴退迴半步,瞧著他一寸寸爬下來。


    見那腳尖踮到洞口的地麵時,她遞出手:“表兄慢些。”


    謝枝山找準實地,再摸索著沉下身子,待覺得安全了,便鬆開樹幹,一把牽住她。


    手心貼著手心,用力到掌紋都扣在一起,交擦出綿長的熱息,直湧進心裏。


    崩了半宿的弦終於鬆開,謝枝山眉宇平複,上上下下打量起司瀅來。


    釵環掉了,發髻散了,滿頭烏發逶迤地籠在肩後,身上的牙色衫子幾下裏都掛爛了,更顯她單薄伶仃。


    “可有受傷?”


    司瀅搖搖頭:“沒,我好好的。”


    被歹人從崖上扔下來時,她正好掉在這叢樹上,且眼疾手快地抓住樹幹,這才活了下來。


    “可是五姑娘……好像落水了。”


    謝枝山沉默起來,半晌出聲:“已經出船了,別擔心,應當不會有事。”


    司瀅點點頭,悚嚇許久的一顆終於落迴腔子的同時,眼眶也悄悄紅了起來。


    早些時候雖然撿迴一條命也得了個容身之所,她卻並不敢唿救,生怕再把歹人給引來。這會子見到謝枝山真神般從天而降,雖然態度生硬了些,卻足以她撫平這許久的驚悸。


    正戚戚時,聽得一聲歎息:“哭什麽?我總是會來找你的。”


    男人的手伸過來,將糊在她腮上的一綹發拔開。溫熱的指腹在膚麵逗留一瞬,燙得臉發癢,更引得人心悸不已。


    也是這麽一碰,司瀅突然意識到和他的右手仍在交握著,一直沒鬆開。


    記憶使然,她嚇得立馬抽手:“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分開得猝不及防,謝枝山蜷了蜷空掌,再盯著司瀅粉成一片的臉琢磨片刻,開始把腰上的繩子解開,走到洞口去。


    繩端先拉三下,再拉一下。


    岸頂很快有人聲傳來,隻是隔得遠加上有風幹擾,降到洞口隻聽著雜碎的音,大意是知道找著人了。


    那麽接下來,就是去準備施救了。


    按謝枝山的考慮,這繩子承重有限,僅能拴一個人,如果讓司瀅上去,她體力是必然支不住的,徒增危險。


    做完這些後,謝枝山褪下外袍遞給司瀅:“衣裳披著,夜裏濕氣重,這裏又是湖上,當心受風落下病根。”


    司瀅想要推脫,見他死盯著自己,隻能接過,喏喏地道了聲謝。


    袍子罩到身上,便撲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


    安靜的冷檀,微苦的墨水味,還有男子貼骨的體暖。


    隻是他一身對襟中衣,白得像囚服一樣,唯有衣帶飄祆,講究人怎麽也體麵不起來。


    司瀅低頭攏好袍緣,往洞內走了走,又去喚謝枝山:“表兄來這裏吧,那頭風大,會冷。”


    謝枝山應聲挪步,問她:“身上不是有玉佩?怎麽不用?”


    指的是他曾於獄中轉贈給她的,那塊能引來錦衣衛的玉佩。


    隻是護命符一樣的東西,沒被逼到最絕境的時候,哪裏會舍得用?


    司瀅沒好意思掏心窩子,便討好地笑了笑:“表兄不是說了麽,你總是會來找我的。”


    她頰側微陷,淺淺的笑渦像兩隻酒盞,謝枝山心裏一軟,徹底敗下陣來。


    有如拔雲見日,一線天透到心上。


    如果這些日子來的反常不夠,夢見自己孩兒喊別人叫爹之後的苦悶也不夠,那麽經過今日這場意外他還不開竅,連他自己都會覺得科考場上的名次很有水分,翰林院更是進得相當不光彩。


    不該遲鈍至此,應當還是羞於麵對的……這個頭一迴見麵就解他褲腰帶的人,到底也收服了他。


    謝枝山兀自混戰,又聽得一聲問:“表兄傷口還疼麽?”


    他定了定神,迎上她關切的視線。


    同樣是劫後餘生的場景,上迴嚇得腿都軟了,這迴還有心思關注他的傷。


    傷麽,不提還是沒感覺的,但既然提了……謝枝山眉尖微蹙:“剛才又磕到過,都不敢碰了。”


    “那怎麽辦?”司瀅緊張起來。


    謝枝山虛咳一聲:“你幫我瞧瞧,是不是又嚴重了?”


    司瀅一個禍手,這會兒又承了人的情,正是萬般被動的時候,聽這麽一句當然無有不從。


    她快快地應了,繞到他身邊時,收到他餘光膩來的一眼:“你要輕些,我怕疼……”


    菩薩嬌氣,司瀅了然地點點頭:“我輕輕的,不用力。”


    對話到底透著幾分說不上來的蹺蹊,司瀅倒跟吳下阿蒙似的不怎麽曉事,謝枝山卻心有微瀾,耳朵外緣起了兩輪纏綿的紅。


    於是片刻之後,一男一女,一坐一蹲。


    司瀅的影子伏在謝枝山背上,兩手拔開他的頭發,動作極輕,還不停問他的感受,簡直比侍弄水豆腐還要當心。


    謝枝山順從地閉著眼,感受她指尖的遊走,心頭的春思正是茂盛得不像話時,聽見一聲悄悄的抽氣。


    “怎麽了?”他立時轉身。


    司瀅架著手,明顯麵有痛色,卻仍然搖頭說沒事。


    看她兩個肩頭拱起,謝枝山站起身:“可是摔著背,牽到傷處了?”


    被他說個正著,司瀅隻好承認:“不過應該就是有淤處,不礙事的。”


    “胡說,萬一摔出個內傷又豈是兒戲?”謝枝山繃著臉:“我瞧瞧。”


    他正言厲色,撂著嘴角的樣子很是唬人,這樣煞有介事的模樣,使得司瀅也害怕起來。


    以往在中州老家時,她也曾聽說有人打坡案摔到田間,當時瞧不出有異,能跑能跳能吃飯,可過個夜,那家就傳出號喪的聲音。


    沒有人不怕死,她尤其不願意就這麽冤了條命,於是再不好意思,也隻得點頭。


    反正在他跟前衣領子都掀過,而他為愛守貞,是個絕對的正人君子,也沒什麽好怕。


    外袍衫子沒了,散發拔到身前,白瓷似的頸背攥住視線,而隔著一件透白的中單,隱約能瞧見那兜衣的輪廓,甚至是具體顏色。


    謝枝山本意極純,不過擔心她當真受內傷罷了,可當那背袒到眼前時,他卻重重一顫,險些亂了陣腳。


    木得久了,司瀅好奇地轉身:“表兄,不是要驗傷麽?”


    “好,這就來。”謝枝山穩住心神,嗓子有些發癢。


    其實他對女人的身體……也不是太好奇,再者凡事講求個公平,倘使她覺得吃虧了……


    說來齷齪,想來想去的補償,就是大不了給她看迴來,兩相互抵。


    說服自己後,謝枝山長出一口氣,心無旁騖地驗起傷來。


    驗傷麽,憑眼睛是看不出來的,得順著肌理一寸寸地查過去。而每下輕微的按壓,她的骨節便偎進他的掌心,默默感受著經脈間的湧動。


    她乖順地垂著頸,當真是對他信任極了。


    “這裏,可有不適?”便如她方才替他探傷那般,他慢慢地問過去。


    離髒腑近的地方,幾下裏都不能馬虎,幸好一路試探也沒什麽,隻在靠近髂骨的時候,她突然動了動。


    那條正好挨著膽經,不容忽視。


    謝枝山心裏一緊:“酸了,還是痛了?”


    司瀅搖頭,腰窩密密地刺著,她小聲說:“有些癢。”


    癢……難不成,是想讓他幫忙撓麽?


    明明洞外有風,身上還缺了件外袍,掌心卻又津津地出了汗。


    剛剛確定心意的青年郎,到底難以平定。


    心跳快得不像話,謝枝山眼中撞出細細碎碎的光,他動聲:“瀅……”


    舌尖才往前遞了遞,便聽到洞外沙沙地響幾下,接著,一道焦急的聲音傳進來:“司姑娘?你可在裏頭?”


    清而堅,明顯用了內息的聲音,是丁淳。


    “丁將軍?”司瀅一骨碌轉了身,視線繞過謝枝山,眼巴巴望了出去。


    這幅欣喜的模樣,簡直像見了情哥哥似的。


    謝枝山錯著牙,臉色一刹烏青,活似中了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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