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車上,那個申屠大夫抱過了那個小鮫人,掐了一下人中。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麽手法,孩子居然就應聲在他膝蓋上悠悠醒來,睜開了眼睛一看,立刻往後縮了一縮眼神裏卻滿是厭惡。


    這種雙手沾滿血的屠龍戶,是不是身上都有一種天生讓鮫人退避三舍的氣息?然而,那個孩子被朱顏用術法鎖住了身體,卻是無法動彈。


    申屠大夫在顛簸的馬車上給孩子把了脈,淡淡然地說了聲不妨事,隻是一向營養不良,身體太虛弱而已,這一路上顛沛流離,導致風邪入侵,吃一帖藥發發汗順一下氣脈就會沒事了。


    “這麽簡單?”朱顏卻有些不信。


    “就這麽簡單!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麽?”申屠大夫睜著一雙怪眼,冷笑,“鮫人雖然嬌弱一點,但身體構造簡單,反而不像人那樣老生各種莫名其妙的病。我手下治好的鮫人沒一千也有八百,怎麽會不知道?”


    朱顏很少被人這麽嗆聲,一時間有些惱怒,但看在這個大夫可能是那個孩子唯一的救星分上也沒有發火,隻道:“等到了行官再仔細看看罷。”


    馬車飛馳,不一時便到了赤王行宮,盛嬤嬤早就等了多時,看到他們平安歸來,立刻歡天喜地地將一行人迎了進去。


    麵對著金碧輝煌的藩王府邸,申屠大夫昂然而入,並無半分怯場,一坐下來便吆五喝六地索要酒水,扯過紙張,一邊喝酒一邊信筆揮灑,刷刷地便開完了藥方,口裏隻嚷:“包好,包好!喝個三天,啥事都沒了!”


    他開完了方子,把杯子裏的酒一口喝完,便拍拍屁股站起來,一把拉住了管家,急不可待:“現在可以去群玉坊了吧?你說話得算話!”


    “等一下!你這個大夫怎麽這麽草率啊?”朱顏卻皺起了眉頭,看了看那個孩子,“既然來了,順便給這個小家夥再看看吧——這肚子鼓那麽高,是不是有點問題?”


    那個孩子被寬鬆的布巾包裹著,本來看不出腹部的異樣,然而等朱顏揭開了衣服,申屠大夫不耐煩的眼神立刻就變了:“什麽?”


    他也不提要出去尋花問柳了,立刻重新坐了下來,將孩子抱過來,伸手仔細地按了又按,神情漸漸有些凝重,嘀咕了一聲:“奇怪,裏麵居然不是個腫塊?”


    “啊?不是腫塊?”朱顏心裏不安,“難道是腹積水嗎?”


    “不是。”申屠大夫用手按著孩子的小腹,手指移到了氣海的位置,微微用力,然而孩子隻是皺了皺眉頭,卻並沒有露出太痛苦的表情。


    “很奇怪啊……”申屠大夫喃喃說了一句,“那裏麵,似乎是個胎兒?”


    “什麽?”朱顏嚇了一大跳,“胎兒?”


    大家也都吃了一驚,一齊定睛看了看那個孩子——瘦小蒼白,怎麽看也不過是人類六七歲孩童的模樣,而且尚未分化出性別,如何就會有了胎兒?


    “你開玩笑吧?”朱顏再也忍不住,放聲哈哈大笑了起來,惹得一屋子的人也隨之笑個不停,“這麽小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懷孕!”


    “老子從不開玩笑!”聽到她們的笑聲,申屠大夫勃然大怒,一把將那個孩子抓了起來,放在桌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按住了凸起的腹部,厲聲,“就在這裏麵,有個胎兒!而且,是一個死胎!不信的話,去拿一把刀來,我立刻就能把它給剖了出來!如果裏麵不是胎兒,老子把腦袋切了給你!如果是,你切了你的!”


    他狠狠地看了朱顏一眼:“怎麽樣,敢不敢和我打這個賭?”


    “……”朱顏被他瞬間的氣?住了,一時間竟沒有迴答——按照她的脾氣,被這麽一激,早就跳起來了。然而此刻看著桌子上滿眼厭惡卻無法動彈的瘦小孩子硬生生又把話給吞了迴去。


    她吸了一口氣,勉強開口:“那……為什麽裏麵會有個胎兒?”


    “老子怎麽知道!”申屠大夫恨恨道,鬆開了手,那個孩子眼裏的厭惡神色終於緩解了一點,拚命地挪動身體,想要逃離他的身側。朱顏看得可憐,便伸出手將孩子抱到了自己懷裏,他才堪堪鬆了口氣。


    “這個小家夥的父母呢?在哪裏?”申屠大夫坐下來,盛嬤嬤又給他倒了一杯酒,“去問問父母,估計能問出一點什麽。”


    朱顏搖了搖頭:“父母都找不到了。”


    “那兄弟姐妹呢?”申屠大夫又問,“有誰知道他的情況?”


    朱顏歎了口氣:“似乎也沒有,是個孤兒。”


    “那就難辦了……”申屠大夫喝完酒,抹了抹嘴巴,屈起了一根手指,“讓我來猜,隻有一個可能性,但微乎其微。”


    “什麽?”朱顏問。


    “這孩子肚子裏的胎兒,是在母胎裏就有的。”申屠大夫伸出手,將她懷裏那個孩子撥了過來,翻來覆去地細看,“也就是說,那是他的弟弟。”


    朱顏愣住了,脫口道:“什麽?弟弟?”


    “有過這種先例,”申屠大夫搖著頭,“以前我見過一例就是母親懷了雙胞胎,但受孕時候養分嚴重不足,隻夠肚子裏的一個胎兒活下去——到最後分娩的時候,其中一個胎兒憑空消失了。既沒有留在母體內,也沒有被生下來。”


    朱顏喃喃:“那是去了哪裏?”


    “被吃掉了!”申屠大夫一字一頓,“那個被生下來的胎兒,為了爭奪養分活下去,就在母體內吞吃掉了另一個兄弟!”


    “什麽?”朱顏怔住了,不敢相信地看著懷裏那個瘦小的孩子。


    那個孩子聽著申屠大夫的診斷,身體在微微發抖,一言不發地轉過頭,似乎不願意看到他們,眼睛裏全是厭惡的表情。


    “當然,這些事情,這孩子自己肯定也不記得了。”申屠大夫搖頭,“那時候還是個胎兒,會有什麽記憶?他做這一切也是無意識的。”


    朱顏抬起手臂,將那個單薄瘦小的孩子攬在懷裏,摸了摸柔軟的頭發,遲疑了一下,問:“那……這腹中的死胎,可以取掉嗎?”


    “啊?郡主想把它取掉?”申屠大夫聽到這句話,一下子興致高昂起來,“太好了!這種病例非常罕見,碰到一例算是運氣好——我來我來!什麽時候動刀?”


    “……”這迴朱顏沒有說話,低頭看了看那個孩子。


    孩子也在無聲無息地看著她,湛碧色的眼睛深不見底,裏麵有隱約的掙紮,如同一隻掉落在深井裏無法爬出來的小獸。


    她蹙眉,擔憂地問:“取出來的風險大不大?”


    “大,當然大!這可比給鮫人破身劈腿難度大多了,大概隻有十分之一的生還機會。”申屠大夫搖著頭,豎起了三根手指,“不瞞你說,上次那個病例,母子三個最後全死了,一個都沒保住。”


    懷裏的孩子顫了一下,朱顏一驚,立刻一口迴絕:“那就算了!”


    “真的不動刀了?”申屠大夫有些失望,看了看這個孩子,加重了語氣,“可是,如果讓這個死胎繼續留在身體裏,不取出來的話,估計這個孩子活不過一百歲……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這世上未必還有人能夠替你動這個刀,這孩子連十分之一活命的機會都沒有。”


    “……”朱顏手臂顫了一下,皺眉看著那個孩子。


    那孩子縮在她臂彎裏,瘦小的臉龐蒼白沉默,沒有表示同意的表情——難道這個孩子願意和死去的孿生兄弟一起共存,直到死亡來臨?


    “還是不了。”她終於咬了咬牙,拒絕了這個提議。


    “那可惜了……真是個極漂亮的孩子啊!”申屠大夫搖著頭,隻是將那個孩子翻來覆去地看,如同研究著一件最精美絕倫的工藝品,嘴裏嘖嘖有聲,“我做了幾十年的屠龍戶,也從未見過這樣的一張臉——如果沒了肚子裏這個瘤子,估計能賣出天價來吧?即便是當年的秋水歌姬,也沒有這樣的容色!”


    那個孩子厭惡地躲避著他的手指,眼神狠毒,幾乎想去咬他。


    “哎?這是——”然而,那個老屠龍戶在把孩子翻過來時,動作忽然又停滯了。


    他湊了過來,鼻尖幾乎貼到了孩子蒼白瘦弱的背上,昏花的老眼裏流露出一種迷惑和震驚的光芒,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孩子的後背。


    朱顏感覺到了懷裏孩子的顫抖和不悅,連忙往後退了一下,抬起手背擋住孩子的皮膚,道:“這孩子的背上,還有一大片的黑痣。”


    “黑痣?不可能。”申屠大夫皺著眉頭,喃喃,再度伸出手指,想觸碰孩子的背,“這不像是黑痣,而是……”


    “別亂摸!”朱顏啪的一聲拍掉了伸過來的手,將孩子護在了懷裏,如同一隻護著幼崽的母獸,“我也沒讓你來治這個!”


    “……”申屠大夫停住了手,怔怔地盯著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低低說了一句,“哎,我的天呐!難道是……”


    “怎麽了?”管家看到他表情忽然大變,忍不住警覺起來。


    “沒事,隻是想起有件事沒弄好,得先走了!”申屠大夫瞬地站了起來,差點碰翻了茶盞,“告辭告辭。”


    管家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問:“現在就要走?不去群玉坊了嗎?”


    “哦,改天……改天好了!”申屠大夫擺著手,連聲道,“放心,這筆賬我不會忘記的!迴頭我再來找你!”


    說話間,便已經匆匆走了出去,留下房間裏的人麵麵相覷。


    “這個孩子到底是怎麽迴事……”盛嬤嬤原本是極喜愛這個小鮫人的,然而聽申屠大夫這麽一說,心裏也是發怵,上下打量著,想伸出手去摸那個凸起的小小肚子,嘴裏道,“難道肚子裏真的是吞了同胞兄弟?”


    看到老嬤嬤來摸,孩子深不見底的眸子有光芒掠過,如同妖魔,忽地露出牙齒對著她齜了一下,喉嚨裏發出小獸一樣的威脅低吼。


    “哎!”盛嬤嬤嚇得縮迴手,往後退了一步,迭聲道,“這……這孩子,還真的有點邪門哪!郡主,我勸你還是別留了,反正王爺也不會允許你再養鮫人在身邊的。”


    朱顏皺眉:“我不會扔掉這孩子的!”


    “扔了倒不至於,”盛嬤嬤歎了口氣,道,“不如給孩子找個新的主人……聽說葉城也有仁慈一點的貴人喜歡養鮫人,比如城南的紫景家。”


    “那怎麽行!”朱顏提高了聲音,“這孩子現在這個樣子,有哪個人會養?那麽小的畸形的孩子,又不會織鮫綃,不值什麽錢——除非低價買去,殺了取一對凝碧珠!難道你是想讓我把這小兔崽子趕出去送死嗎?”


    懷裏的孩子微微震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那自然是不能的。”盛嬤嬤皺眉,忽然道,“要不,幹脆放迴碧落海去算了!”


    “……”這個提議讓朱顏沉默了片刻,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小孩,許久才道,“昨天晚上我才剛剛把這小兔崽子從複國軍手裏搶迴來,難道又要把他放迴去?”


    “放迴大海,也是這孩子最好的歸宿呀!”盛嬤嬤看到郡主的態度似乎有些鬆動,連忙道,“每個鮫人都想著迴碧落海去,這孩子不也一樣麽?”


    “是嗎?”朱顏低下頭,問懷裏瘦小的孩子。


    然而那個孩子臉上的神色還是冷冷,似乎完全不在意她們在討論著關於自己的大事——並無絲毫緊張或者不安,也無任何激動或者期待,仿佛迴不迴大海,去不去東市西市,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朱顏皺著眉頭看了看這孩子,看不出他的態度,不由得嘀咕了一聲:“喂,莫非你不僅肚子裏有問題,腦子也是壞的吧?”


    “……”那個孩子終於轉過頭,冷冷看了她一眼。


    “放生雖然是件好事,但這小家夥是在陸地上出生的,長這麽大估計都沒有迴過真正的大海——”朱顏看著懷裏這個滿身是刺的小家夥,道,“原本魚尾已經被割掉了,拖著這樣的身體,迴海裏還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呢!”


    盛嬤嬤苦笑:“難道郡主還想把這孩子養大了再放迴去?”


    “我覺得養個幾十年,等長大了身體健壯一點了,再決定動刀子或者放迴去比較好。”她點了點頭,認真道,“總得確保平安無事了,再放他出去任他走。


    “……”盛嬤嬤一時無語,忍不住地歎著氣,苦笑道,“郡主,難不成您是打算養這個孩子一輩子?”


    是的,這個鮫人孩子非常幼小,看上去不過六十歲的模樣,待得長到一百歲的類成年分界線,總歸還有三四十在的光景吧?可對於陸地上的人類而言,那幾乎便是一生的時間了。


    “赤王府又不缺這點錢,養一輩子又怎麽了?”朱顏將懷裏的孩子舉了起來,放在眼前,平視著那雙湛碧色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喏,我答應過你娘,就一定會好好照顧你——放心,有我在,啥都別怕!”


    那個孩子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深深的瞳孔裏清晰地浮出她的臉龐,卻莫測喜怒。


    朱顏有些氣餒,雙手托著他肋下,晃了晃這個沉默的孩子:“喂,難道你真的想跟著那些鮫人迴海裏去?如果真的想迴去就說一聲,我馬上把你放到迴龍港去。”


    那個孩子看著她,終於搖了搖頭。


    “不想去?太好了!”朱顏歡唿了一聲,“那你就留在這裏吧!”


    然而,那個孩子看著她,又堅決地搖了搖頭。


    “……”朱顏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了,恨恨地看著這個孩子,“怎麽?你也不想跟著我?傻瓜,外麵都是豺狼,這世上不會有人對你比我更好了!”


    那個孩子還是緩緩搖頭,湛碧色的眼眸冷酷強硬。


    “喂,真討厭你這種表情!”朱顏嘀咕了一聲,隻覺得心裏的火氣騰一下子上來了,給了孩子一個爆栗子,“小兔崽子!你以為你是誰?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沒門!在沒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之前,哪兒都不許去!”


    她一手就把這個孩子抱了起來,極輕極瘦,如同抱著一個布娃娃:“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家夥!如果我不管你把你扔在外麵,三天不到,你立馬就會死掉了!知不知道,小兔崽子?”


    孩子照例是冷冷地轉過頭去,沒有迴答。然而,當朱顏沮喪地抱起孩子,準備迴到房間裏去時,忽然聽到了一聲極細極細的聲音傳入耳際,如同此刻廊外的風,一掠而過。


    “什麽?”她吃了一驚,看著那個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的孩子,“剛才你是在說話嗎?”


    “我不叫小兔崽子。”那個孩子抬起頭,用湛碧色的眸子看著她,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清清楚楚地吐出了四個字——


    “我叫蘇摩。”


    朱顏愣在了那裏,半晌,才發出了一聲歡唿,一把將這個孩子抱起來,捏了捏對方的小臉:“哇!小兔崽子,你……你說話了?!”


    “我叫蘇摩。”那個孩子皺了皺眉頭,閃避著她的手,重複了一遍。


    “好吧,”她隨口答應,“你叫蘇摩,我知道了。”


    “我願意動刀子,"孩子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


    朱顏臉上的笑容凝結了:“你說什麽?”


    那個叫蘇摩的孩子看著她,眼神冷鬱而陰沉,緩緩道:“我願意讓那個大夫動刀子剖開我,把那個東西,從我的身體裏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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