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蕭清流去往王屋山,溫畫留下坐鎮天墉。


    蘭大公子被紅蓮火窟關了去,這裏頭的異象還沒引起旁人的注意,溫畫踱步了幾迴正尋思對策,忽覺這火窟附近傳來一股氣息。


    溫畫循著那氣息一路找過去,正瞧見一襲紫衣的蘭握瑾端端正正坐在一處暗牢之中,天墉正派,暗牢也十分磊落亮堂,七道光束將蘭握瑾周身圍了一圈兒,襯得他這人神姿高徹。


    溫畫走進時,那蘭大公子正微闔著眼養神,聽見腳步聲睜開眼來,兩人具是一驚。


    溫畫驚了一番,迴過神來,眼前這人哪裏是蘭大公子,於是向這熟人招唿道:“原來是合墟洞府的雲舒君,許久不見,雲舒君安好?”


    說罷施施然坐下,意態悠閑。


    對方認出自己真身,湛清先是怔了怔,見來人是溫畫,又不怔了。


    理了理繡了蘭花紋路的袖口,麵上含了三分熟稔的笑意,他起身作了一揖道:“原來是溫畫神君,久仰久仰,上次在妖界拜神君所賜,我可著實吃了一番苦頭。”


    目光掠及他站姿略微古怪的膝蓋,溫畫恍然大悟,歉意道:“本君常年待在軍中,舉止上算是半個粗人,下手沒了輕重,還請雲舒君不要見怪。”


    湛清冷笑道:“神君果真閑情逸致,特地前來看湛某的笑話。”


    溫畫搖搖手:“本君哪有這閑工夫來看雲舒君淪為階下囚的模樣,哦,本君此來倒是有幾個疑問,想請雲舒君解惑。”


    湛清閉著眼沒有說話。


    這暗牢之中刹那間便沉寂下去了,令人頗覺窘然。


    溫畫輕咳了幾聲道:“你費盡心思變作蘭握瑾的模樣,卻是為了進這天墉的暗牢,實在令人不解,此為一惑。”


    她的聲音落下去後,便連尾音也被吞了,愈發顯得沉寂。


    溫畫本想再輕咳兩聲,見湛清微微抬了眼皮,是要開口的模樣,便豎起了耳朵。


    “我來這裏自然是為了《天機策》,當初接近阿瑜也是這個目的,神君不是早就一清二楚了麽。”


    “如你親眼所見,湛某淪為階下囚,興不起風浪,的確是落了空,不過此間變數之多,不到最後,誰能知道勝者是誰呢?”


    溫畫敬服道:“不愧是當年笛音震鬼月的雲舒君,好氣魄,那麽......”她頓了頓,手一招,湛清懷中的一支碧玉短笛飛到了她手中,將那短笛置於掌心把玩了幾下,轉了話鋒,三聲惋惜之後方道:“當年震斷鬼月姝心脈的嘯世天音就是這支短笛吹出來的吧。”


    “正是。”


    溫畫誠懇道:“唉,不久前我還在懷瑜身上瞧見,這貼身兵器雲舒君怎會輕易贈人?額,此為第二惑。”


    “不留下這個,她怎麽會相信我已經死了呢?”湛清這句似是自嘲。


    “原來如此,我猜從那時起雲舒君就難以在碧落光明正大地出現了吧,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以雲舒君心高氣傲的性子,也不知是怎麽熬過來的?”


    湛清幽幽笑了一迴便真不再言語。


    心高氣傲的雲舒君還是有些心性的。


    溫畫欣賞著他此刻的姿態,忽萌與他敘舊的念頭,就著那碧玉短笛信手吹了一曲。


    那調子吹得漫不經心,嗚嗚咽咽,斷斷續續,算不得調子,湛清卻是目光一窒,眸中一片駭然精光。


    驚愕,恐懼,疑惑,茫然幾番複雜明滅之後,才喃喃道:“那是嘯世天音,你怎麽會......”


    當年他被鬼月姝之力逼得入絕境,人說絕處逢生,他便是如此,悟得一曲嘯世天音,震碎了鬼月姝的心脈,才得偷生。


    這曲嘯世天音世間有何人聽過?隻有鬼月姝。


    腦海中一番峰迴路轉,他終是醒悟過來,日前發生的一切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雲舒君明白了:“你是鬼月姝,你是小曦,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溫畫皺了皺眉,這稱唿好生親昵,她笑若春風:“照你這般稱唿,莫不是還要我喚你一聲兄長不成?”


    “你竟然還活著,你是迴來報仇的?難怪......難怪你將瑤兒折磨至此。”


    能與萬年前的故人敘話,溫畫懷念地很,言談間也鬆快了起來,和顏悅色道:“報仇?不至於。隻是你們的行事作風叫我十分看不慣,我管個閑事罷了,湛瑤麽,我已善待於她,好死不如賴活著,小妹我至今留了她一口氣,比起她當年背棄我,置我於死地的行徑,我已十分心慈手軟,兄長用折磨二字可真是抬舉我了。”


    湛清盯著眼前溫文爾雅的女子,隻覺一股子冰碴子從心底冒出來,戳的人渾身冰涼驚悚,忽覺她的模樣與霍雲姬的模樣重合,一樣的冷酷,一樣的無情。


    隻是眼前的女子比起霍雲姬直截了當的冷漠,溫畫則像隱藏在溫情外表下的利刃,殺人於無形。


    他忽的一笑:“或許我們三個孩子中你和母親的個性最像。”


    溫畫不可置否,欣然道:“承蒙誇獎。”


    “你今日難道隻是來與我敘舊麽?”


    “故人相見,自然是要敘一敘的。”與他說了這麽會子話,溫畫隻覺無趣地很,她起身向外走去。


    “小曦,”湛清道,他滿意眼前的女子頓住了腳步,才緩緩道:“萬年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我們湛家的家訓。”


    溫畫默了默揚聲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本君此生難忘。”


    “你記得就好。”身後傳來這麽一句。


    溫畫沒有理會,她舉步離開。


    身後那一室明光之下,湛清的臉被勾勒出絲絲晦暗。


    天已大亮,流霞絢麗,溫畫從洞窟中走出來時不由眯了眼睛,待眼睛適應了光線後,她倒是受了一驚。


    紅蓮火窟下,長老祠旁,那天墉的霖修殿上正團團冒出紫霧,霧色裏蘭氏夫婦與八位長老打得十分難解難分,你死我活。


    溫畫瞧著蘭氏夫婦修為不低,出手都有所保留,那八位長老卻招招奪人性命。


    二對八,這場麵可不像天墉的作風。


    天墉的弟子親族們聚集在廣場上,眼瞧著半空中的幾人打地天昏地暗,卻不曉得該幫誰,該勸誰,一個是長老,一個是族長夫婦,端的叫一個為難。


    這就內訌了?想著自己同天墉的人前前後後算是有幾分交情,溫畫乘了風上去準備勸上一勸。


    那八位長老中的四位合力對付蘭筠,另外四位對付項漪柔,蘭筠族長的神力不容小覷,四位天墉長老的神力更是輕視不得,一挑四,實在難為。


    另外四位長老合力對付項漪柔,項漪柔神力難敵,蘭筠又想護著弱勢的妻子,一番對戰下來更是捉襟見肘。


    墨勻長老趁著雙方對峙持平的空隙道:“蘭筠,你當真要背叛天墉麽?”


    蘭筠與妻子並肩而立,麵色不改,隻一句:“蘭筠從未背叛天墉。”


    墨勻臉色黑沉,轉而對他身邊的項漪柔道:“項漪柔,你若不交出仙契,休怪我不念蘭項兩族的舊情。”


    項漪柔冷笑:“堂堂長老,處心積慮將我孩兒置於死地,那時你們可曾念過我們兩族情義?”


    墨勻道:“項懷瑜不過是個沒有來曆的外人,你何必如此。”


    “沒有來曆?長老說笑了,既然沒有來曆,何必非要懷瑜的仙契不可?”


    其餘長老喝道:“不必與她廢話了,快些取那仙契,今日是上神所說紅蓮開啟之日,機不可失。”


    溫畫趕到時正巧見那墨痕長老劈出一道電光對著項漪柔攔腰斬去,這一劈非同小可,溫畫上前抬手將那電光一擋,生生受了半波衝擊,腳步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


    溫畫心頭感歎這一擊當真狠辣,這墨痕是鐵了心要置項漪柔於死地了。


    她的加入攪得戰局亂了套,幾人罷戰紛紛轉過頭來,驚道:“溫畫神君!”


    墨勻長老的一雙眼比鷹眼還銳利,溫畫相幫項漪柔,顯然不是站在他這一方的,於是咄咄逼人道:“神君怎會來此處?”


    溫畫端出一方神君的凜然姿態,無害地笑了笑,心裏算盤急打,她私闖人家府邸,又擅自進出禁地,情理上她的行為都理虧,碰上主人問話,她需得拿出個恰當的理由來。


    思前想後一番,笑道:“本君近來在碧落遊曆,偶爾得見此處景致甚美,特地前來欣賞一番。”


    “神君欣賞景致,為何會到我霖修殿來?”


    溫畫笑了笑,頗有閑情逸致道:“霖修殿地勢高昂,視野甚廣,本君擇高處賞景,不妥麽?”


    墨勻冷哼了一聲:“十分不巧,打攪神君雅興,天墉有些家務事需要處理......”


    言辭間是在下逐客令了。


    溫畫感覺項漪柔在她身後將什麽東西悄悄塞進她掌心,對她將手掌攏進自己袖管才對墨勻道:“說到底,天墉的事與我無幹,我自然不必蹚渾水呢。”


    說罷退讓了一步,站到戰局之外,做出一番絕不多管閑事的模樣。


    見她答應地這般幹脆,墨勻沒說什麽,轉身又加入了纏鬥。


    自身難保的蘭筠、項漪柔默契地微微側目向溫畫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


    溫畫捏緊手心裏項懷瑜的仙契,心中感慨,大凡仙者的仙契都由自己保管,或者在仙者坐化時一同化掉,但若是去護著旁人的仙契,那將是一件極其耗損修為的事,難怪項漪柔一介神君神力十分羸弱,而且聽聞近年來她足不出戶,想來為了保住女兒的仙契,她付出了不少代價。


    溫畫想到蘭握瑾已進了紅蓮火窟,對蘭氏夫婦隻怕是個更大的打擊。


    溫畫帶著項懷瑜的仙契來到長老祠前,那仙契火燙地很,聽那幾個老匹夫所說這仙契是打開紅蓮火窟的唯一鑰匙。


    那蘭握瑾又是怎麽迴事?


    這事情......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未到長老祠前,那重重法界之後竟傳來項懷瑜的聲音:“神君,是你麽?”


    長老祠乃是天墉重地,隔絕一切外在,現下卻能叫她聽見項懷瑜說話,溫畫看了看手裏的仙契,隻怕是此物之故。


    “是我,你還好麽?”她迴道,也不知項懷瑜能不能聽見她的聲音。


    不一會兒,裏頭的聲音道:“神君,請您一定要救天墉。”


    溫畫皺了眉,迴頭看了看半空上那分外精彩的一段你死我活,但也沒到需要她出手相救的地步。


    項懷瑜接著將一切道了出來,關於季微的神魂,關於《天機策》,關於鬼月姝,關於那一心想要覆滅天墉隻為複活季微的熠之前輩。


    紅蓮之中還有鬼月姝,難怪她之前感應到鬼月姝氣息。


    隻是那熠之前輩又是誰?熠之,熠之,溫畫思索片刻,忽的想起:熠者曜也,誰有這麽大能耐,用整個天墉做賭注隻為了複活一人。


    看來她與師父懷疑地不差,這件事除了蘭曜上神,別無他人。


    項懷瑜央她定要找到那位不懼紅蓮之火——天墉九長老轉世,溫畫望向肅穆的紅蓮火窟,陡然明白所謂九長老轉世就是蘭握瑾。


    她和蕭清流此前猜測蘭握瑾和紅蓮火窟有些淵源,卻不料是這樣的淵源。


    聞得蘭握瑾就是九長老轉世,如今正身在紅蓮火窟之中。


    項懷瑜才明白,她的出現早被人一手安排,隻為了今天。


    她沉默須臾,再出聲對溫畫道:“神君,《天機策》已經毀了,可是我看到上麵寫了一句話。”


    “什麽話?”


    “下闕鬼月姝。”


    溫畫疑惑,她從前就是鬼月姝,可從不知什麽下闕鬼月姝。


    世間難道還有上闕鬼月姝不成?


    正欲再問清楚一些,頭頂傳來一聲天崩地裂的轟鳴。


    濃厚灼人的熱浪從上麵翻滾下來,腳底下隱約有短促的哮聲,地麵都有些不穩。


    溫畫抬頭望去隻見長老祠上方的紅蓮火窟中噴灑出細雨般的火星,一絲火苗像鬼爪般從洞口探出,舔舐著岩壁。


    她心頭一凜,難道紅蓮要出來了!


    下方霖修殿前纏鬥的數人也驚恐地轉過臉盯著紅蓮火窟的方向。


    腳下那短促的低咆已經隆起巨大的聲響,像一條巨龍在石縫間穿行,果然不出片刻,那紅蓮火窟中霎時爆發,狂肆的烈焰從洞口伏地縱出,隻瞬間燒紅了整片天墉上空,滾燙的火焰如出閘的猛獸迅猛地從天俯衝而下,將底下的霖修殿一衝而塌,紅色的浪席卷了整個天墉,璀璨的星河與腥紅的烈焰交織在一起,席卷出一幅慘烈的畫卷。


    無人幸免。


    天墉覆滅。


    沒有了天墉城保護,二十一重天下的凡塵迎接的將來從天而降的岩漿烈火,隻怕要生靈塗炭了。


    事情發生地太快,溫畫暗道不妙,但走了一步,心頭升起一絲異樣,眼前似有人掀開了一層障眼的薄霧,溫畫冷靜一番,才看到哪有什麽紅蓮之火,天墉依然還好好的。


    她意識到這是幻覺,正要打探一番看這是何人作法,聽得一個聲音道:“你竟能參破幻覺?”那聲音稚嫩,冷峭,時而如稚嫩小童,時而若豆蔻少女,卻是從那洞中發出,卻異常熟悉,竟像極了她小時候。


    “你是何人?”溫畫剛一問出口。


    隻聽那聲音遲疑又驚喜道:“你是鬼月姝?”


    “哈哈哈哈哈,你正合適,正合適!”那聲音此刻如個黃口小兒,笑得猖狂又興奮。


    聲音落,隻聽身後有層層裂帛之音,“砰”然碎裂,那紅蓮火窟之中竟衝出一股明光,裹挾著勁風狠狠將長老祠外的重重法界撞得七零八碎,臨了一舉破開了長老祠的大門。


    門轟然打開,溫畫一眼看到蜷縮在門後的項懷瑜。


    那明光掃過,項懷瑜身形一顫,整個人有了些詭異的變化。


    溫畫直覺不對,直到那明光再度掃過來,溫畫才察覺那是什麽變化。


    那冷光將項懷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小,從少女再到垂髫不過刹那,溫畫緊隨那明光之後衝進長老祠奈何還是晚了一步,幾番明滅之下,項懷瑜已成了個四歲小娃娃模樣懵懵懂懂站在長老祠門口。


    水亮的眼睛將周遭打量了一番,嘴巴一扁,正要哭。


    那明光如一隻手將她攔腰一勾往紅蓮火窟而去。


    溫畫不再多想,伸手一把小懷瑜拉在懷中,整個人已隨著那明光被勾進了紅蓮火窟。


    彼時,方從王屋山趕來的蕭清流眼見的卻是天墉覆滅,紅蓮火窟腥紅烈焰鋪天蓋地的場景。


    而溫畫的藍裳正被紅蓮火舌吞噬而進。


    “畫兒!”他嘶聲驚唿,但彌天的火勢之中他的聲音被吞沒地一幹二淨。


    蕭清流眼角抽緊,可怕的情緒崩潰在他沸騰的血液裏,差點叫他跌入萬丈深淵,他縱雲從百丈之外毫不猶豫地衝進紅蓮火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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