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柔沉沉睡去了,這一睡也不知能否再醒來。


    溫畫替她將被子掖好,輸送些仙力給她,然而紫月封斷了她所有的血脈生息——鬼月姝不許她活,任何人都迴天無力。


    溫畫隻得囑托南錚好生照料。


    蕭清流站在廊下的碧蘿下,晴光傾灑天下,映照著他半麵輪廓,已冷到了極致。


    溫畫向他走去,走到他跟前時,竟發現他一雙眼眸深紫動魄,蕭清流微微一笑傾身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溫畫腳步一頓,目光一凝,與他擦肩而過。


    ******


    無雙將自己王府中的侍衛全部召集,人數不過三十七個,他們都是三皇子段辰洹的舊部,傷兵老兵,平日裏在順王府中做些雜事,混口飯吃,可若說到忠誠他們當仁不讓。


    無雙道:“我今日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平安活著迴來,你們都是三皇兄的舊部,你們的忠心我是相信的,皇兄是你們以前的主子,今後保護他的安危就靠你們了。”


    幾名老兵聞言,具是大驚失色,雖說段無雙在妖界幾乎可以說是毫無地位可言,但就是他用自己的力量保護了三皇子,也給了他們這些被皇室遺棄的舊部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可以說是他們的支柱。


    皇都示警,狼族入侵,一夜之間,妖界風雲變幻,而段無雙更是被推上了風口浪尖的位置。


    一名老兵走上前憂心道:“四殿下,這究竟發生了何事?如果隻有我們,如何能護得三殿下周全,殿下您......”


    無雙打斷他的話,望著他們飽經風霜的臉,誠懇道:“有......陛下在,再加上你們,三哥應該會平安無事。”


    幾十名部下齊聲道:“我等定然拚死保護三殿下,隻是......”


    無雙揮手示意他們不要再多言,牽出馬廄中的戰馬,手中緊緊攥著那方聖旨,翻身上馬,披上紅披,無雙握著韁繩,撫摸著馬兒頸邊柔軟的鬃毛,渾噩的神思情緒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深沉而透骨的冷意,有些事總要做一個了斷,為了狼族,為了母親,也為了自己。


    馬兒仰首長嘶如一道閃電劃過王府上空,一騎絕塵。


    皇都城內之前的繁華奢逸之態不複存在,街頭巷尾就連掃過的風都含著絲壓抑的緊迫與肅殺,匆匆而過的百姓麵上都是驚惶而失措的。


    守衛皇都的京師軍中,南軍整肅待發,北軍則在城中穿梭著。


    無雙策馬往兵營而去,冰冷的風迎麵吹過臉,割地人生疼,混亂的城中突然不知誰大喊一聲:“走水了,清荷墓園走水了。”


    韁繩猛牽,馬兒四蹄揚起,長嘶一聲,無雙舉目望去,隻見皇都城南,那一片蓮葉接天之處火光衝天,猩紅似血的火舌熾熱地在晴空之下放肆狂舞,靡靡黑霧團團升起,妖異的紅光刺地人眼睛焯痛難抑。


    無雙心中驟然升起可怕的不祥:


    清荷墓園是段辰洹為水悠蓮精心修建的墳墓!


    街頭角落裏有個神色張惶的人連滾帶爬地飛奔過來,見到段無雙,他踉蹌一下跪在馬前,嘶喊道:“殿下,三皇子他......他薨了......”


    無雙腦子一嗡,身子差點從馬上摔下,他全身僵硬,麵色驚白,握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著:“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那人跪在地上,哭喪著臉道:“三皇子不知為何跑到了清荷墓園,引發了他的瘋症,他......他引火*了,火勢太大,墓園中沒人闖的進去。”


    無雙下意識地就要策馬往墓園狂奔,誰知那報信人神色一變,眸中閃過一絲殺機,四根毒針自他的舌尖吐出,悄然沒入馬兒的腿肚子上,馬兒痙攣一聲,驚嘶倒地,無雙被狠狠摔下馬背,那報信人陰陰冷笑著從後麵打算偷襲。


    溫畫眼疾手快,藍綾將他攔腰一卷狠狠擲在地上,那人直摔得滿臉是血,跪地求饒。


    溫畫騎在一匹馬上疾馳而來,手中另外還牽著一匹馬,對無雙道:“無雙,快上馬!”


    無雙見到她,麵露喜色,急切道:“神君,救救我三哥,救救我三哥!”


    溫畫俯身將他扶上馬,搖頭道:“無雙,太晚了。”


    趕來之時,溫畫就看到那火光,火光中還夾雜著紫月的鬼月姝之力,即便那裏有數十裏荷塘也阻止不了那場火將裏麵的東西燒的灰飛煙滅。


    或許火是段辰洹自己放的,然而紫月曾說要妖界段氏一族血脈斷絕,後繼無人,這殘酷的天譴早已開始實行——以各種慘烈的方式。


    無雙臉色煞白,痛苦而絕望:“三哥......三哥......對不起......”


    驀地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抽出血鞭將地上那人卷起道:“我三哥人在皇宮,怎麽會出現在離皇宮那麽遠的墓園,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說!”


    那人早已嚇破了膽,此刻把知道的全盤托出:“小人,小人也不知具體原因,當時宮裏很多人都看到的,是二皇子殿下送三殿下進的墓園。”


    無雙根本不敢相信,即便段辰浩心思狠辣,但也該知道段辰洹神誌不清,看不得和水悠蓮有關的一切事物,如今他卻將段辰洹送進清河墓園,那無異於蓄意謀殺他!


    真的半點兄弟情分都不講麽?


    然而另一個可怕的想法令他更加難以承受。


    事情是還在皇宮之中發生的,崇戟不可能不知道,而段辰浩竟能明目張膽將段辰浩送進墓園,背後隻能是崇戟的默許。


    段辰洹是他的兒子啊,為什麽......為什麽......


    輕輕的“啪嗒”一聲,他仿佛聽見內心深處有一根血肉相連的弦被這場火燒斷了。


    溫畫冷靜的聲音灌入他耳:“無雙,已逝之人我們顧不得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無雙一咬牙,轉過視線,往軍營而去。


    無雙憑聖旨到軍營領兵,一共一千二百人的軍隊列陣在眼前,竟大部分都是熟人——是段辰洹曾經監軍的先鋒營中的舊人。


    段辰洹神誌不清,已近癡傻,監軍之職自然無法擔當,先鋒營後來就被拆開分散編入了其他軍中,如今崇戟卻將他們一個不落全部集中此次圍剿狼族的行動之中,不知是何用意。


    而先鋒營的將士因為無雙善待段辰洹之事,對無雙也有發自內心的尊敬。


    一位麵容黝黑,身材魁梧的大漢走出列隊,抱拳道:“先鋒營指揮使熊昊參見四皇子殿下,殿下,我等將士都想知道三殿下是否安好?”


    “是啊,殿下,我們大家都很想知道三殿下的近況,也不知他的......病好了沒有?”


    另一個說話者名叫單從天,是段辰洹曾經的副將。


    他們話音一落,其餘不少軍士紛紛點頭,雙目清亮,充滿著對段辰洹的關心。


    段辰洹威望很高,甚得軍心。


    一束束關懷備至的目光刺痛了無雙的眼睛,他悄然轉開視線,瑟瑟發抖,胸中痛楚難抑,他要如何對這些將士們開口他們愛戴的三皇子殿下在火場中走完了自己悲哀的一生?


    良久之後,無雙低低道:“三哥他......已經薨逝了,與三皇嫂長眠在清河墓園。”


    那一瞬,連風都安靜了,上千名將士似乎在這一瞬凝結成了雕塑,連戰馬都紋絲不動,緊接著一千兩百名將士整齊地,安靜地,轉過身去朝著清河墓園的方向,集體單膝跪下,垂頭,沉默。


    那是最莊嚴的哀悼。


    段辰洹的經曆他們都清楚,盡管段辰洹已經神智不清,近乎癡傻,然而沒有什麽能破壞段辰洹在他們心中的形象與地位。


    溫畫看著這肅穆的景象,心有感慨,常年與鐵風雲騎在戰場廝殺,她十分了然有時候這種戰場上立下的威信會高於所謂的君威,血海之中殺出來的生死情誼更沉重更珍貴,想必段辰洹在這些將士心目中的地位十分崇高。


    溫畫騎著馬來到無雙身邊,輕輕道:“無雙,這樣忠誠不二的軍隊,這樣的段辰洹在崇戟眼中又是怎樣的存在呢?”


    無雙心有所悟,啞聲道:“神君,你的意思是......”


    溫畫搖了搖頭,她對段辰洹並不了解,聽聞他是為水悠蓮的死而痛苦發瘋的,但這樣值得將士尊敬的段辰洹,定然是一位心誌堅定的鐵血軍人,失去理智何嚐不是一種逃避,即便水悠蓮香消玉殞地慘絕人寰,依照段辰洹的心性更應該誓死追查真相,手刃仇人才是,斷不會逃避。


    將目光投向清河墓園的方向,火光已低迷,隻餘下縷縷黑煙無聲無息地往天際而去。


    “無雙,你三哥的事情,背後的真相隻怕更不堪。”


    “是時候做出決定了。”溫畫提醒他。


    段無雙心中暗潮洶湧,他明白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端坐於馬上,對先鋒營的戰士揚聲道:“你們從前是三哥麾下先鋒營,今日隨我出征也是先鋒營,先鋒營戰士們,今日一行,前路不知有何阻礙,更不知生死禍福,甚至......”


    他頓了頓,在眾將士震驚的目光中揚手一揮,將手中緊握的那道聖旨毫不猶豫地扔進地上的塵土泥水之中,肮髒的泥水濺在聖旨緞麵之上,髒汙不堪。


    “甚至有抗旨之險,若有想離開的,現在就可以離開,段無雙絕無怪罪!”


    一千兩百名將士沒有人動一步。


    無雙冰冷的聲音在軍營上空迴蕩:“此行不為君,隻為義,眾將可願聽我號令?”


    “末將聽令!”


    ******


    囚禁狼族的深山一如既往地安靜。


    溫畫看出無雙內煎熬之甚,可不得不問一句:“無雙,你打算怎麽做?”


    無雙默了默,道:“我打算護送軒轅領主出妖界。”


    “父......崇戟這次派我來這裏,又讓我領兵先鋒營,隻怕不會讓我活著迴去,先鋒營的人都對三哥忠心耿耿,即便能活下來,在妖界也沒他們的容身之處,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軒轅領主能帶著他們去北荒......”


    “那麽你呢?”溫畫道。


    無雙覺得自己的一口氣壓抑在胸腔之中,漲痛難捱,片刻他道:“報仇,為了狼族為了母親為了三哥,此仇非報不可!”


    “到時,護送軒轅領主和狼族出妖界的事,就麻煩神君了。”


    *****


    熊昊,單從天等人跟在無雙身後,時不時將眼睛瞟一瞟他身邊的那位藍衣女子。


    那女子英姿颯颯,又清麗絕倫,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架勢,但她身上有一種沙場肅殺之氣,一看就是同袍!


    她一路隨行軍隊往深山中來,無雙待她十分敬重,眾將都很是好奇,卻又不敢多問。


    熊昊憋了一路終於忍不住了,問道:“四殿下,這位姑娘是?”


    無雙還沒迴答,溫畫突然停下馬,伸手示意所有人停下。


    深山之中蟲鳴鳥叫,幽靜寂寞,然冷風蕩過忽然拂動了潛藏著的詭譎魑魅,胯*下的馬不安地將蹄子刨著地麵,那樹叢投下的暗影之間,山巒低迴的穀地之中,似乎都暗伏著殺機。


    溫畫稍稍牽了牽馬,迴過頭去,眼神如刀鋒般冷銳,她道:“山中有埋伏,大家小心。”


    她朝無雙點頭示意,隨即遁影無形。


    因為妖界皇族的有意排擠,無雙根本沒有領兵的經驗,也沒有在戰場上廝殺的機會,而單從天等人與他不同,他們早年跟隨段辰洹征戰無數,溫畫一說完,他們便立刻有所察覺,林中有殺氣,而且多半是衝著他們來的。


    一開始崇戟下旨將他們從各路軍營中單獨招選,又令他們跟隨段無雙獨自前往深山牢獄時,他們便知崇戟的這道聖旨背後含義是什麽,他們所有人都已做好了某種覺悟。


    此刻全軍戒備。


    林中深處有馬蹄聲傳來,隻見段辰浩一身冷銀盔甲,身後帶著一隊步兵,從茂密的林中現身,見到段無雙時笑道:“四弟,你終於來了,皇兄恭候多時了。”


    無雙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淡淡道:“皇兄來此做什麽?”


    “狼族陰險狡詐,父皇怕四弟一個人對付不了,特地派我來增援。”


    “是麽,那多謝皇兄美意。”


    段辰浩微一皺眉,這是無雙第一次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


    無雙不再理會他,迴頭對單從天等人道:“你們跟著我。”


    段辰浩給他讓路,等他經過他身邊時,才笑著低聲道:“四弟,父皇聖旨有言,將軒轅靖等狼族中人斬盡殺絕,到時你下手時可千萬不能有所遲疑啊,畢竟狼族與我們是世仇。”


    無雙沒再看他一眼,手悄然摸向腰間的血鞭,意味不明道:“狼族和妖族的世仇,無雙怎敢忘?”


    隨即猛牽韁繩,策馬入林,先鋒營諸將緊隨其後,山道上塵土飛揚。


    深山牢獄,方圓不過數十裏,然給予狼族自由活動之處卻僅僅寸土。


    當看到那頭巨大而威嚴的黑狼就站在自己麵前時,無雙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那模糊久遠的血緣像一條細細的線,輕輕扯著他的肺腑,每一下都牽連著痛苦與酸楚。


    黑狼身後走出十幾條巨狼,他們黝深的狼目、精瘦卻堅硬的筋骨之中透著令人屈服的強勢與精悍,每一個都以備戰的方式警惕地盯著他。


    那一致對外,即便強敵環伺也絕不妥協的血性與兇狠,令無雙頓生向往與敬意。


    無雙上前不卑不亢道:“段無雙參見軒轅領主。”


    軒轅靖盯著眼前這個少年,這少年的眼睛似曾相識。


    他道:“崇戟是讓你來殺我的?”


    無雙道:“是。”


    他話音剛落,軒轅靖身後的那幾頭巨狼往前走了幾步,喉間發出可怕的低吼,沉重的殺氣圈圈襲來,黑狼低嗤了一聲,示意狼族安靜。


    “看來你來這裏還有別的目的。”軒轅靖盯著他的眼睛。


    無雙恭敬行禮,再低聲道:“領主,可有辦法離開這座監牢法界?”


    軒轅靖冷冷道:“你是什麽意思?”


    無雙懇切道:“隻要領主可以出得這座牢獄,段無雙拚死護送你們出妖界!”


    軒轅靖問他:“我與你們妖皇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已經派使者通知你們妖皇,要興兵奪界,我不可能離開。”


    “領主,妖族人多勢眾,以少敵多,根本沒有勝算的可能,領主眼光深遠,定然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離開妖界迴到北荒再興兵起戰方為上策。”


    軒轅靖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他對這個素未謀麵的少年有一種沒來由的信任與親切,他道:“你剛才說你姓段,你是妖族皇室中人,為何會幫我?”


    無雙默了默,有些話幾乎脫口而出,但時機不合,加之常年壓在心頭的自卑與惶恐霍然之間膨脹,恥辱湧上心頭,那道血緣,他不敢承認。


    他隻一句:“我是被妖族放逐之人......我隻求領主信我。”


    身邊狼群中有聲音道:“領主,這小子一定有陰謀。”


    “領主,他肯定是崇戟派來的細作!我們不能相信他!”


    “領主,我們要不先殺了他再說。”


    “......”


    那些威脅與質疑沒有讓無雙挪動腳步,須臾之後,軒轅靖低沉的嗓音在林中響起:“好,我信你。”


    無雙鬆了口氣,指了指身後的士兵道:“先鋒營的將士個個都是重情義的漢子,隻是妖界容不下他們,這次他們將會為領主一路斷後,倘若到時他們中有誰還能活著,希望領主開恩,在北荒給他們留一席之地。”


    軒轅靖頷首:“好。”


    “領主,不能輕信啊......”


    軒轅靖低喝一聲:“我們走!”


    “妖族背諾在先,我們沒有必要再待在這裏了,迴北荒去!”


    黑狼領先,接著幾十頭狼仰天長嘯,長空之上,風起雲湧,漫天墨雲罩金日,天光陡暗,方圓十裏之內,有暗光聚攏將那疊嶂山巒圈圍起來,狼嘯之聲如石伐金鼓,愈演愈烈,狂風縱地四起,披靡而下,一路樹倒山開。


    黑狼率領狼群踏出那將他們困了萬年之久的牢房,淩空越過山澗,往北而去,狼群沉默著紛紛跟上。


    山澗盡頭處,溫畫走出道:“軒轅領主,久仰。”


    軒轅靖見到她時,渾身一震,盯著她看了半晌道:“你是......何人?”


    “在下溫畫,受無雙囑托護送領主迴北荒。”


    ******


    無雙麵對先鋒營諸將的灼灼目光,他知道他欠他們一份解釋,可惜他沒什麽立場與資格去解釋。


    他問道:“熊指揮使,單大人,這次自作主張要你們保護狼族,為他們斷後,你們會不會......”


    熊昊是個粗嗓門,聞言,爽快道:“四皇子殿下,三殿下是如何出事的我們先鋒營個個心裏已經清楚,殿下是如何待我們三殿下的,大家也都看在眼裏,先鋒營勢單力薄,但個個都是非分明,狼族雖與我妖族是世仇,然,軒轅領主光明磊落,是我等敬仰之前輩,能為他盡一份力,是我等的榮耀。”


    單從天目光如炬,他本欲言又止,但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短短數日妖族天翻地覆,雖說我們都是粗人,不知個中緣由,但我們有眼睛有心,我們看得出來,陛下對我們已經起了殺心了,三殿下的薨逝說不定......無明主可奉,我們隻能侍明理。兄弟們這條命總要拚個死得其所!”


    其餘將士紛紛響應,異口同聲:“死得其所,視死如歸!”


    “好一個死得其所,視死如歸!”段辰浩的聲音在背後幽幽響起。


    無雙轉身,隻見林中那黑黢黢的伏兵身影中,段辰浩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果然不出父皇所料,段無雙,你背叛了妖族。”


    他似乎就在等這一刻。


    無雙沒說話,隻是緩緩抽出了腰間的血鞭。


    段辰浩冷哼一聲:“叛徒要不得,無雙啊,別怪二哥我心狠,對待叛徒,我們妖族一向是斬盡殺絕,這也是父皇的旨意。”


    段辰浩抖開手裏的一卷聖旨,念道:“父皇有旨,段無雙私通外族,罪孽滔天,今,令二皇子段辰浩將其與狼族餘孽一起斬殺,永絕後患,欽此。”


    無雙苦笑連連,那道聖旨是早就擬好的,崇戟對他早就起了必殺的決心,隻是他一直還心存僥幸罷了。


    段辰洹是他的親子,隻因威望過高,威脅到他的皇位,也被他親手逼死,而他與他毫無血緣關係,甚至是敵族的後人,竟渴望在他手裏獲得親情,多麽可悲可笑。


    無雙捂著眼,抹幹那透過指縫流淌出的冰冷的淚,這些年來他一直踐踏著自己的尊嚴在自欺欺人。


    “啪嗒”一聲輕響,內心深處僅剩的一絲血肉之弦崩斷了,斷得幹幹淨淨,疼得幹幹脆脆。


    他以為會痛徹心扉,可奇怪的是,這一瞬間,痛楚並不強烈,反而有些如釋重負的輕鬆,恍若這些年壓在他身上那一層層的枷鎖因為腐朽敗壞而化成粉末,僵硬的四肢得以舒展,阻塞的血脈得以流通,梗在胸中的窒息感也豁然無蹤!


    曾經他為了幫三哥報仇,出了妖界,那些日子他似乎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感覺,可那個段無雙終究還是因為一些束縛與限製不得不砍掉自己的希冀與幻想,重新困迴妖界。


    他從未真正自由過。


    可是如今,三哥死了,妖界之中那個唯一對他好的人也走了,他也沒什麽牽掛了,而今天崇戟下令殺了他,對他斬盡殺絕。


    他......解脫了。


    無雙挺直胸膛,林中冰冷的氣息灌進肺腑,有些嗆辣,他卻十分清醒,血鞭緊攥,他道:“你逼死了三哥是麽?”


    段辰浩狹長的眼微眯,森然冷笑:“你弄錯了,辰洹的死是他自己瘋症複發,與我無關。”


    先鋒營將士哪能受得了他如此說,想到他們愛戴的三殿下就是被眼前這人活生生逼死,如此冤枉,如此可憐,不由怨氣滔天,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無雙冷笑,滿腔的悲憤如燙紅的烙鐵一下又一下打在心上,拿起時沾血帶肉,痛徹心骨:“難道不是你把他帶進清荷墓園的麽?”


    “是又如何?辰洹和三弟妹伉儷情深,他一直嚷著要見蓮兒,我怎麽能讓他失望呢?”段辰浩毫無悔意。


    他眉目間是深沉的快意與狠毒:“這些年他勢力龐大如日中天,不知收斂,原本父皇就是要他死,我將他帶去清河墓園讓他自己心愛之人葬在一處,已經很念手足之情了。”


    “不過狼族就沒這麽好運了......”段辰浩從腰間拿下那柄彎刀。


    “先鋒營!”無雙大喝。


    聲音震動重山:“先鋒營在!”


    一千兩百名將士無聲地堅定地擺開陣勢,攔住了段辰浩的去路,他們已決心拚死血戰!


    隻要軒轅靖不死,狼族就能卷土從來,妖族氣數可以盡了。、


    新仇舊恨,一起算。


    嗜血的壓迫感兜頭而來,段辰浩卻冷笑一聲:“你以為區區先鋒營就擋得住麽?”


    他剝開緊緊貼在彎刀身上的皮質刀鞘,隨著刀鞘一寸寸的褪下,露出了早已腐繡不堪的刀身,然,刀身深處竟有璀璨紫光奪鞘而出。


    那紫光如此強大,段辰浩握著刀柄的手都在劇烈顫抖,紫光射進他那幾乎要裂開的瞳孔,如此猙獰如此狂妄:“哈哈哈哈哈......這是什麽你們知道麽?這是鬼月姝!仙界的至尊神器,我有鬼月姝在手,沒有誰可以活得成!”


    無雙渾身一顫,瞳仁深處透出一星紫,他捂著胸口,那裏有什麽東西正在破出,抽張,萌芽,蘇醒。


    段辰浩仰天大笑,舉起彎刀,猛地下手一劈,彎刀旋至長空,紫色玄光衝天而起,所到之處,拔山倒海,碎土裂石,仿若有千頭巨獸在地下狂咆怒吼著要奔出地麵,一時之間颶風大作,那矗立昂藏的參天巨樹霎時間被夷入平地,崇山峻嶺之中煌煌升起一輪紫色的耀目彎月!


    段辰浩手心裏已滿是黏濕的冷汗,全身爬滿可怕的駭意,鬼月姝的力量如此之強悍已經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他嚇得兩股戰戰,然,天地似乎已經安靜下來了,唯剩奪取天威的紫色月光,紫月之下狼群被驅到平地,躲無處躲,避無可避!


    “鬼月姝!哈哈哈!鬼月姝,有此神物,洪荒中豈非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驚駭消退之後,是狂烈的喜悅,段辰浩喜難自禁,可惜此刻的他已沒有理智去想這般非凡的力量絕非常人可以馭之!


    軒轅靖曾與紫月有過接觸,已然領悟困住他的是紫月鬼月姝,神器麵前,誰能逃脫一死?


    軒轅靖遙遙望著那把彎刀,心中一痛,那不是他當年送給柔兒的那把連星彎刀!


    莫非天要亡他!


    紫光帶著陰厲的殺意撲擊而至,移山倒海,仿若蒼天無情!


    溫畫道:“領主,你們繼續走,這裏交給我。”


    軒轅靖道:“那是鬼月姝,你抵擋不過!”


    溫畫從容一笑:“誰不是呢?”縱雲而起,設下仙障法界,紫光堪堪已入眼,溫畫心中也是一凜,從萬年前鬼月姝支離開始,鬼月姝隻是隱遁,潛藏,斂盡鋒芒,而前度與天誅交鋒,天誅被聖光寶塔所桎梏,也有所限製,像今日這般肆無忌憚,大展上古神器之威是她首見。


    難道紫月本體被封印在那把彎刀之中麽?


    “斬雲!”溫畫大喝一聲,九天之上,一聲清亮龍吟從雲霧之中響徹而出。


    那道瑩天奪目的蔚藍星芒裹雲挾風唿嘯而至,鏗鏘一聲擋住了紫月的致命一擊,以霸道的方式橫在溫畫麵前,如此巨力竟未被傷及半分可見其劍身之硬,劍氣瑩天之中,藍芒紫光交相輝映,鬼月姝的奪天戾氣竟被斬雲的浩然正氣所壓。


    溫畫擰眉,紫月鬼月姝不該這般羸弱,難道這不是紫月本體!


    然,來不及深想,斬雲和紫月的衝撞將她麵前的土地轟出數個深淵,溫畫轉身護送軒轅靖他們一路北上。


    ******


    紫色玄光被斬雲神劍擋迴,失去了紫月之力的支撐的連星彎刀從天上掉了下來,如一把廢鐵,掉在了段辰浩麵前,連個聲音都沒有。


    段辰浩不敢相信那有滅世之威的神器鬼月姝,竟突然之間失去了力量,他連滾帶爬地跑去撿起彎刀,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是鬼月姝,鬼月姝啊,怎麽會這麽沒用!”


    他惡聲惡氣地將彎刀狠狠摜在地上,誰料廢棄的刀柄之中陡然紫光一現,段辰浩一喜上前觀望,那紫光卻凝成一根細小的銀針,悄無聲息地沒入他的左眼。


    段辰浩一愣,繼而慘叫一聲,那眼珠子中擠進去的那條針死死地在攥他的瞳仁,“噗”地一聲他左眼中噴出一泡血沫子,裏麵沾著個黑白分明的血糊糊的東西,骨碌碌滾在塵土裏。


    那紫光將他的眼珠子摳了出來!


    無雙麵無表情地看著段辰浩滾地哀嚎,嘴裏念道:“擅驅鬼月姝,罪無可恕,紫月天罰,一個不留。”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妖皇旨意,將段無雙一行斬盡殺絕!殺!”段辰浩從地上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厲聲狂吼。


    他手下的軍隊舉著手裏的武器卻都不敢輕舉妄動,段辰浩捂著血肉模糊的左眼喝道:“取段無雙向上人頭者,封侯拜相!”


    封侯拜相是何等的榮耀風光,何等的誘惑!且不說他們人數相當,身後更有無數妖界軍隊作後援。


    “殺!”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繼而山唿海嘯般的喊殺聲響徹深山。


    無雙血色長鞭狠狠甩至長空,留下壯烈一響,遝下血影道道:“先鋒營聽令,衝!”


    殺聲震天,馬蹄驚踏,劍影刀光,箭矢橫飛,血海拚殺,滿地橫屍,血流成河。


    無雙血鞭在手,鞭如遊蛇,咬住這人的脖頸,絞斷那人的四肢,所到之處,血肉橫飛,他一雙眼透著詭異的紫,臉上卻掛著玩世不恭的笑,仿若從前那個行事乖張,無法無天的段無雙迴來了。


    “段辰浩,你殺了三哥,我該怎麽殺你才能泄心頭之恨?”


    眼前的段無雙已經不是從前的段無雙了,段辰浩驚恐地盯著他的眼睛,那泛著紫色的瞳眸震懾住了他,像是魔怔一般,他的腳步竟難動一分。


    無雙微微歪著頭:“你們皇族當年陷害我生母,讓她受盡萬年折磨,如今又想對狼族斬盡殺絕,你們如此待我,我該怎麽迴報?”


    他露出殘忍的戲謔的笑,長鞭揮起,抽打在段辰浩身上,每一鞭如鋼刀空斬而下,深深刻進他的*,拓下一道血肉模糊的深坑。


    段辰浩跪倒在地,心中似乎被什麽可怕的力量壓抑著,竟不敢生出反抗之意,硬生生受了十幾鞭,血絲從他綻開的血肉中飛濺而出,他淒聲慘叫,眼睜睜看著無雙將他一鞭一鞭地淩遲。


    那雙紫色瞳眸已近瘋狂,無雙狂亂地宣泄著自己的恨意,眼中流出的不不知是淚還是血,目光如狼一般兇狠:“我娘背負判族之罪,被困石像之中,受盡折磨,你們這樣對她,你們這樣對她......殺了你們也難解我心頭之恨,我要慢慢折磨你,我要你們段氏皇族血脈斷絕,死無葬身之地!”


    長鞭如蛇口咬住段辰浩的脖頸,一點點抽緊,卻不讓他即刻死去,段辰浩被折磨得五官歪曲,嘶聲求死,無雙冷笑:“想死,沒那麽容易......”


    混亂之中段辰灃的聲音忽然出現:“段無雙,還不束手就擒!”


    無雙漠然鬆手,段辰浩蜷縮在地上如一條瀕死的狗掙紮了幾下終於不動了,廝殺暫停,無雙抬起頭,隻見段辰灃以及他身後趕來增援的一萬精兵。


    來一個殺一個,來十個殺十個,來一萬個就殺一萬個,無雙抖開長鞭,他已經殺紅了眼,段辰灃觸到他的目光,又看到段辰浩的慘狀也禁不住一陣心驚肉跳。


    他轉念一想,又鎮定了下來,他一揮手,手下有人推了一輛囚車走了出來。


    囚車上豎有一根十字長柱,柱子上有一個少女,那少女一身如蝶紅衣,腳踝上有一圈金色的小鈴鐺——正是柳鈴兒。


    隻是她雙腳並攏,雙手張開無力地撐在橫柱上,她身子僵硬,似乎是被什麽東西綁在那柱子上,然而,她全身又不見任何繩索。


    無雙大喝:“鈴兒!”


    柳鈴兒昏昏沉沉蘇醒,茫然道:“無雙?無雙!”


    她想動,卻驚慌地發現自己的手腳被看不見的東西綁住了,鈴兒試著動自己的手腳,但手腳上都有一圈隱隱約約的淡紫色光芒,一圈一圈繩索鐵鏈般將她的手腳綁住,根本掙脫不得,反而越束越緊!


    “無雙!”鈴兒急得大叫。


    段辰灃笑道:“小美人,你還是別掙紮的好,越掙紮就越痛苦!”


    無雙暴喝:“段辰灃,你放開她!”


    段辰灃數日前被蕭清流以攝魂術設計,差點命喪狼群之口,混沌了幾日之後才清醒,卻始終不知自己何以會隻身犯險去那深山之中,思來想去,隻那日在無雙府中逗留片刻,便出了問題。


    有此時機報仇雪恥,他怎會放過。


    隻是他誤判了形勢,他心中隱約覺得此時的段無雙已經不是從前的段無雙了。


    但他手上有一萬精兵,害怕他段無雙和先鋒營區區幾人麽?


    “段無雙,我要你現在立刻自刎謝罪,否則我就一刀一刀剮了你的小美人!”


    鈴兒柳眉橫豎,怒氣衝天:“我呸!本姑娘我這輩子最討厭被人威脅,無雙,你聽著,我不是告訴過你麽,我們魅靈死不了,最多受點皮肉之苦,你別聽這狗雜種威脅,殺了他,把他千刀萬剮!”


    段辰灃走上前狠狠對著鈴兒的臉扇了兩個巴掌!嬌嫩的臉頰立刻腫起,唇角也滾下鮮紅血珠。


    “你敢傷她!”


    無雙雙目赤紅,嗜血的瞳仁深處隱隱有紫光要脫出。


    一股撕裂般的痛楚從*開始直撕進靈魂深處,無雙佝僂著身體,胸口中那萌芽生長的東西灼痛燃燒著血脈。


    段辰灃抽出一把刀,在鈴兒臉頰旁邊比劃:“無雙,快一點動手,否則我就一刀一刀剮了她!”


    又扔了一把刀在他麵前,無雙俯下身作勢要去撿,眼角的餘光卻發現旁邊的林中一個小小的身影一閃而過,他慢慢勾起唇角。


    鈴兒心急如焚,然而手腳無法動彈,隻能幹著急:“無雙,不要做傻事!”


    忽然,隻聽“砰”地一聲,左邊的柱子上猛地震了一下,好像有什麽鈍物掉在了上麵。


    鈴兒側過頭一看,隻見一隻滾圓胖胖的三色花狸貓蹲在柱子上,貓眼微,眯賊亮地瞅著她,嘴巴發出一個睥睨天下的嗤笑:“喵!”


    鈴兒雙眼大亮,哎呀,竟然是旺財!她從沒覺得旺財這麽神武威風過!


    “旺財快救我!”


    旺財嘲諷他:“真是個大傻妞,居然蠢到被這群東西給抓了!”


    “誒!我才不是被他們抓的,我是被一道紫色的光給弄暈的,哎呀,沒工夫跟你多說,快救我!”


    旺財驕傲地豎著尾巴,四隻爪子輕盈地踩著小步子,低下頭在鈴兒的手腕處咬了咬,鈴兒隻覺手腕處一鬆,那束縛竟然解開了。


    沒一會兒旺財又將她腳上的束縛解開。


    “什麽東西!”段辰灃冷喝道,將手中的刀朝旺財的腦袋劈去。


    旺財輕盈轉身,從柱子上跳下來,身上光芒四射,隻聞得一陣震天虎嘯,一隻巨大的斑斕白虎從光中走出來,白虎張開血盆大口,尖利的獠牙將他手裏的刀“咯吧”一聲咬斷:“奶奶的龜孫,敢罵老子!”


    他虎尾輕甩,卷起段辰灃的雙腿,淩空一扔,扔到了段無雙的麵前。


    段無雙眼也不眨,一刀插*進段辰灃的體內,幾乎連刀柄都沒入他的腹中,而後再猛地抽出,刀身劃過*,帶出一片淒迷血雨。


    “你!”


    段辰灃因極度痛楚,五官猙獰地扭曲著,他捂著腹部瞪著無雙,無雙冷笑:“鈴兒要我把你千刀萬剮,我覺得這個主意甚好!”


    說著,那把刀精準殘忍地再度□□段辰灃的胸口,段辰灃雙目大睜,然而不知何故他竟沒有立刻死去,氣息殘喘中他突然笑了起來,口中鮮血黏稠地湧出,笑聲詭譎而刺耳:“嗬嗬嗬嗬嗬......段無雙,你的父親是個普通的凡人,叫林墨陽是麽?”


    無雙一愣,段辰灃目光幽幽地一縮,沾血的嘴忽然咧出一個詭異的笑:“林墨陽的屍體現在何處,你想不想知道?”


    “我父親的屍身?你們把他藏到哪裏去了?”無雙發狠地咬著牙,將尖刀在段辰灃體內絞了三下,血肉的折磨令段辰灃淒叫出聲,他死死地將目光鎖在無雙臉上,他的舌頭已經腫脹吐字不清,瀕死渾濁的雙目卻透著詭異的蠱惑:“這個秘密,你一定想知道的。”


    “快說!”


    他陰陽怪氣道:“你過來一些,我告訴你!”


    無雙下意識地俯身過去想聽他說什麽,段辰灃從旁邊不知何處抓到一支斷箭,箭身已斷,箭頭卻依然鋒利,筆直地插*進了他的脖頸,一箭封喉!


    身後傳來一聲的驚唿,段無雙感覺有人在背後抱住了他。


    “無雙!”鈴兒飛奔過來抱住快要倒地的他,反手一刀斬下了段辰灃的頭。


    鈴兒抱著無雙被鮮血浸染的身體,淚水落得又急又快,她淒叫出聲:“無雙,無雙,你不要有事。”


    “鈴......兒......”


    無雙努力張嘴想要說什麽,但嘴裏隻噴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那些字眼盡數模糊,終究,他隻能無力地向鈴兒笑了笑,眼裏的光全部散去,安靜地垂下了頭。


    再無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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