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驟起,一切從權。葉城頓時從一個繁華商業都市變成了戰時指揮處,巫羅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內眷的後園依然關閉外,前廳變成議事廳,花園變成了馬場,不時有軍隊出入稟告戰況,平日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地方,此刻充斥著烽火的味道。


    飛廉在堂前下馬,將馬鞭扔給旁邊侍從,一路往裏走去。


    “稟少將,這些就是抓住的奸細!”士兵領著他來到內庭,指給他看庭中一串用鐵鐐銬在一起的男女,“他們首領是一個紅衣的女人,巫羅大人正在提審。”


    飛廉隻看得一眼便露出詫異的表情:“分明是西荒來的牧民,怎是複國軍奸細?”


    “稟少將,這一群西荒的賤民昨晚試圖帶著一個鮫人複國軍逃跑,被守衛發現了,大夥追了半座城才擒獲。”士兵恭謹的迴答,“巫羅大人提審了半日,反而被這群賤民惹起了火氣,下令除了留下那個首領繼續拷問之外,其餘人明日便斬首。”


    “斬首?”飛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裏都已經這般局麵,為何還要追索什麽複國軍?大敵當前,這些事情容後再說也不遲。”


    “稟少將,”士兵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巫羅大人說,正因為局麵混亂,所以要從重從速平息一切動亂的苗頭——早早殺了,免得後患。”


    “…”這種漠視生死的話令飛廉心中一陣不舒服,然而此刻畢竟不便當眾駁迴。他看到人群裏還有一個少年,不由不忍:“這個呢?——還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於牽連到要斬首吧。”


    “誰要你這個冰夷來假慈悲!”話音未落,那個少年卻直起了脖子破口大罵,“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漢,你他媽的才是乳臭未幹的孩子!”


    “阿都,”旁邊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低聲厲叱,“閉嘴!”


    “我才不!”那個少年直直盯著飛廉,“冰夷走狗,有種咬死爺啊!”


    被賤民如此辱罵,在冰族看來是極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將表態,身邊的侍從“錚”的一聲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這個沙蠻子的人頭來。飛廉卻並未被激怒,隻是伸過手按住了侍從的手,搖了搖頭:“算了。”


    他側過頭問左右:“那個鮫人複國軍在哪裏?”


    “稟少將,關押在側廂,”士兵躬身,“巫羅大人已拷問完一輪了。”


    “為何分開關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側廂。


    士兵遲疑了一下,訥訥:“那個鮫人傷得太厲害,生怕銬在露天裏立時便死了。”


    已經走到門口,忽然間仿佛覺察出了什麽,飛廉怔了一下,在門前頓住了腳。遲疑了片刻,對身側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門在身後闔上,房間裏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聽到有人在簾幕背後細微的唿吸,聲音急促而淩亂,血的腥味彌漫在房間裏,伴隨著另外一種他熟悉的味道。飛廉的眼神在黑暗裏急遽的變化著,拂開了垂落的簾幕,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卻並沒有點燈。


    黑暗裏,他感覺到角落裏有人簌簌動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裏俯下身,按住了那個嚐試掙紮的影子,“是我,湘。”


    那個黑影瞬間全身一震,不再掙紮。仿佛也認出了前來審問她的冰族軍人是誰,她全身開始微微的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兩個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室內相對靜默,不發一言。


    “飛廉?”長久的沉默後,對方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


    “是我。”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到桌邊燃起了燈。光線明滅映照著他的臉,征天軍團的少將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莫辨:“沒有想到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你,湘。”


    ——然而,話音未落他就驚在當地。


    那是湘?那個鮫人根本看不出絲毫原來模樣,簡直就像被浸入過煉獄的火焰,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完好,那些可怕的潰爛痕跡雖然已經彌合了,但卻密密麻麻布滿了她的全身,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地獄火焰裏掙紮唿號的幽靈。


    更可怕的是,那些舊傷之上,又層層疊疊布滿了新的傷口,血肉翻卷,形態可怖。整個人已經看不出麵目,就如一個血人。


    地上的人啞聲苦笑:“難為你還認得我。”


    飛廉被那樣可怖的外表驚住,半晌才緩緩苦笑:“潤肌膏的味道…沒想到雲煥還真的把那個東西交給了你。”


    “…”湘不易覺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雲煥搭檔前往砂之國時,眼前這個人把一盒防止肌膚開裂的藥膏扔在雲煥的衣襟上,千叮萬囑,要同僚一路照看好這個鮫人傀儡。她坐在破軍少將的身側,將字字句句聽入耳中,臉上裝出一副沒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樣,心中卻情緒如沸。


    ——那時候她早已知道,這一趟西荒之行之後,再也不能迴到他身側。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線生機,讓他們再度於此地相逢。那一瞬間,複國軍女戰士眼裏倔強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頭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麵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視,唯獨眼前這個人不可以——她無顏見他。


    “我以為你死了,”飛廉低聲,追溯,“雲煥迴到帝都後匯報了一切,說你是複國軍安插的臥底,試圖盜走如意珠,結果在逃離時死在了赤水裏。”


    “嗬,”湘忽地發出冷笑,“他隱瞞了很多東西…哪有這麽簡單。”


    “我知道,”飛廉搖了搖頭,“後來發覺如意珠是贗品,事情就急轉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來,聲帶毀損的笑聲嘶啞可怖:“知道麽,你們拿到的如意珠,其實是這個!”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驕傲而絕決。


    飛廉怔住,看著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裏露出震驚、敬畏和憐惜交織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樣信任你,你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會明白,”湘看著他,獨眼裏露出諷刺的笑來,“飛廉少將,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會明白的——對我們來說,無論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比給你們當奴隸強!”


    飛廉霍然迴身:“所以,你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和利用愛你的人麽?”


    湘被他不同尋常的語氣鎮住,微微一怔——共事那麽多年,她從未見過溫文儒雅的飛廉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的眼裏有痛徹心肺的神色,一瞬間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許久,她才輕輕問了一句。


    飛廉短促的低笑了一聲,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絞緊了手指,低下頭去,感覺手指微微顫栗——複國軍勇敢無畏的女戰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別人眼睛的時候,隻在黑暗裏沉默。


    “殺了我罷。”她終於開口,“我什麽也不會招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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