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樣四分五裂,然而龍全身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喀喇…蘇摩隱約聽到一聲響,似乎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用手按著龍的頂心,連連喝止,然而甚至連他都無法控製這條被激怒的神獸。龍在擊潰巫抵後,依然狂怒地擺動著尾巴,揮舞利爪,吐出紅蓮烈焰將所有殘留的征天軍團吞沒!


    然而就在此刻,他聽到遠處有翅膀撲簌的聲音,是天馬展開雙翅的聲音——他看到無數冥靈戰士浮出,向著交戰地奔來。領頭的是赤王紅鳶,手捧金盤,帶著空桑軍隊奔向剛剛從蒼梧之淵裏出來的白瓔。


    想來,空桑人擔心他們的太子妃、也已經很久了吧。


    傀儡師忽地冷笑了起來,幹脆不再控製,隻任憑一朝騰出蒼梧之淵的蛟龍發泄著千年積壓的怒氣。天火墜落如雨。


    不知為何,在龍神歸位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感覺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疲乏感——精神越發的恍惚起來,身體裏有一種詭異的虛弱,仿佛是…對了,仿佛就像當年剛剛學成操縱傀儡之術、造出阿諾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個偶人,耳邊便聽到了一陣輕輕的笑聲。


    迴頭看去,隻見靠著長長的引線掛在龍角上,那隻偶人如風箏一樣的飄在夜空中,正仰頭望著無數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發出了奇特的笑聲——一眼望去,蘇摩的眼神驟然凝聚了,甚至閃現出一絲的恐懼和嫌惡:


    居然…居然又長大了!


    那個偶人、那個他用孿生兄弟屍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長大了!


    離開蒼梧之淵隻有片刻,這個偶人居然又悄無聲息地長大了一尺有餘!從困龍台到黃泉結界,再從深淵到夜空——不過短短一日,阿諾居然兩度迅速地成長,從原來的三尺多長到了六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個身形初長成的俊美少年,隨風翻飛在落滿煙火的夜空裏,對著滿空的死亡和鮮血發出了驚喜而天真的笑聲。


    那一瞬間,傀儡師一直陰梟冷漠的眼睛裏,也閃過了無可掩飾的恐懼。


    他終於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獲得大幅增長的同時、作為鏡像存在的孿生兄弟卻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為每一次力量的獲得,都伴隨著無數死亡、恐懼、憤怒,這些,都能給這個原本就象征著“虛無”和“毀滅”的偶人注入更強大的動力。


    蘇諾,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長。


    蘇摩的唿吸不易覺察地加快了,眼睛裏閃出一種絕決的殺意。


    “龍啊…”在他的手剛剛伸出之時,忽地聽到了一聲低唿,那樣熟悉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震,轉過了頭去——虛空中,白色的天馬展開了雙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樣的長發在焰火中飛揚。


    純白的冥靈女子乘著天馬飛起,來到狂怒的龍麵前,輕輕抬手撫摩著頸下的逆鱗,將上麵的長箭小心拔出,包紮著傷口,輕聲撫慰:“平息你的憤怒吧。征天軍團已經盡數殲滅了,不要禍及下麵大地上無辜的百姓啊。”


    撫著逆鱗,平息著龍的憤怒,白瓔抬起頭,對著巨龍柔聲說著話。


    奇跡出現了。在白瓔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龍忽然平靜下來,熄滅了複仇的火焰。


    龍垂下了頭,長長的胡須拂到了白瓔臉上,鼻子裏噴出的氣由急促變得緩慢,最後漸漸平息。眼睛如同兩輪皎潔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白衣女子,溫和從容。仿佛低下頭,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說著什麽。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減弱了很多吧。”白瓔歎了口氣,撫著逆鱗下的傷口,那樣的語氣、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後的兩種性格,“一定要從滄流那邊把它尋迴來啊。還有海國,還有鮫人,你和海皇都要為之奮戰了。”


    龍輕輕擺了一下尾,攪起漫天風雲,閉了一下眼睛,點頭。


    “我也會竭盡全力的,為了彌補帶給你們的傷害。”白瓔輕輕歎氣,天馬翩然轉身,在半空中一個盤旋,飛向不遠處的空桑族人。


    那裏,有著數百名黑衣黑甲的冥靈戰士,以及手托金盤的美麗赤王。


    金盤上那顆頭顱一直遙遙望著她,卻沒有上前打擾她和龍神的對話。


    “我要走了。”天馬折返的時候,白瓔注視著蘇摩,輕聲,“你…多保重。”


    傀儡師乘龍當空,黯淡的碧色雙眸中沒有表情,手指卻不易覺察地握緊。


    “保重。”顯然是被白薇皇後的意誌所控製,雖然馬上白衣太子妃卻一再迴顧,卻依然片刻不停地抖韁催馬離去,喃喃叮囑,眼神裏有一種依依卻無奈的神色——蘇摩霍然一驚:不知為何,那種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緘口的表情裏,隱約有永遠訣別的意味。


    白瓔克製住了自己啜泣和淚水,隻是頻頻迴首、沉默地離去——除了和她共用一個靈體的那個魂魄,隻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一別,是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封印解開後,她獲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對的、也承擔了更艱難的使命。此次跟隨白薇皇後歸去、便要兌現自己的諾言,為空桑而舍棄一切——這一去,隻怕再也不會迴來。


    六合八荒,千變萬劫,永不相逢。


    而蘇摩…蘇摩啊,你又該怎麽辦?


    但願上天保佑你,千萬不要被虛無和毀滅所吞噬。


    白瓔一直一直的迴頭望著,望著那個少女時代開始就眷戀著的那個人,忽然間淚水奪眶而出,灑落在虛無的形體上——這一生,原來就是這樣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邊空桑人迎迴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順利完成,齊齊發出一聲歡唿。


    “恭喜龍神複生,也希望海國能由此複興——不過,海皇,我們得先迴去了。”金盤裏的頭顱對著這邊微笑,一直對這個帶走他妻子的鮫人保持著禮貌風度,“我們會一直對滄流作戰,也等著你們從鬼神淵帶迴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裏,蘇摩一直沒有抬頭。


    引線卻深深勒入手心裏,割出滿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無聲落在龍鱗上。


    仿佛是感覺到了海皇的血,龍驀然一震,迴首看著新的海皇——也看著他身邊那個逐漸長大的偶人阿諾,滿目的寧靜和悲哀。


    “真像…”龍的聲音忽然在他心底響起,直接和他對話,“真像純煌當年啊。”


    隻有隱忍,隻有壓抑,無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時空逆轉了七千年。


    雖然兩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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