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別說武將了,就算七歲稚子都知曉分寸,不可隨意觸摸女子。


    行為不端,就是對謝府不敬!再拿自己當個人物,也沒有這樣看輕姑娘家的理!


    留在伺候的人也是死的,那麽軒敞的地,還能給人直接上手。


    描金的袍角被踢出層層急浪,謝枝山陰著臉迴到水榭,離隻剩幾級木階時,卻聞驚歎磕到耳朵裏:“將軍好身手,真能抓得住蚊子!”


    接著是丁淳的聲音:“丁某曾隨恩師在惠州駐紮過,那頭蚊蚋猖獗,有時熱艾也熏不走,叮得難受隻能靠手抓,剛好也練練眼力……”


    略頓,又同司瀅笑道:“其實蚊子比豆蠅好捉,別看豆蠅個頭大,卻最是靈敏難捉。”


    一聲鏗鏘嗬斥生生折在喉嚨管,謝枝山堪堪停住,右腿已然踏上階板。


    司瀅眼尖,偏過頭喊了聲表兄,把他給喊出來了。


    這聲表兄又嬌又脆,謝枝山身形稍頓,勻了勻氣,很快邁上步階,佯佯地踱了進去。


    待到人前,已然恢複如常:“久等。”


    兩張麵孔,一對壁人,水榭中氛圍極好,不因他的出現而有絲毫褪減。


    謝府下人端了水來伺候,丁淳客客氣氣道了謝。淨完手,依舊與謝府兄妹聊敘。


    未幾,提及馬球相關來。


    被問到有否打過馬球,司瀅搖了搖頭,說自己不敢騎馬。


    丁淳便笑道:“先前摔了司姑娘的東西,丁某心中一直過意不去……前陣子新得一匹好馬,性子溫馴,最合適用以修習馬術。倘使姑娘不嫌棄,丁某迴去便命人梳洗幹淨,改日將它送到貴府,正好算作丁某賠情之禮。”


    說完,又看了看司瀅。


    最是那偷眼一顧,流露出的溫柔與含蓄,溢於言表。


    外男贈禮,不好說受就受,司瀅靦腆地笑,輕輕喊了聲表兄,討謝枝山的示下。


    謝枝山正捵著袖籠,聞言儀態萬方地側目瞥她,心裏則銜起一層不易察覺的哂意。


    一個意外,撞出這丁淳無數借口。送了馬,就能教騎馬,就有更多的獨處機會。


    哪個說練家子不通四六的?明明滿腦花腸,拐著彎地與姑娘親近。


    再看他這表妹,聲口又清又脆,笑得歡實不說,眼瞳裏更像有個瑩瑩的光圈,吸得人挪不開眼。


    纏綿地撫弄完袖布,謝枝山迴正身形,對丁淳付以微笑:“那便先替舍妹,謝過丁將軍了。”


    時辰已不早,繼續再街就有些說不過去了,丁淳起身辭別。


    謝枝山待客有禮,一路送到府外,方才折返。


    隔著垂簾,聽見裏頭主仆對話。


    “郎君還是有幾分善心的,知道替您遞機會呢。”這句感慨當是她身邊那丫鬟說的,好似見到惡人從良,因而打心底生出幾分欣慰來。


    裏間,司瀅也站起來舒身,正探手去夠一樹花簇:“表兄雖然脾性有些無常,但人一向良善,心肝是頂好的。”


    織兒笑起來,湊上去問:“那丁將軍呢?他好言好語,脾性也溫和,在姑娘眼裏頭……可是打著燈籠也挑不出錯來?”


    司瀅手裏正掖了一枚樹葉,又被她這直言直語給弄紅了臉:“再胡說,你這丫頭真不知羞……”


    心肝頂好但脾性無常的謝枝山在外頭聽了聽,聞得歡鬧入耳,這才重重踩出一腳。


    裏間安靜下來,見他出現,司瀅恭而有禮地伏腰:“表兄。”


    謝枝山對插著袖子,一幅高潔姿態,見她手裏那枚葉子快要絞成麻渣,處處透著小女兒的嬌羞。


    心裏大概有了數,更覺得自己方才急赤白臉的蠢相尤其多餘。謝枝山不願再與她多說什麽:“迴罷,有事再喚你。”


    司瀅很聽話,膝頭子一抬就走了。


    小片刻,陸慈掰著手進來,骨頭克察克察響。


    他遙遙望著司瀅的背影:“讓走就走了,這是多不樂意在這兒呆啊?不過也是,在意的人都離開了,再留也覺著沒意思。”


    或許方才太過激動,已經耗光謝枝山所有反應,這會兒的謝枝山聾了一樣,沒有半點表情。


    陸慈神神叨叨地走近:“老話說男追女,驢拉磨,且轉呢。可這位丁將軍倒主動,司姑娘也不是泥木胎……這郎有情妾有意,我猜要不了多久,你府裏就該張羅喜事了。”


    “文臣麵,武將身,姑娘家最愛的就是這號差異。丁將軍的行市,那可不比你差多少。”


    謝枝山斜眼看他:“你不該掌錦衣衛,該進司禮監。”


    這是讓人當太監去。


    陸慈不以為意,反操起寬亮的嗓門,狗顛屁股似的吊起嗓子來:“坐春閨…隻覺得…光陰似箭…”


    邊唱,還邊拿眼風瞟謝枝山。


    謝枝山太陽穴打突,摔袖子走了。


    另一頭,司瀅迴到蕉月苑,聽織兒調笑幾句,捧了本帳冊在窗下看。


    隻是心緒有些不寧,感覺不知哪裏出錯,好像又惹到謝菩薩了。


    不過……今天這算是提前給她好處麽?


    有了這樣想法,便更惦記著幾時得召。她本估想著可能還要一程子,卻不料轉天晚上,就得了信。


    這迴再不是謝枝山親自來喊,而是跟著他那位長隨出的府。


    馬車一路拐道鑽巷,車簾掀開,竟是她曾經去過的死牢。


    這地方太有威嚇感,司瀅亂了方寸,一時僵立著沒敢動,還是時川上來喚她:“表姑娘,咱們進去吧。”


    沒法子,隻得麻著頭皮再跟了進去。


    連綿的烏黑,比之前更顯逼仄的走道。入了夏,氣味也越加腐臭,陣陣腥味令人幾欲犯穢。


    進到一間囚室,按著在馬車上聽來的囑咐,司瀅學著兵部那位石姓官員的嗓兒,扮出也被查拘死牢,好一陣嗚唿哭歎。


    鎖鏈驚響,隔壁囚室傳出駭然的問:“石勝?石大人?是你麽石大人?”


    司瀅聽出幾分熟悉腔調。倒也巧,隔壁就是先前喊冤,再被水牢嚇退的那個。


    隻她不能搭茬,隻把幾句喪氣話顛來倒去地念,像是落敗之犬頹萎半瘋,已聽不見他人之聲。


    自說自話間,聽到隔壁死囚已由驚駭轉向質問,說到激動處,拳頭咚咚敲打牆壁。


    聽他意思,大抵是這位石大人先前答應在秋決前救他出去,後又捎話說有人從中作梗,救他不得,但會保他家小。


    可眼下,連這石大人都被關進來,自然引得對方連串嘶罵。


    在牢裏待久的人連黑天白夜都分不清,神思多少有些癡癲,隔壁那位先還用的是拳頭,到後來,就聽得是在拿腦袋撞牆了。


    或是心神使然,司瀅感覺自己都聞到了血腥味。


    動靜大了,有當班的獄卒配合著叫罵,這迴卻連水牢的威脅都不頂用,一聲聲血泣般的號咷響徹牢道,聽得人牙關打顫。


    趁亂,司瀅裹起披風,被帶離死牢。


    這晚直到迴府,謝枝山都沒有出現過。然而司瀅也不曾留意這些,她抱著膝頭,發了一夜的噩夢。


    次日下午,丁淳的馬送來了。


    一身雪練似的白,兩隻眼剔亮,睫長如蓋。


    看它這樣高大,司瀅先還不敢靠近,後來壯著膽子摸一把,馬兒甩了甩尾巴,噅噅地叫一聲,不帶什麽攻擊性。


    騎術得去林場學,謝府再大也不可能建內馬場,便隻能是先養在馬廄。


    馬夫笑著說:“表姑娘多給它喂幾迴馬料,慢慢就親近了,到時候牽出來試騎一迴,幾時您不怵那份高了,就能騎著走走。”


    從馬廄才迴蕉月苑,有人來傳話,說是老夫人有喚。


    司瀅顧不上別的,腳尖一轉就去了。


    謝府闊大,景致上既有北方園林的規整,亦可見江南園林的秀麗。


    一路花石疏密有度,曲橋接挑廊,走過那廊,司瀅碰見了謝枝山。


    他穿鮫青道衫,外罩一件白色的刻絲褡護,清逸如琅玕,隻是眼下青影沉沉,想來也沒怎麽休息好。


    看方向,也是往正院去。


    “表兄。”司瀅欠身行禮。


    謝枝山不冷不熱地應了一聲,抬腳繼續往前走。


    他人高馬大,長腿一邁便離出老遠,司瀅提著裙跟在後頭,兩條腿蹉得飛快。


    正值日暮,夕陽還沒有完全潛到雲後,牆頭屋脊還有蒼茫的金光,熱意未驅。


    跨堤過池,謝枝山倏地停住,轉身看司瀅:“好好的,你喘氣聲怎麽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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