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烏帽長衣,一柄繡春刀佩於腰間,來人托著碟豆腐踏過門檻:“謝公子,久別未見,您這一向可好啊?”


    “你怎麽來了?”不速之客接二連三,謝枝山語氣不虞。


    陸慈樂了:“剛點好的豆腐,緊著給你送一塊過來。怎麽,還要攆我?”


    見他走過來,謝枝山也挪了步子,不動聲色地把人往茶桌引:“看來我謝府守備越發無用,竟讓你就這般闖了進來。”


    好友間陳年鬥嘴的把戲,陸慈呲起一口白牙:“這不才剛下值,要通過門房稟報,沒得麻煩人家跑一趟?不過你這院裏可夠清淨的,怎麽連條狗都不見?你那些個表弟表妹呢,都躲起來了,還是被老太太攆光了?”


    說罷搐著鼻尖嗅了嗅:“這是臭毛病發作,又大清早就開始沐浴了?”


    這話戳到謝枝山痛處,惹他麵色青青白白變個不停。


    要不是大清早洗一遍,也不會被人看個正著。


    陸慈兩腿一跨,反騎著椅子坐了下來:“陛下都沒你這麽愛幹淨,一天洗多少迴?哪天給你送上戰場,半個月都泡不著水,你不得難受死?”


    “真有那一日,也不勞你操心。”謝枝山還耿耿於被看光這迴事,倒茶的動作都粗魯了幾分。


    陸慈掬起茶杯灌了兩口,再指指豆腐:“吃了罷,往後清白做人,沒事別往教坊司跑。那地方跟你犯衝,八百年不去一迴,去了就攤上事。”


    這便是十足損友了,專揀旁人不敢說的話。


    杵著坐了會兒,陸慈睨著謝枝山:“你這出沉冤的戲碼可算閭巷皆聞了,我買豆腐時便聽不少人在聊這事,個個都說那張少卿不是人,指使人害死妻弟,又把罪名扣到你頭上。”


    張少卿,亦便是陷害謝枝山的那位。


    此人曾娶西寧侯府庶女為妻,而他要害妻弟的原因也很簡單——狎妓時被妻弟發現,後被迫和離不止,還因這事影響了考績與升任,從而對妻弟心懷巨怨。


    而這人與謝枝山的仇怨,則是某日在席會上酒醉,為嘩眾取寵而貶低謝父遺作,被謝枝山幾句刺得出了醜,便就此記恨上了。


    氣量狹小之輩,常因此怏怏不悅,於是想出這一石二鳥之計,殺了妻弟,又把罪栽到了謝枝山頭上。


    以上種種,皆是明麵上的審訊結果,而實際真相如何……


    陸慈嘴角向上兜著,意味深長地望向謝枝山:“張府也不知得了多少好處,竟願意折個兒子當替死鬼?”


    話裏有話,謝枝山麵不改色地接道:“興許命脈被捏住,不得不扛了這宗呢?”


    見他這麽坦然,陸慈挑了挑眉,拄起下巴故作深沉:“但話說迴來,他們能找著這麽個人也真是難得,既跟你有過節,又和侯府那位生過齟齬……”


    打謎語似的,各種代稱都有,但謝枝山隻想快些送客,畢竟他房裏還藏著個人。


    比起談正事,眼下他更想好跟湢室那位姑奶奶掰扯一番,今兒到底念的什麽咒。


    這樣想著,攆人的話脫口就來了:“若沒旁的事你先迴府罷,遲些我還要入宮,今日不便多聊。”


    “哎,著什麽急啊?”陸慈半笑不笑地:“我問你,你既然知道背後有陰謀,怎麽早不說?先頭給你定罪的時候,你可心灰意懶,像是巴不能早點死了清靜。”


    天光大亮起來,從窗屜子篩進來的日頭有點晃眼,謝枝山眯著眼往旁邊避了避,沒搭腔。


    然而好事者總是不依不饒,陸慈湊近一寸:“不會是紅鸞星動,突然又舍不得死了?”他朝謝枝山擠了擠眉:“三挑一呢,什麽樣的天仙兒迷得你跟醉了似的,隻讓那一位進去伺候?”


    錦衣衛眼線眾多,身為指揮使,這燕京城裏諸多人與事,隻有他不願說或懶得查的。會知道這些,也不出奇。


    可這樣吊兒郎當的調侃,謝枝山分外不喜:“沒有的事,胡說什麽。”


    “什麽沒有?是姑娘沒進去,還是你跟人家清清白白,同宿幾夜全在抄經論道?”


    陸慈嘁了一聲:“這種話說給你母親聽,老太太沒拆你的台?好不容易見你跟姑娘勾搭上了,她不得想方設法給你扣在府裏頭,先把孩兒生了,再放你迴翰林院去?”


    話說完,又把目光拐向湢室的方向:“藏頭藏尾的做什麽,小嫂子這樣羞於見人麽?”


    聲音不大,卻將好能遞進司瀅耳中。


    進退失據間,聽得謝枝山喊她:“算了,出來罷。”


    司瀅應聲走了出去,穿過地罩,慢慢到了茶桌那頭:“公子。”


    見到她,謝枝山還是有些難堪。方才那視線直撅撅一通混掃,但當著好友的麵,也不好問她究竟看到什麽。


    他理了理袖籠,理完又去折護領,總之一看她就覺得自己衣衫不正,仿佛身上總有哪塊是光溜著的。


    但老這麽也不像話,於是沉了沉氣,夷夷然指向陸慈:“這位是陸指揮使。”


    “陸大人。”司瀅塌了塌腰,給陸慈行禮。


    陸慈嗖地站起身,端端正正還了個禮:“小嫂子好。”


    司瀅去死牢那兩迴,陸慈曾遠遠地看過一眼,但她整個人攏在披風裏,瞧不真周。


    在陸慈的預想之中,這位怎麽都得是個浮豔嬌媚的尤物,嬌滴滴軟聲軟體,才能讓這謝下惠把自己給交待了。哪知道真人杵到眼巴前,跟他想象中的竟差這麽老遠。


    十根掐尖的手指從袖門探出來,反攥著袖口,局促得像練習站杆的雛鳥。


    身形透著小家子氣,可她的笑容又很得體,一雙眼黑山白水般幹淨分明,很是親人。


    而麵對他的稱唿,她又霎時慌了:“不敢當陸大人這一聲,我與謝公子沒什麽的……”


    糾正的話轉進謝枝山耳朵裏,招來謝枝山的注視。


    他側過頭,見司瀅掖著手,鼻尖沾著點爍亮的光。而那張麵容之上的焦灼,是比他還想撇清關係的急切。


    興許察覺到他的視線,她也望了過來。然而目光才落到他臉上,眼眶便猛地一擴,很快又將頭別迴去,活像見了鬼。


    謝枝山怔忪了下,很快一股無名之火湧上心肺。


    她飽了眼福占了他的便宜,還那樣看他?那眼神是什麽意思,他哪裏有缺陷,拿他當怪物麽?


    氣是真的氣,然而被涵養約束著,謝枝山還是給司瀅指了坐位:“不必拘著,隨便坐罷。”


    見他淡下眉目,司瀅也不敢多作客氣,隻識相地道了聲謝。


    雖這位已經穿了衣裳,但不知怎地,他那一身雪嫩的肉皮總在她眼簾前招招搖搖,揮之不去。


    為免失態,隻能是盡量離他遠些,但又不能坐到最末去,以免聽話迴話不方便。


    略作斟酌後,司瀅坐去了陸慈那一向。


    陸慈本是倒騎著椅子,這時候一改玩世不恭的作派,腰身板正,像到了衙署議事。


    大清早被這兩人攪得腦仁疼,謝枝山強打起精神,與陸慈說:“你應當知道她的來曆。她姨丈在你們衛所充了個軍匠,那人心術不正,留著也是壞錦衣衛的名聲,你這頭若是方便,直接把那無恥之徒給發落,我就不繞彎子了。”


    “一句話的事,好說!”陸慈應得格外爽快,笑眯眯地,惹謝枝山再望過來。


    司瀅起身:“那便先謝過陸大人了。”


    “司姑娘客氣。”陸慈展眉一笑。


    這倆人寒暄著,謝枝山被晾了會兒,漠聲問司瀅:“你今日如何到的謝府,又是誰領你來的這裏,且說一說。”


    這話裏,很明顯是透著詰問的。


    金水般的光線折射進房中,有一道正好落在謝枝山肩上。他坐在光瀑裏,清如蘭雪,有出塵的貴氣。


    司瀅心情忐忑,甚至有些嗒然。


    前前後後,她已經唐突過他好幾迴。在牢裏還情有可原,畢竟她本意是想保命,而且也沒得逞過,可方才,她什麽都看見了!


    他會不會覺得她極下流,是個十足色胚?會不會因此不搭理她,不幫她,甚至給她使絆子?


    腮肉咬了又咬,司瀅一口氣泄到腳後跟:“迴公子的話,是鍾管家……”


    她答著謝枝山的問,雖然聲音甕甕的,但思路清晰,把一切事由給說了個門兒清。


    聽罷,已有猜測躍入謝枝山心頭。


    他幾不可聞地擰了擰眉,陸慈卻是個豁口的,立馬就嘶了一聲:“故意設局,老太太這是想玩捉奸在……”


    床字及時包在嘴裏,陸慈清了清嗓子:“是我多嘴了,二位莫怪。”


    話雖糙,說的卻是這麽個理。謝枝山按住鼻梁揉了揉:“托你辦件事,”他拿下巴指指司瀅:“先帶她出去避一避。”


    陸慈有些意外,正想向謝枝山求證時,便見一道身影猝然衝過去,緊緊箍住謝枝山:“不行!我不走!”


    這真是防不勝防,謝枝山向後退了幾步,險些又栽到地上。


    他穩了穩下盤,身形堪堪定住:“放肆!還不鬆手!”


    “公子要趕我,我不走!”


    這是動手動腳成習慣了,謝枝山額角突突地跳:“像什麽樣子,撒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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