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喜怒無常的大神官,心裏到底想著什麽?


    這個平時不動聲色的人,竟然一提到那個小丫頭就毫無預兆地翻了臉,實在是令人費解。莫非是……白風麟一向是個洞察世情的精明人,想了片刻,心裏猛然“咯噔”了一下,臉色幾度變化。


    “把前幾天抓到的那幾個複國軍,統統都送到後院裏去!”他一邊想著,一邊走了出去,吩咐下屬,“送進去之後就立刻離開,誰也不許在那裏停留,出來後誰也不許說這事兒,知道嗎?”


    “是!”下屬領命退下。


    當四周無人後,白風麟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抬起手,心有餘悸地摸著咽喉——剛剛那一瞬,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整個人便已經離地而起,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鎖住了他的咽喉,奪去了他的唿吸。


    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卻是令人刻骨銘心。


    那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讓葉城總督在驚魂方定之後驟然湧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和恥辱來——作為殺出一條血路才獲得今天地位的庶子,他從來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更是第一次被這樣羞辱!


    白風麟看著深院裏,眼裏忽然露出了一種狠意。


    這個人忽然來到葉城,命令他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底是為了什麽?本來是看在他是同族表親、能力高超,又可以幫自己對付複國軍的分上才答應相助的,而現在看來,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堂堂葉城總督,豈能被人這樣玩弄於股掌之間?


    他的手指慢慢握緊,眼裏竟隱約透出了殺氣。


    “總督大人,”正在出神,外麵卻傳來了侍從的稟告,“有人持著名帖,在外麵求見大人。”


    “不見!”白風麟心裏正不樂,厲聲駁了迴去。


    “可是……”這個侍從叫福全,是白風麟的心腹,一貫會察言觀色,知道主人此刻心情不好,卻也不敢退下,隻是小心翼翼地道,“來人持著赤王的名帖,說是赤王府的管家,奉朱顏郡主之命前來。”


    “赤王府?”白風麟愣了一下,冷靜了下來,“朱顏郡主?”


    那一瞬,他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冷月之下的貴族少女身影,心裏一動,神色不由得緩了下去問:“何事?”


    福全道:“說是郡主新收了一個小鮫人,想來辦一份丹書身契。”


    “哦,原來是這事兒。”白風麟想起了那個差點被複國軍擄去的鮫人小孩,“那小家夥沒死啊?倒是命大……好,你帶他們去辦理丹書身契吧!”


    “是。”福全點頭,剛準備退下去,白風麟卻遲疑了一下,忽然道:“等一下,赤王府的管家在哪兒?我親自去見見他。”


    “啊?”福全愣了一下,“在……在廊下候著呢。”


    “還不請進來?”白風麟皺眉,厲叱,“吩咐所有人好生伺候著。等下辦好了,我還要親自送貴客迴赤王府去!”


    “……”福全跟了他多年,一時間也不由得滿頭霧水。


    “這個管家是赤王跟前最得力的人,多年來一直駐在葉城和帝都,為赤之一族打理內外事務,”白風麟將折扇在手心裏敲了一敲,一路往外迎了出去,低聲對身邊的心腹道,“將來若要和赤之一族聯姻,這個人可怠慢不得。”


    “啊?聯……聯姻?”福全吃了一驚,脫口而出,“大人您想娶朱顏郡主?她……她可是個新喪的寡婦啊!”頓了頓,自知失言,又連忙道:“不過郡主的確是年輕美貌,任誰見了也動心!”


    “原本是沒想的,隻不過……”白風麟冷笑了一聲,有意無意地迴頭看了一銀深院,“我隻想讓有的人知道:這女子我想娶就娶,可不是什麽癡心妄想!”


    “是,是。”福全答應著,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不過,娶正妻可是大事……還需得王爺做主啊。”


    “放心,我自然會修書請示父王。”白風麟哼了一聲,“無論如何她是赤王的獨女,說不定還會是下一任的赤王,兩族聯姻,也算是門當戶對——父王即便覺得略為不妥,我若堅持,自然也會替我求娶。而赤王,嗬……”說到這裏,他笑了一聲:“赤王


    估計是求之不得吧?本來這個新寡的女兒,可隻有做續弦外室的份兒!”


    “那可不是,”福全連忙點頭,“大人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


    兩人說著,便到了外間,看到赤王府的管家正在下麵候著,白鳳麟止住了話頭滿臉含笑地迎了上去,拉著手寒暄了幾句,看座上茶,敘了好一番話,竟是親自引著去辦理了丹書身契。


    赤王府的管家看對方如此熱情,心下不免詫異,然而聽到他十句話八句不離朱顏郡主,畢竟也是人情練達,頓時明白了幾分,話語也變得謹慎起來——白王長子、葉城總督身份尊貴,年貌也相當,他對郡主有意,自然是好事,可不知道赤王的意下如何自己一個下屬又怎能輕易表態?


    有總督親自陪著,原本需要半個月才能辦好的丹書身契變成了立等可取,等管家拿到了奴隸的身契,白風麟便要福全下去準備車馬,準備親自送他們迴赤王府上。管家受寵若驚地推辭了幾次推不掉,心知總督是有意親近,便不再反對。


    然而,不等白風麟起身出門,福全從門外迴來,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聲稟告了幾句什麽,葉城總督的臉色便頓時變了一變,脫口:“什麽?”


    福全看了看管家,有點為難。赤上府管家也是聰明見機的人,看在眼裏,知道是外人在場有所不便,立刻起身告辭。


    “臨時有事,分身乏術,還請見諒替在下問候郡主,”白風麟也不多留,隻是吩咐手下人送上了一對羊脂玉盒,“些微薄禮,還請郡主笑納——等來日有空,必當登門拜訪。”


    管家深深行禮:“恭候總督大駕。”


    等禮數周全地送走了赤王府的管家,白風麟屏退了左右,臉上的笑容凝結了,變得說不出的煩躁:“怎麽迴事?雪鶯居然又跑了?”


    福全不敢看總督的臉色,低聲道:“是。”


    白風麟氣得臉色煞白:“又是和皇太子一起?”


    “是。”心腹侍從不敢抬頭,低聲道,“大人莫急,帝都那邊的緹騎已經出動了,沿著湖底禦道一路搜索過來,明日便會抵達葉城。”


    “怎麽搞的,又來這一出!”白風麟刷地站了起來,氣得摔了手邊的茶盞,“上次這兩個家夥跑出帝都偷偷到葉城玩,就攪得全城上下天翻地覆——費了多大工夫才抓迴去,現在沒過兩天又跑出來?還有完沒完了!”


    “……”福全不敢說話,噤若寒蟬。


    “雪鶯這丫頭,以前文文靜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並不是這麽亂來的人啊……一定是被時雨那小子帶壞了!”白風麟咬著牙,“還沒大婚就帶著雪鶯三番兩次地出宮,當是好玩的嗎?皇室的臉都要被丟光了!真不愧是青妃的兒子。”


    “總督大人……”福全變了臉色。


    白風麟知道自己失言,便立刻停住了嘴,沉默了片刻,道:“立刻派人守住葉城各處入口,特別是伽藍帝都方向的湖底禦道,嚴密盤查過往行人,一旦發現雪鶯和皇太子,立刻一邊跟住,一邊秘密報告給我!”


    “是!”福全領命。


    “我立刻修書一封,快馬加急送去給父王!”白風麟用折扇敲打著欄杆,咬牙,“無法無天了!得讓父王把雪鶯這丫頭領迴白王府裏去才行——直到明年冊妃大典之前,都不要再放她去帝都了!”


    “是。”福全戰戰兢兢地點頭。


    白風麟匆匆寫完了信。他一向為人精明幹練,老於世故,雖心中煩躁憤怒,落筆卻是謙卑溫文,沒有絲毫火氣——是,無論雪鶯再怎樣胡鬧,她也是白王嫡出的女兒、將來的太子妃,他身為庶子,又怎可得罪?


    他壓著火氣寫完信,從頭仔細看了一遍,又在末尾添了一筆,將自己想和赤之一族聯姻的意圖略說了一下,便將信封好,交給了心腹侍從。然而越想越是氣悶煩亂,拂袖而起,吩咐:“備轎!出去散心!”


    福全跟了他多年,知道總督大人心情一不好便要去老地方消遣,立刻道:“小的立刻通知星海雲庭那邊,讓華洛夫人準備清淨的雅座等著大人!”


    “讓她親自去挑幾個懂事的來!”白風麟有些煩躁地道,“上次那些雛兒,紮手紮腳的,真是生生敗了興致。”


    “是!”福全答應著,遲疑了一下,道,“不過,大人……明天就是兩市的春季第一場拍賣了,您不是還要去主持大局麽?”


    “知道,”白風麟抬起手指捏了捏眉心,“和華洛夫人說,我今晚不留宿了。上次拍賣被複國軍攪了局,這迴可不能再出岔子。”


    “是。”福全點了點頭,想起了什麽,又小心翼翼地開口,“星海雲庭那邊在預展的時候看上了幾個新來的小鮫人,都是絕色——華洛夫人明天想去買迴來,又怕看中的人太多,被哄抬了價格……”


    “知道了知道了……那女人,真是精明得很。”白風麟不耐煩地揮手,“她看上了哪幾個,寫下名字來給我——我明天讓商會的人把那幾個奴隸先行扣下,不上台公開拍賣就是了!”


    “是。”


    當葉城總督在前廳和來客應酬揖讓、斡旋結交時,血腥味彌漫了總督府深處那個神秘的院子。伴隨著鐵鐐拖地的刺耳響聲,一個接著一個,一行血肉模糊的鮫人被拘了進來,放在了那個神秘深院的地上。


    “前日在港口上一共抓了五個複國軍,按照總督的吩咐,都給您送過來了。”獄卒不敢和簾子後的人多說一句話,“屬下告退。”


    庭院靜悄悄的,再無一個人。那些重傷的鮫人已經失去了知覺,無聲無息地躺著,隻有血不停滲出,染紅了地麵。


    片刻,簾子無風自動,向上卷起。


    簾後的人出現在了庭院裏,看著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複國軍戰士,眼裏掠過一絲冷意,抬起手指,微微一點。隻聽“刷”的一聲,仿佛被看不到的手托起,地上一個昏迷的鮫人忽然淩空而起,平移到了他的麵前。


    時影隻看了一眼,便知道這個鮫人全身骨骼盡碎,已經接近死亡,除非再替他提迴生之氣息,否則絲毫問不出什麽來——而替這樣一個鮫人耗費大力氣迴魂,自然是不值得的事情。


    他手指一揮,便將那人扔迴了外麵庭院,隨即又取了一人過來。


    那個鮫人情況略好一點,還在微微地唿吸,臉色蒼白如紙,舌頭被咬斷了,一隻手也齊肩而斷,似乎全身的血都已經流盡。時影抬起右手,五指虛攏,掌心忽然出現了一個淡紫色的符咒,刷地扣住那個鮫人的頭頂,低聲道:“醒來!”


    奇跡般地,那個垂死的複國軍戰士真的在他手裏蘇醒過來。


    “叫什麽名字?”時影淡淡開口,直接讀取他的內心。


    “清……清川。”紫色的光透入顱腦,那個鮫人虛弱地動了動,眼神是散亂的,似乎有一種魔力控製了他的思維——在殘酷的拷問裏都不曾開口的戰士,雖然已經咬斷了舌頭,竟然在九嶷山大神官的手裏有問必答。


    時影麵無表情,繼續問:“你在複國軍裏的職位?”


    “……”這一刻,那個鮫人停頓了一下,直到時影五指微微收攏,才戰栗了一下給出了迴答,“鏡湖大營,第……第三隊,副隊長……”


    隻是個副隊長?時影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你們的首領是誰?”


    “是……是止大人。”那個鮫人戰士在他的手裏微微掙紮,最終還是說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執掌鏡湖大營……的左權使。止淵大人。”


    止淵?就是那個複國軍領袖的名字?


    時影微微點頭:“他之前去過西荒嗎?”


    “是……是的。”那個鮫人戰士點頭,“止淵大人……他……曾經在西荒居住過……”


    時影一震,眼神裏掠過一絲光亮:“他最近去過蘇薩哈魯嗎?”


    “去……去過。”那個鮫人戰士微弱地喃喃,“剛剛……剛剛去過……”


    看來就是這個人了?大神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聚攏:“那此刻,他在葉城嗎?”


    “他……”那個鮫人戰士被他操控著,有問必答,“在葉城。”


    時影心裏猛然一震,眼神都亮了亮,繼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他在葉城哪裏?”


    “在……”那個鮫人戰士張開口,想說什麽,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麽,眼神忽地變了,恍惚的臉色瞬間蒼白,如同驟然從噩夢裏驚醒一樣,大喊了一聲,竟然將頭猛地一昂,掙脫了時影控製著他的那隻右手!


    隻聽一聲細微的響,如同風從窗戶縫隙穿入,有微弱的白光一閃而過。那個戰士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唿,重重墜落地麵,再也不動——鮮血從他的心口如同噴泉一樣冒出來,奪去了他的生命。


    “誰?”時影瞬間變了臉色,看過去。


    庭院裏的垂絲海棠下,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有著和鮫人戰士同樣的水藍色長發和湛碧色眸子,身形修長,麵容柔美,長眉鳳目,一瞬間竟令身後的花樹都相形失色,手裏握著一把奇異的劍,劍光吞吐,眼神冷而亮,卻是鋼鐵一般。


    剛才,正是這個鮫人,居然在緊要關頭猝不及防地出手,在他眼皮底下殺掉了落入敵手的同伴!


    “光劍?!”那一刻,時影低低脫口驚唿,臉上掠過了震驚的表情——這種以劍氣取人性命的光劍,居然會出現在一個鮫人手上?!


    他脫口:“你是劍聖門下?”


    “嗬……”那個鮫人沒有迴答。他手裏的光劍下指地麵,地上橫躺著的所有鮫人戰士,每個人都被一劍割斷了喉嚨,幹脆利落,毫無痛苦。


    時影不由得微微動容:這個人獨身闖入總督府,甘冒大險,竟是為了殺同伴滅口?鮫人一族性格溫柔順從,倒是很少見到如此決斷辣手的人物。


    “不,你不可能是劍聖一門。你用的不是光劍。”時影微微皺眉,端詳著對方——千百年來,作為雲荒武道的最高殿堂,劍聖門下弟子大部分是空桑子民,偶爾也有中州人,卻絕無鮫人。當今飛華和流夢兩位,也剛剛繼承劍聖的稱號,都還沒有正式開始收弟子,再無可能會收這個鮫人入室。


    他不禁冷冷道:“你是從哪裏偷學來的劍術?”


    那個鮫人沒有說話,手中劍光縱橫而起,迎麵落下!


    “不自量力。”時影皺眉,瞬間並指,指向了劍網。手指間刹那凝結出了一道光,如同另一把巨大的劍,唿嘯著虛空劈下,將迎麵而來的劍網生生破開——隻聽一聲裂帛似的響聲,整個庭院都為之動搖。


    空中的千百道光瞬間消失,似乎是被擊潰,然後,又刹那凝聚,化為九道鋒芒從天而降!


    時影的眼神凝定了起來,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迅速後退,雙手抬起,在胸口結印,瞬間釋放了一個咒術——問天何壽!這個鮫人使出來的,居然是劍聖門下最深奧的劍術“九問”!


    這個鮫人,果然不簡單!


    隻聽轟然一聲響,劍光從天刺下,卻擊在了無形的屏障上。


    時影全身的衣衫獵獵而動,似被疾風迎麵吹過,不由得心下暗自震驚:他這一擊已經是用上了八九成的力量,然而卻隻和那一道劍光鬥了個旗鼓相當。這個鮫人,竟是他在雲荒罕遇的敵手!


    當劍光消失的瞬間,麵前的人也已經消失了。


    空氣中還殘存著劍意,激蕩凜冽,鋒芒逼人,論氣勢,竟不比當世劍聖遜色多少。地上有零星的血跡,不知道是那個人身上灑落的,還是地上那些鮫人戰士屍體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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