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圖》,已經勾畫出了這個一介書生的錚錚鐵骨。葛巾知人之深,愛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負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難過?”湛瀘歎息道,“你看,這第三世也算是圓滿結束了。料得再等十幾年,他便可以和葛巾來世重逢——到時候,這個世間將沒有任何力量能將他們分開。”


    說到這裏,他微笑起來,“就連我,也禁不住羨慕他們。”


    他的笑容有些複雜,白螺定定地看著他,仿佛忽然間不認識這個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或許因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湛瀘是一個冷麵冷心的人,卻不料他對於人心卻洞若觀火,細微至此。


    “世態涼薄,人情如紙,螺兒,雖然百年來你見過很多不好的事,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對別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瀘輕歎,搖頭,“就如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殺了徐君寶,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會如何?”


    白螺眼神複雜,許久輕歎:“你說得對。”


    湛瀘鬆了一口氣,“從未見你低頭認錯,如今這麽說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麽?”白螺一驚,驀地抬頭。


    “是啊,難不成你以為我可以永遠留在這裏?”湛瀘苦笑,望著窗外的繁華帝都景象,“如今宋室王氣衰竭,趙氏已失天下,我奉天帝之命迴歸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現新的王者之後才能再度返迴。”


    湛瀘乃天子之劍,隻跟隨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個王朝興起,又不知該過去了幾世。


    白螺默默地想著,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湛瀘低聲:“玄冥還沒有找到,你一個人在下界要好生照顧自己。”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有些茫然。


    她不說話,他便也不再說什麽。兩人在花下相對坐著,耳邊隻有簌簌的風聲在空曠的房子裏吹拂,宛如枝葉間有無數精靈在低語。這樣的情景,仿佛忽然迴到了幾百年前碧落宮的沉香亭之畔。


    湛瀘默然坐了良久,在天色漸漸昏暗的時候長身而起,“我走了,珍重。”


    看著他離開,白螺坐在滿室蔥蘢的花木之中,卻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種蕭瑟和孤獨——幾百年了,她輾轉漂泊於塵世,多半時間都是孤寂一人。身邊的一切都滾滾而來,滾滾而去,人和事都隨風消逝。


    唯一不變的牽念,除了玄冥,或許就隻有湛瀘了。然而,或許知道他一直都會在那裏,時間久了,竟也不覺得這是多麽可貴。


    如今,當他真正地離去之後,那種孤獨才鋪天蓋地而來。


    她茫然地想著,看著庭中的青青碧草,忽然覺得極其疲倦。不要去想了…這些事情,本來是凡人才應有的煩惱。而她,本應已經超越了這種業障,世事流轉、愛憎糾纏,於她不過是鏡中之花而已,終成虛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無論如何,葛巾這一生終得圓滿,也足以令人歡喜了。


    ※※※


    『小注:


    牡丹為花中之王,北地最多,花有五色,千葉、重樓之異,以黃紫者為最,洛下名園有牡丹數千本者,每歲盛開,主人輒置酒延賓,若遇風日晴和,花忽盤旋翔舞,香馥一場,此乃花神至也,主人必起具酒脯羅拜於花前,移時始定,歲以為常,正黃色十一品,禦衣黃,千葉,似黃葵。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三·花木類》』


    陸 金合歡


    〔飛濺出去的琉璃碎片緩緩浮上來,每一片都泛出奇異的柔光。每一點柔光裏,居然映出了一張黯慘慘的臉。死靈!〕


    暮春的傍晚。


    細雨蒙蒙的下,無聲無息。


    庭院的迴廊下,一襲春衫單薄,一個月白色衫子的年輕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著雨簾。手腕露在袖子外麵,套了個赤金釧子,越發襯得腕骨伶仃,惹人憐惜。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蛾。


    秋風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迴房休息吧。”旁邊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邊勸說。


    然而,月白衫子的麗人沒有迴答,眼睛依然盯著雨中某處,不說話。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會以為因高貴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細看往她眼中,就會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和神色的變化。


    仿佛也習慣了這樣的迴應,黃衣丫鬟看看將要黑下來的天色,俯下身輕輕將挽在臂彎裏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抖開,披在麗人的身上。


    年輕女子一動也不動,任丫鬟服侍,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動,癡癡的看著雨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庭園,方寸雖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別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著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從湖州運來,深得“瘦、透、漏”之神韻,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於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在雨中散發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輕女子空洞的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假山後的一株花樹。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樹,雖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葉纖細柔美,最奇異的是那些枝葉都閉合了起來,枝條也在雨中緊緊糾纏——就仿佛一個遇到風雨的麗人、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滿樹繁花紅紅白白,可不知為何枝葉卻有些萎黃。


    ※※※


    “紫檀夫人,我們迴房好不好?相公如果迴來,看見夫人這樣在風口上坐著,婢子又要挨罵了。”見女子柔順的聽任自己將衣服給她加上,黃衫丫鬟蘭兒進一步勸說,一邊將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那個被稱為“紫檀夫人”的女子並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說了什麽話,眼睛隻是茫茫然的看著庭院中那棵金合歡樹。


    雨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裏,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過是春暮夏初,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雨雲匯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蘭兒見貴夫人不肯動身,無奈的歎氣,繼續勸:“夫人,雨下的大了。我們迴去歇息,好麽?”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滄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滄月並收藏花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