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住腳,慢慢抬頭看著身邊兩位師兄。


    關切的年輕的臉,亮如晨星的眸子,這個世上僅有的關心她的人們……十二歲女孩眉頭蹙了蹙,眼睛裏忽然有劇烈陰暗的光芒,忽然用力扯下了脖子上掛著的沉香木小牌,扔還給青嵐,然後對著怔住的兩位少年叫了起來:


    “師傅他不肯教我!不肯教我……你們都是把我當作外人……你們誰都不是好人!”


    “我以後再也不認識你們了!”


    她頭也不迴的跑了開去,一口氣奔出了山門。隻留下兩個少年驚疑不定的呆在原地,這個孩子,年紀不大,脾氣卻古怪的緊,兩位師兄都經常要吃她的苦頭。


    “咦?大師兄,這是什麽啊?”過了片刻,青羽莫名奇妙的搖頭苦笑,準備走開,忽然看見青嵐手中握著的那個小木牌,有些驚訝的問,看著上麵奇形怪狀的符號。


    青嵐低頭,臉色忽然有些不自在:“哦……這個,是我送給冥兒的護身符。”頓了頓,他開口解釋:“你也知道苗人一直對我們沉沙穀懷著惡意,我怕周圍苗寨那些人會……”


    “——糟糕!”他忽然的驚唿嚇了旁邊的青羽一跳,青嵐的手用力握緊靈符,臉色迅速蒼白下去:“冥兒她居然就這樣跑出穀外去了!外麵、外麵這幾天都是那岩的人!”


    “糟了……”青羽也是驀然驚覺,雙劍從肩後一躍而出,“我們趕快去!”


    ※※※


    記憶重重疊疊而來,宛如輕紗,一重重綰起,淡去,越來越清晰。


    靈溪畔純金做的夕陽。繁茂的溪流邊千朵野荷綻放。童年時候僅有的笑聲散入風中,仿佛是一首遙遠的歌謠,輕輕沙啞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風霜。


    十年後的如今,重逢時,大雨模糊了過去未來的日子。


    兩個人又是許久沒有說話。


    “那一天,我跑出去的時候,想著你們一定會跟來的——”終於,阿靖輕輕說了一句,左手下意識的抬起,放在頸中,摩挲著什麽。


    “那一天我們正要出去的時候,師傅兵解了。”伽若微微低下頭,眼睛看著雨簾,迴了一句,“他死前對我們說——不要去救你……”


    “你們就在那時知道的那個預言?”雨中,緋衣女子仰起頭,看著他。


    白衣祭司沒有迴答,隻是點了一下頭,仍然看著夜空。雨水淋濕了他的長發,發絲下,他深色的眼睛隱約閃著光,卻令人猜測不出任何意義——完全不同於十年前那個溫和安寧的少年了。


    阿靖片刻沉默,忽然輕輕笑了起來:“你們兩個也真是奇怪……既然都知道了,還拚死拚活的闖到那岩的山寨來救人。如果我那時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伽若依然沉默著,他的臉在雨中,益發顯得蒼白。


    焚化完師傅的遺體後,他和青羽並沒有遵從師傅的遺言,而立刻聯袂去了苗寨救人。


    那岩山寨在苗疆諸部族裏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寨,和沉沙穀的積怨不知道是從哪一年開始。


    據他們說,是某一日白帝出山,無意中斬殺了一條他們族裏奉為靈獸的巨蟒。苗人幾度想攻入沉沙穀報仇,卻被白帝的玄術擋在了穀口,還損兵折將,連族中兩個法術最高強的巫師,都在作法中因為咒術反噬而死亡。


    幾十年下來,雖然苗寨始終未能進入沉沙穀,但是雙方之間已沉積為水火不容的局麵。


    為了避免麻煩,師傅在世時總是告誡他們不要隨意踏出山門一步,因為沉沙穀之外,便是苗人們布下的重重伏擊了。然而,師傅剛剛飛升,他們兩人卻聯袂直奔那岩山寨!


    那是他們學藝那麽多年來,第一次將所學的用於真正的對戰。


    兩人一踏入苗寨,遇到的就是仿佛無窮無盡的陷阱,毒箭,蠱毒和咒術,甚至還有被降頭師放出的鬼降,來去如電……青羽的劍術和青嵐的法術,由於是初次施展,在來到關押千冥的地方時,兩個少年都已經傷痕累累。


    “師弟,你帶著冥兒先走——待我布置好陣法阻擋那些苗人、再趕過來!”


    白袍上已經染滿了血汙,青嵐將昏迷過去的師妹放上青羽的後背,用衣帶束緊了,對師弟吩咐。想了想,從懷中拿出那個沉香木的小牌,掛迴千冥的頸中,輕輕將她散亂的發絲掖迴耳後。他眼睛裏的從容沉靜依舊不變,雙手也極其的穩定。


    “師兄你小心,布好了陣就快些來!”已經來不及推讓,青羽隻是對著青嵐點了點頭,使出了師傅傳授的飛劍之術,並指一點,雙劍如同遊龍般飛出,在苗人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他沒有迴頭——因此,也沒有看見在他們離去的刹那,青嵐眼中的光芒迅速的委頓下去,伸手扶住了身邊的竹欄,微微咳出了一口血。


    那是他們三個人的最後一次相聚。


    青羽最終還是帶著她血戰離去,出寨時,看到苗寨中衝天而起的大火。他知道,是師兄分血大法的陣勢發動了,紅蓮烈焰焚燒了一切——然而,青嵐再也沒有跟上來……


    在千冥睜開眼睛的時候,青羽告訴她:他潛入苗寨去找過,青嵐死了。


    他們在沉沙穀為他做了七天七夜的招魂,甚至他們動用了師傅遺留下來的水鏡,在那個鏡子裏,無論青羽還是千冥,都看不到青嵐還存在在這個世間的影子。


    青嵐死了。


    然而他們的人生卻還是要繼續。


    即使十年過後,即使她已經是聽雪樓的女領主,已經成為江湖中令人她已經不再願意去迴想那一段日子,那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召喚魂魄歸來深入骨髓的哀慟。


    幾度因為不支而昏倒在祭壇上,然而抱著萬一的希望,能招迴青嵐的魂魄、知道他的所在,她咬牙爬起來,用劍割破自己的手,振作精神繼續著儀式。


    七天後,法事完畢。沒有任何方法能夠再找到青嵐的蹤跡,無論上天入地。


    “爹……爹他不要阿靖了!……我以為、以為誰都不要阿靖了……”八歲孩子冷漠的眼睛裏袒露出深切的悲傷和失望。


    “不要哭了……我會陪著你的啊。”少年微笑著,拉起了她的手,折給她一直紫色的也罌粟花。


    然,他終於也是走了……丟下她一個人。誰都不要她了……


    十三歲的她在祭壇上怔怔站著,看著那堆成小山的符咒灰燼,以及青羽同樣憔悴的臉。忽然間,一滴眼淚從她的眼中落下。已經沒有多少力氣,所以隻有淚水不停地滑過蒼白的臉頰,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女孩捂住臉,無聲的痛哭起來。


    父親死後五年,她終於又為另一個人而哭。


    她的手指用力摳入地麵,直到指甲折斷,流了滿手的血——十三歲的孩子對自己說,這樣不行的……這種痛苦,她再也不要嚐到第三次!以後,她再也不會在意任何一個人……她再也不要為任何人哭。


    再也不。


    青羽帶著她進入了江湖,幾經流離,相依為命的兩個人又因為某些原因而分散。直到隔了五年多,在洛陽朱雀大道的聽雪樓裏,他們才如宿命所預定的那樣重逢。


    “大哥,召我迴來有何事?”簾外,朗朗笑著,聽雪樓的二樓主揭簾而入,“青城那邊我已經——”話隻說了一半,紫衣青年的頓住了。坐在蕭憶情座位邊上的緋衣女子聞聲迴頭,目光交錯。


    震驚的神色隻是刹那,轉瞬平靜如初——十年的江湖曆練,無論誰,都有了足夠的自製力。


    高夢非,聽雪樓的二樓主。


    舒靖容,血魔的女兒,聽雪樓新來的女領主。


    他們如今所在的位置、和在江湖中的地位,已經完全和當日靈溪畔佩劍少年和八歲女孩不可同日而語。仿佛心照不宣,他們誰都沒有提起以前。


    仿佛,在沉沙穀那一段日子,那純真如風一般的日子……並不曾存在過。


    他們兩個人,一個生來就是野心勃勃的梟雄,一個也天生就如此的冷漠而充滿了鋒芒。


    隔了一年多,在聽雪樓的叛亂裏,改名為高夢非的青羽死於血薇劍下。


    第三篇 穹月沉浮


    大雨漸漸轉小了,南疆的天氣就是如此,暴雨說來就來,也是說走就走。雲開月明,淡淡的月光從天上照下來,映的地麵光影婆娑。


    “當年,對於我和青羽來說,所謂的‘命數’不過如此。”看著天光從雲中灑下,祭司忽然微喟,月光在他的白衣上流動,映得額環上的寶石奕奕生輝,“對於我,我看不到自己的命運;而對於羽師弟……他不相信天命。所以,我們當時雖然聽了師傅那樣的話,仍然拚了命要去救你迴來。”


    緋衣女子也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握劍的手在微微發抖。


    “不信命的青羽終於也死了……你說,命運真的是不可違背的麽?”迦若的聲音很漠然,平靜的似乎不見底,這幾年來的清修已經讓他的心徹底的沉靜了下去。或許,現在的他,有沒有心,都已經不是一個定數了。


    阿靖沒有說話,宿命的有無,對於她來說,也是一直不確定的東西。江湖中,她以手中的劍改變自己的命運,令所有人都對她敬畏有加。然而,在這個充滿了巫氣的南疆,對著迦若,她第一次對於能否把握自己未來道路產生了動搖。


    ——如果真的有所謂不可改變的命運……那末,這次的重逢,又預示著兩人怎樣的結局。


    ——如果真的宿命無法阻擋,那末,她難道是為了帶來死亡而與他相遇?


    “可即使到現在,迴頭想想當時,我也不會後悔什麽……”在她失神的片刻,迦若忽然迴頭,對著緋衣女子笑了笑,那笑容中,隱約仍有舊日熟悉的光采,“你長大了,冥兒——很抱歉沒有實現我以前的諾言、沒有一直陪著你。”


    他站在窗外,微微笑著,對緋衣女子伸出手來:“冥兒……這十年,你可曾受了苦麽?受苦了也不會哭,你一向都是太過於要強了啊。”


    如若這樣的話出自於別人的口中,她隻會冷笑。但是聽到眼前男子這樣微笑的話語,雖然極力壓抑著自己,然而淚水已經盈滿了她的眼眶。


    月光下,那個白衣的祭司向著她伸出手來。


    刹那間,十年的時光忽然消失不見,時間仿佛又迴到了靈溪邊上,那個叫做青嵐的十三歲少年溫和地微笑著,伸手想扶住白石墩子上的女孩。


    風裏忽然到處都是鮮花綻放的味道,在月光下緩緩吹到臉上來。淚水模糊的眼睛中,阿靖看到的隻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那個唯一讓她安心、讓她信任的人,隔了十年的歲月,依然如同昨日、微笑著對她伸出手來。


    “青嵐、青嵐哥哥……”遲疑了一下,這個遙遠的稱唿還是從阿靖的嘴角滑落,她的手緩緩從劍上鬆開,握住對方的手,生怕稍微一放鬆,這十年的歲月,就會幻象般從指間流走。


    迦若看著她,看著長大後的緋衣女子,藍色的眼睛裏忽然有莫測的笑意。他的手緊握著她的,十指緊緊的扣在一起。大雨過後,兩個人的雙手都是冰冷如同玉石,不知是因為寒意,還是內心激烈的感情,在微微的顫抖。


    阿靖看著他,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經是高大的青年男子,往日柔和的臉上帶著微微的冷鬱和邪意,讓線條顯得剛硬決斷了很多。


    牎擺ざ,難得我們又遇上了,那麽,你就不要再迴聽雪樓去了!”他微微笑著,忽然吐出了這麽一句話,更加用力的握緊了她的手,“不要再迴去了。”


    他低頭看著緋衣的女子,月光映照著他的臉,挺直的鼻梁如同山巒在昏曉變化中形成的陰陽交界:一側、是白衣祭司掌控星辰觀天輿地的冷漠洞徹;而另一側,則是前塵往世中、那個少年溫和善良的守護眼神。


    她一怔,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鬆開了相握的手。她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他的哪一麵——


    畢竟,十年了……開朗飛揚的青羽變成了深沉嗜權的高夢非,驕傲敏感的青冥成了冷漠桀驁的靖姑娘——而他,內心裏不知道又起了什麽樣的變化……何況,他如今是拜月教的祭司——是聽雪樓最大的敵人之一。


    “離開聽雪樓,不要再迴去了,冥兒。”看見她沉吟,迦若再度柔聲勸道,“江湖不是好地方,你如果不及早收手、我擔心你將來會有什麽不測——我看得見你的未來……不要再迴聽雪樓了,和我一起在這南疆隱居罷。”


    “就像以前在沉沙穀那樣,種滿山的繁花,不問外麵的世事,也不用打打殺殺爾虞我詐,隻是我們兩個人——你說有多好?”


    他的聲音清靜而溫和,一字一字緩緩道來,居然有深入人心的力量,她一時間聽得有些恍惚,那些他所描述的景象都已經成為夢幻般的現實,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


    或許……或許真的可以吧?二十多年來,第一次能夠完全的放鬆戒備、不用時時刻刻的握緊血薇才能感受到安全——在某一個地方、在某一個人的身側,她才能夠完全恢複昔日舒展自由的天性吧?


    “青嵐哥哥……”她遲疑著,再度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感覺到他的手冰冷如玉。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有溫度的,真切而深摯,他的手緩緩收緊,微笑:“我們這就走罷。以後無論誰都不會再傷害到你了,冥兒。”


    “那麽……拜月教怎麽辦?”雖然沉迷於他所描繪的景象,阿靖仍然記起了他目前的身份,有些擔憂的抬頭,問。同時,雖然覺得他所承諾的未來雖然美好,卻仿佛卻失了什麽最重要的東西。


    “拜月教?”仿佛也是怔了一下,迦若微微笑了起來——“哦,拜月教!”


    他抬頭看看當空的明月,滇南皓月冷照千山,皎潔神秘。拜月教的大祭司卻對著教中膜拜的最高象征冷笑起來,忽然一揮手、指間有清風旋轉而起,唿嘯直上九天!


    雨後的天空中,那些散開的雲忽然被無形的力量卷動、狂亂的漫天飛騰,滾滾的雲層聚集起來,瞬間就遮住了當空的明月!


    “拜月教對我來說,又算什麽?”微微冷笑著,迦若看著天空中最後一絲月光也被雲層擋住,忽然低聲迴答,“現在,天地間沒有什麽能約束住我!我要走便走,誰能奈我何?”


    阿靖呆住,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指向天心的手——那叱吒風雲、令天地為之變色的力量,即使他們的師傅白帝在世,也絕對達不到這樣的境界!


    大師兄……居然真的做到了師傅所說的上窺天道的地步。


    十年不見,他的術法居然精進如此。


    難怪即使是樓主,在派她來滇南之時也再三的囑咐:拜月教大祭司幾近天人,即使是擁有血薇的她,也必須小心——如果遇到什麽為難之處,千萬不可逞強,要及時讓燁火告知他。


    樓主……蕭樓主。


    重逢帶來往日無數的迴憶,洪流般充斥她的心,然而,想起這個名字,她心下驀然一陣清明——蕭樓主。蕭憶情。


    千裏之外的繁華都城,洛陽的朱雀大街上,白樓燈下那個孤寂的、病弱的影子,又湧現在她的心頭。此時,他又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情況……


    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迦若的聲音再度溫和的響起在耳畔。


    “冥兒,我守候星辰相逢的日子、已經十年了。”歎了口氣,他有些疲憊的、抬手撫摩著額環上的寶石,“如若不是記著當年對你說過的諾言,這十年……唉,這十年,真不敢想是如何過去的……我們迴沉沙穀去罷。”


    阿靖悚然一驚:對。十年。十年了……一切都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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