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手指忽然毫無力氣,輕飄飄的宮燈都無法握住,飄然墜地,滾了滾,裏麵的燭火悄然熄滅——靈鷲山頂上,最後一絲火光也沒了,天地間,忽然隻剩下一片漆黑如死。


    風雨飄搖。大風似乎要吹得人站立不住,大雨如同鞭子一般抽在身上,讓人因為劇痛而慢慢麻木,變得毫無知覺。


    晚了……已經晚了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先是青嵐……接著,是他。是他。


    就是這把劍、就是血薇——她的血薇,殺了他?在他的手裏殺了他?


    所有的人都一個接一個的離去了……都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冥星照命,凡與其軌道交錯者、必當隕落!”


    ——十年前,白帝的判詞恍然間重新響起在緋衣女子的耳畔,恍如重錘擊碎心髒,痛得她彎下身子去,全身顫抖。半生浮萍、飄零孤苦,本來一直以為,隻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存在於這個世間,不畏懼任何艱難困阻——


    然而,驚迴首、卻發覺原來是因為有了這些人的全力迴護,才能讓她血戰前行至今。


    十年前,有人為了守住她、而不惜舍棄一切,從軀體到魂魄——那個少年一直是毫無保留、毫無條件的對那個孩子好的,絕對的、徹底的,不求任何迴報。


    十年以後,還是有人為了她的安全,而踐了一個必死的約會——那個人,從來是冷定地謀算一切、不讓任何事超出自己控製之外的。他做任何事情,都是為了獲得對等地迴報;他對任何一個人好,都是有相應的條件。


    然而,雖然明知今夜赴約處盡下風、甚至沒有多少生還的把握,他卻還是來了。


    一樣的絕望和痛苦,接踵而來,擊中了她一貫冷漠從容的心,那樣深入骨髓的絕望,居然和十年前和三日前一摸一樣!


    十年。十年……這中間,她經曆過多少,看過多少,自以為懂得過多少。然而,終歸發現、自己還是不明白一些事的——


    是的。雖然已經不複有當年那樣純澈的、絕對的、毫不保留的感情,雖然已經學會了保護自己,雖然已經習慣了冷定的去計算去權衡……然而,人的心裏,還是始終會有一個地方相同不變。原來依然有人可以這樣不顧生死的去守護著她,而自己依然可以感覺到如此深切的絕望和哀慟!所以,無論任何時候、都不要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去愛了。千萬不要。


    她伸手去拔起那把片刻不離的劍,然而,才觸及劍柄、就仿佛有火燒著手指。


    緋衣女子的手驀然握緊了佩劍,然而一下子沒有握準,滑下劍柄直握在劍刃上,鋒利的劍立時切入掌中。血瘋了一樣的流出來,沿著雪亮的劍脊急急流下,旋即被大雨衝走,混入原先的血痕裏,一並滲入泥土。


    她忽然覺得沒有力氣,甚至無力拔出那把血薇,隻是頹然跪倒。在大雨中低下頭,將臉貼到冰涼的劍上,長久的沉默。


    “我當為你報仇。”不知道過了多久,雨聲中,埋首劍下的女子,忽然吐出了一句話。


    ※※※


    “護法、護法大人,不好了!那個聽雪樓的女子、那個女子殺了好幾個看守的弟子,往山頂方向逃了!”


    天色剛剛暗下來,外麵的雨還是沒有歇止的跡象。一個人在雨窗下,看著手心那一塊殷紅如血的月魄,青衣術士眉間神色卻是有些複雜和遊移的。然而,還不等他想通今日裏大祭司這樣交托一切的深意,卻聽得門外陡然傳來弟子氣喘籲籲的稟告聲。


    孤光一驚,驀的在燈下抬起頭來,脫口低低反問了一句:“什麽?她逃了?”


    “是的……弟子、弟子們都盡力了。但是……攔不住。那個女子、那個女子太狠了……殺傷了好多人,奪路逃去。”顯然也受了傷,門外伏地稟告的弟子聲音斷斷續續,“我們找不到教主和祭司……所以來稟告左護法大人。”


    “什麽?找不到教主?”孤光複吃了一驚,手指下意識的握緊了寶石,頓了頓,終於平靜的迴答門外的弟子,“你們先各自迴去養傷,我就派人去追。”


    等得外麵的腳步聲都遠去,在風雨的軒窗下,看著桌上明滅的燈火,孤光低頭,有些莫名的蹙眉喃喃自語:“這是怎麽迴事——迦若托孤,教主失蹤,那個女子居然忽地想起要逃走!……今天究竟是怎麽迴事?”


    故意躑躅了半天,將弟子們召集起來,先是派人去尋找教主,接著交代了好一些瑣事。想得那人早該在山下百裏之外,接近二更的時候青衣術士才站起來,帶了十數個弟子出門去,往後山方向走去,去追那個出逃的緋衣女子。


    然而,剛剛走到後邊玄武宮旁,孤光便驀然愣住——


    黑夜裏,雨絲細細密密灑下,在微弱的燈火裏織出空朦一片。然而,在宮門口的一個空間裏,那些雨絲卻是奇跡般的消失了的——一眼望去,宛如缺了一角。


    一襲白衣的大祭司站在宮門口,對著他們這一群往後山趕來的弟子們緩緩伸出手來。是“止步”的手勢——刹時,包括左護法在內的所有人不敢再上前半步,一齊俯身拜見。


    “孤光,你趕快迴去,將所有弟子帶出來,去山腰行館。”然而,剛從山巔迴到宮門口的迦若,一開口卻是對著行禮的左護法說出了這樣的命令,聲音凝重冷鬱,不容反駁,“三更之前,這個月宮裏不許有一個人!——明日天亮後,不等教主有令,不許返迴這裏。”


    “……祭司大人?”實在是詫異,孤光忍不住違反了一直以來拜月教任何人不得對教主和大祭司的命令置疑的慣例,出聲,“可、可聽雪樓目前……”


    “聽雪樓目前大軍壓境,我知道。但是我還是要所有人三更之前離開月宮!”不容左護法說完,迦若語氣淩厲,打斷下屬的反問,眼神雪亮,看著匍匐在地的所有弟子,“這是我的命令——祭司的話、就是月神的意願,誰敢不聽麽?”


    “是。”孤光暗自咬牙,手心緊握著那一塊月魄,寶石的棱角硌痛他的手——要忍耐,要忍耐。在沒有能力變得比眼前這個人更強之前,隻有忍耐。在心裏一遍遍提醒自己,青衣術士膝行著後退出三丈,然後站起,帶著弟子離開,準備去執行大祭司這個莫名其妙的指令,將月宮裏所有弟子清空,遷移到山腰行館。


    “對了。”剛準備退開,忽然耳邊又聽到白衣祭司的吩咐,頓了頓,“將白日裏俘來的聽雪樓人馬,也一起帶走,不要留在月宮。”


    “是。”孤光應承著,然而眼裏陡然有喜光一掠而過。


    迦若祭司這個奇怪的命令,要幾千弟子一夜之間大轉移,無論怎樣局麵的一時紛亂都難免——此時要趁機放走燁火,該是大好時機了。


    “多謝。”等到那些人退開,宮門外的樹下有微弱的咳嗽聲傳來,斷斷續續,“你、你還顧惜著我們聽雪樓的人……”


    雨絲紛飛,榕樹細細的根須在風中飄揚,樹下的白衣病弱青年抬起頭來,對著宮門口的祭司一笑,眼裏有寒焰般的光芒欲滅不滅。然而,蕭憶情咳嗽的很厲害,顯然方才山巔的一輪交手、已經讓抱病赴約的聽雪樓主重新觸發了病勢——用凝神丹的勉力保住的氣脈有些重新衰弱起來,而元神更為潰散。


    “沒什麽,本來今夜是我有求於你的。”迦若淡淡道,“他們都被我遣開了,我們快去神殿方向吧,三更之後到天亮之前,時間不多了。我們要加緊。”


    蕭憶情點頭,然而劇烈的咳嗽讓他一時間無法出聲迴答。


    迦若迴身反顧,看著,眼裏也有擔憂的光——這個人的元神渙散的很厲害,都要脫離軀體了。隻是不知道憑了什麽樣的力量,卻始終有一息尚自不肯熄,在這個已經因為疾病而衰竭的不像樣的身體裏掙紮著、不肯離開。


    這種景象讓大祭司都有些觸目驚心,迦若遲疑了一下,忽然伸出手來。不知念動了什麽樣的咒語,祭司修長蒼白的指尖上驀的滴出鮮紅的血來,一滴一滴滲入土壤。


    奇異的是、這血一入土,土地居然如同水一般微微沸騰起來!


    仿佛地底下有什麽東西翻湧著,要冒出地麵來。


    迦若蹙眉,神色慎重,然而口唇翕動,繼續念著,血越來越多的流出,滴入土壤。土地如同波浪一般奇異的波動著,終於,那一股力量似乎衝破了什麽禁錮,地上陡然裂開一個口。


    “啪”。輕輕一聲響,土中居然透出一陣奇異的青色光芒。


    白衣祭司輕輕喘了一口氣,抬頭對一邊的蕭憶情道:“把手伸過來,掌心向下。”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聽雪樓主說過話,然而,這一次蕭憶情隻是看了迦若一眼,微微咳嗽,沒有說話。他離開了樹下走過去,在裂開口的土地邊,伸出手去,蒼白瘦弱的手因為咳嗽而有些顫抖。


    “用左手。”迦若看了他一眼,搖頭,“你右袖中有夕影刀,神兵利器,那些泉下妖無法靠近你。”


    蕭憶情手頓了一下,依然沒有問祭司究竟是什麽意思,隻是換了一隻手伸出去。


    忽然間,地底透出的青色光芒陡然大盛!光從地底下某處透出,瞬間強烈到能照亮彼此的臉——在光芒裏,蕭憶情隻看見隱約有奇異形狀的東西溢出,纏繞在他的左手上,輕輕一繞,一掠而迴,縮入土中,光芒也立刻消失,平整的土地上似乎壓根沒有過什麽裂痕。


    連聽雪樓主都不由微微一驚,看著眼前幻象般的一幕,不知不覺咳嗽已經停止。


    “我叩破九冥之門,喚來泉下妖,替你拔出體內陰毒的病氣。”迦若的手指垂下,指尖上的血卻依舊不停地流著,“你覺得好些了麽?”


    胸臆之間迫人的寒意和喉間的腥氣都消散很多,蕭憶情迴首撫胸,輕輕吐了一口氣,詫然點頭:“好很多——我忽然覺得自己的病恢複了一半,起碼不像墨大夫說的那樣惡劣。”


    “也隻是暫時的。”迦若搖頭,歎息,“你病根太深,纏綿入骨,這樣也隻能拔去幾分,讓你氣脈不至於那麽快渙散——但是,我也隻能做到這樣了。”


    看著對方不停流血的手指,聽雪樓主微微蹙眉,遲疑了一下:“這似乎讓你大耗靈力——我們不過不得已才暫時合作,你為何至於如此。”


    白衣祭司不再答話,轉過身去,然而眉宇間卻有複雜的神光閃動了一下,看著雨絲飄飛的黑夜,忽然間卻是一笑,低頭往神廟方向匆匆走去。


    “自然是為了冥兒。”


    這樣一句話,輕得不能再輕,消散在雨裏。


    第十六篇 永夜


    蒼白秀氣的手指,卻仿佛蘊含著驚人的力量——將那個天下隻有月神純血之子才能轉動的天心月輪,一寸一寸的轉動。


    月輪上有刻痕十二,然而,每轉過一道刻痕,都似乎用了極大的心力。


    連聽雪樓主那樣的人,眼神裏都流露出竭盡全力的孤狠和凝注。


    身上隻有一半的血統,所以,要打開這個天心月輪,另一半的力量隻能倚靠他本身的武學修為——將幾乎是十二成的力量都凝聚在手指間,蕭憶情蒼白的手指幾乎要扣入玉石的轉輪上,強自壓製著動用真力而引起的胸臆間不適,一分一分的轉開了月輪。


    當月輪的刻痕轉過第六宮的時候,極遠極遠的地方隱約傳來一聲輕微的“吱呀”——然而這個極其細微的聲音,卻讓一直站在神殿門口遠眺的白衣祭司猛然間全身劇烈一震!


    “開了。”迦若站在高高的祭壇上,看著湖麵,忽然間低低說了一聲。


    仿佛是迴應他這一句話,鋪天蓋地的水聲忽然間以想象不到的聲勢漫了過來!


    仿佛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將祭壇上孤零零站著的白衣祭司湮沒。


    ——那是聖湖的水閘第一次被打開,湖水傾瀉入地底的聲音。


    那些禁錮死靈的湖水,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入地底。


    隨之而起的,是那些歡唿著、尖嘯著從幾百年黑沉沉湖底牢籠裏騰空而起的死靈們,掙離水麵,在半空瘋狂的舞動飛竄,恍如紅蓮烈火當空燃燒。聖湖的水在流動,劇烈的往地底奔湧,那些死靈浮出水麵,先化為紅蓮,然後紛紛掙脫了水的禁錮,在空氣中唿嘯著來迴,發出火一般的亮光。


    空氣仿佛陡然凝結,有無形的力量彌漫著,連天上下落的雨絲都被逼得無法墜落!


    惡靈升騰而起,飛躍狂舞於空中,氤氳如霧氣,有一片一片蒼白的灰燼,從天空中飄落。無根無本,無始無終。


    天地間空茫一片,仿佛世界的末路,洪荒的盡頭。


    轉過第八宮後,蕭憶情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仿佛胸臆間翻騰的血氣終於無法壓抑,衝出了咽喉。他咳得俯下身去,然而手指卻依然死死的握住那個轉輪——他咳出的血濺在月輪上,忽然間,天心月輪竟然微微亮了亮!


    月神之血浸潤了它,這個拜月教最高聖物仿佛得到了什麽祭奠,轉動的艱澀緩和了不少。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發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驀然,站在門口看著聖湖的白衣祭司嘴裏,吐出了這樣的四句口訣——聽雪樓主聽得那樣的詩,眼睛驀然微微一涼:那是白帝門下的不傳之秘——當年高夢非窮途末路下,聽過他念起這首詩,然後長笑拔劍自剄。


    “我去了。”——看到紛紛逃逸的惡靈在夜空中狂歡跳躍,知道它們一時喧鬧後便要四散逃入陽世,隻怕從此再也無法控製,白衣祭司不再遲疑,對身後的聽雪樓主出言。頓了頓,緩緩道:“接下來的事,就拜托你了。”


    蕭憶情的手一震,他答不出話來,隻是咳嗽著,從月輪下直起身子看迦若。


    漫天的劫灰紛揚而落,迦若站在祭壇邊上,手指間的血不停地流,卻不曾迴頭看這邊一眼,白袍如風一般飛揚而起。


    “咳咳……盡管放、放心。”蕭憶情終於掙紮著,吐出了一句承諾。


    然而,即使是聽雪樓主,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也掠過了深切的悲憫和震撼——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月黯星隕,一天劫灰,相送兩人衣冠皆似雪!


    “好,好!——”迦若點頭,忽然看著天空,大笑,“有聽雪樓主這句話,天下何事不可放心?生死均可相托,信君必不相負!”


    他忽然一揚手,手中本來提著的白袍前襟飛揚而起。再也不迴頭,白衣祭司從神殿高高的祭台上拾級而下,走入漫天的劫灰中,那是義無返顧的堅決的步伐。


    蕭憶情不再看離去的祭司,他的手指再度用力,一分一分的、將那個天心月輪打開。


    身體裏的血似乎要沸騰起來,衝出胸腔——他知道那是自己強自冒犯拜月教聖物、而讓體內流著的並不純粹的月神之血悖逆,引起了纏綿入骨的惡疾複發。然而,既然答應了迦若、就算是背天逆命,他也要拚著畢生所擁的力量,將這個轉輪打開!


    已經轉過了第十宮,地底水閘已經大開,站在祭台最高處的神殿裏,他都能聽到底下聖湖裏洶湧的水聲——那是幾百年來,第一次被排幹的湖水!


    將那些沉睡的兇靈統統驚起,將那些幾百年來的怨毒統統釋放——


    迦若和他……究竟在做的是什麽樣可怕而有死無生的事情?


    然而,一諾如山重,生死俱為輕。何況是身為聽雪樓主的他,和拜月教大祭司的擊掌誓約。無論緣起是為了什麽,這個約定,一定要盡他所有的力量來守住。


    更何況,在這個誓約裏,有著讓他心神震撼的東西。繼承聽雪樓、拓地萬計,在中原武林馳騁睥睨的他一直有著自己的抱負和理想,也知道那樣的信念對於支撐著血戰前行的人來說是什麽樣的意義——所以,如今的他,才能那樣深切的了解如今迦若以身相殉的深意。


    “迦若……”忍住胸臆間仿佛要割裂的痛苦,蕭憶情緩緩將月輪轉向最後一個刻度,陡然間,嘴裏吐出一聲深沉的歎息。


    然而,此時空氣中的聲音忽然變了!


    那些歡唿著,尖叫著狂喜著的惡靈們,猛然間一齊爆發出奇異的狂嘯——仿佛憤怒,又仿佛驚喜——仿佛驚雷下擊,整個靈鷲山都能聽到那些死靈們的歡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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