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可是她哪裏忍得住,撲到了他懷裏,越發哭得傷心。


    然而她卻不知道,她的貼身侍女生怕出事,早已偷偷地跑去了母妃那邊,將今晚的一切都飛快地稟告了上去。當父王母妃被驚動趕過來時,她正在淵的懷裏哭得全身發抖,甚至顧不得將身上的衣衫整理好,滿心的委屈和憤怒。


    看到這樣的情景,父王當即咆哮如雷,母妃抱著她一迭聲地喊著她的名字,問她沒有被這個鮫人奴隸欺負了。而她一句話也不想說,隻是哭得天昏地暗,其中有羞愧,更有恥辱和憤怒。


    枉費她那麽多年的私心戀慕,不惜放下尊嚴,想方設法,甚至還不擇手段地動用了所學的術法。到頭來,竟隻是換來了這樣的結果!


    在父王的咆哮聲裏,侍衛們上來抓住了淵,他沒有反抗,卻默然從懷裏拿出了一麵金牌,放在所有人的麵前——那是一百年前,先代赤王賜予他的免死鐵券,銘文上說明此人立有大功,凡是赤之一族的子孫後世,永不可加刑於此人。


    然而父王隻氣得咆哮如雷,哪裏顧得上這個,大喝:“下賤的奴隸,竟敢非禮我女兒!管你什麽免死金牌,頂個屁用!左右,馬上給我把他拉出去,五馬分屍!”


    “住手!”那一刻,她卻忽然推開了母妃,叫了起來,“誰要是敢動他一下,我就死給你們看!”


    所有人立刻安靜了下來,轉頭看著她。


    她哭得狼狽,滿臉都是淚水,卻揚起了臉,看著父王,大聲說:“不關淵的事!是……是我勾引他的!但是很不幸,並……並沒有成功-所以……所以你們其實沒啥損失,自然也不必為難他。”


    這一番言辭讓全場都驚呆了,直到赤王一個耳光響亮地落在女兒臉上,把她打倒在地,狠狠踢了一腳。


    “不要臉!”赤王咬牙切齒,眼睛血紅,“給我閉嘴!”


    “我喜歡淵!”她的頭被打得扭向一邊,又倔強地扭了迴來,唇角有一絲血,狠狠地瞪著父親,“我就不閉嘴!這有什麽見不得人?你要是覺得丟臉,我立刻就跟他走!”


    赤王氣得發抖:“你敢走出去一步,我打斷你的腿!”


    “打斷我的腿,我爬也要爬著走!”她從地上站了起來,掙脫了母妃的手往外走去。旁邊的侍從又不敢攔,又不敢放,隻能尷尬無比地看著她。


    然而,剛走到門口,卻被一隻手拉住了。


    淵站在那裏看著她,微微搖了搖頭:“不要做傻事。”


    那一刻,她如受重擊,眼裏的淚水一下子又洶湧而出:“你……你不要我嗎?”


    “謝謝你這樣喜歡我,阿顏。但是我不喜歡你,也不需要你和我一起走——”淵開口語氣已經平靜如昔,“你太小,屬於你的緣分還沒到呢……好好保存著你的心,留待以後真正愛你的人吧。”


    他掰開了她抓著他衣袖的手,就這樣轉身離去。


    “淵!”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想要衝出去,卻被嬤嬤死死抱住。


    那一夜,淵被驅逐出了居住百年的赤王府。赤王什麽都不允許他帶走,並下令終身都不許他再踏入天極風城一步。他沒有反抗,隻是沉默著,放下了懷裏的免死金牌,孑然一身走入了黑夜裏。


    走的時候,他迴頭看了一眼她,卻沒有說話。


    那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麵。


    那一夜之後,她大病了一場,昏昏沉沉地躺了兩個月,水米不進,一句話也不肯說。


    盛嬤嬤聞聲趕過來,陪著她度過了那個漫長的夏天,然後,又看著她在秋天反常地活潑起來,重新梳洗出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每夜在篝火前跳舞,白天唿朋引伴地出遊打獵——那段時間,她幾乎是日日遊樂、夜夜狂歡,帶得整個天極風城都為之熱鬧無比。


    如此鬧騰了一年之後,西荒對此議論紛紛,父王終於忍無可忍,出麵為她選定了夫家,並在第二年就匆匆將她嫁往了蘇薩哈魯。


    再往後,便是幾個月前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變故了。


    在那一夜驅逐了淵之後,生怕王府的醜聞泄露,知道那一夜事情的侍從都被父王一個個地秘密處理掉了,隻剩下這個靠得住的心腹老嬤嬤。從此後,整個王府上下,再也沒有人知道那件事了……


    仿佛是那一夜的鬧騰消耗完了少女心裏的那一點光和熱,十六歲的朱顏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從此也對那個消失的人絕口不提。


    那是她一生裏最初的愛戀,卻得到如此狼藉不堪的收場。


    淵……此刻到底是在哪裏?朱顏坐在搖晃的馬車裏,輕輕用指尖撫摸著脖子裏他送給她的墜子,望著越來越近的葉城,歎了口氣。


    這個淵送給她的玉環上,已經有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那是在那一夜的混亂中,她跌倒在地時無意中磕裂的,再也無法修補——原本那樣圓圓滿滿的環,便變成了玦。


    環——還。


    玦——決。


    或許淵當初送她這個墜子的時候,心裏曾經期許她一生會美滿幸福。可等她從九嶷還家,他最終還是如此決絕地離開。


    一晃兩年過去了,她十八歲了,嫁了人又守寡,人生大起大落,從雲荒的一端漂泊到另一端,卻始終不知道自己的命運究竟如何。而淵一直杳無消息,就像是一去不複返的黃鶴,消失在她的人生裏。


    曜儀……曜儀。


    他脫口喊過的那個名字,如同一根刺一直紮在她心頭。如果此生還有機會再見,她一定要親口問問他,這個女子,究竟是誰?


    第九章:碧落


    暮色初起的時候,她們一行終於抵達了葉城腳下。


    作為伽藍帝都的陪都,葉城地理位置極其重要,位於鏡湖的入海口,一側是鏡湖,一側是南方的碧落海,由曆代產生空桑皇後的白之一族掌管著,自古以來便是雲荒大地上最繁華富庶的城市。


    天色已暗。從官道這邊看過去,這座有著幾千年曆史的城市仿佛是浮在雲中,巍峨而華麗,畫梁雕棟、樓宇層疊。入夜之後滿城燈火燦爛,如同點點密集繁星,更像是一座浮在天上的城。


    “到了到了!”她再也忍不住地歡唿起來,一掃心頭的低落。


    然而,當先的斥候卻策馬返迴,單膝跪地,稟告了一個令人掃興的消息:“稟告郡主,我們到得遲了,入夜後城門已經關閉。”


    “已經關了?真是的,都是被那一場鬧騰給耽擱的。”朱顏皺了皺眉頭,吩咐道,“你去告訴城上守衛,我們是赤王府的人,由封地朝覲入城,有藩王金腰牌為證,這一路上各處都通行無阻。”


    “屬下已經通報過了。”斥候有些為難地道,“可是……可是守城官說總督治下嚴格,葉城乃雲荒門戶,時辰一過,九門齊閉,便是帝君也不能破例。”


    “謔!好大的口氣!”朱顏倒是被氣得笑了,“我不信當真換了帝君被關在城門外,他也敢這麽硬氣就是不開!我倒是要和他評評理去。”


    她脾氣火暴,說到這裏一掀簾子,便要走下馬車去。盛嬤嬤卻扯住了她的衣襟,好言相勸:“哎,我的乖乖。葉城如今的總督是白之一族的白風麟,雪鶯郡主的長兄——還是算了吧。”


    “雪鶯的哥哥又怎麽啦?”朱顏不服,“我就怕了他嗎?”


    “唉,真是不懂事。”盛嬤嬤歎了口氣,抬手指了指城頭,“你如果胡亂闖過去,鬧了個天翻地覆,這事兒很快就會在六部貴族裏傳遍……赤王府可丟不起這個臉。你爹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狠狠責罵你的。”


    “……”朱顏愣了一下,想起父王憤怒咆哮的樣子,頓時便氣餒,“那……那今晚怎麽辦?難道就在馬車裏住一夜?”


    “身為天潢貴女,怎能和這些商賈一起睡在半道上?”盛嬤嬤搖頭,“赤王在這城外設有一所別院,不如今晚就住那兒吧。明天一早就進城。”


    朱顏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我家在這裏還有別院?我怎麽不知道?”


    “你從小就知道玩,哪裏還管這些瑣碎事情?”盛嬤嬤笑了,“空桑六部藩王共有雲荒六合,赤王在葉城和帝都當然都有行宮別院,這有什麽稀奇?”


    “哇,”她不由得咋舌,“原來我父王這麽有錢啊!”


    “畢竟是六部之王。不過,說有錢,藩王裏還是數白王第一。”盛嬤嬤搖著頭,絮絮閑聊,“人家是世代出皇後的白族,和帝王之血平分天下,不但有著最富庶的封地,還掌管著商貿中心葉城呢。”


    朱顏不由得皺眉,有些不快:“啊……那麽說來,我們赤之一族掌管的西荒,豈不算雲荒最窮的一塊封地了嗎?”


    盛嬤嬤嗬嗬笑了一聲,竟也沒有反駁。


    “難怪每次碰到雪鶯,她身上穿戴的首飾都讓人閃瞎眼。羊脂玉的鐲子,鴿蛋大的寶石……那次


    還拿了一顆駐顏珠給我看,說一顆珠子就值半座城。”朱顏性格大大咧咧,本來沒有注意過這些差別,但畢竟是女孩子,此刻心裏也有些不爽快起來,嘀咕,“原來她父王那麽有錢?”


    盛嬤嬤笑著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嘴裏安慰道:“郡主別氣。赤王隻有你一個女兒雪鶯郡主卻有十個兄弟姊妹。”


    “也是!”朱顏頓時又開心起來,“我父王隻疼我一個!”


    說話之間,一行人便往別院方向走了過去,下馬歇息。


    說是別院,卻是大得驚人,從大門走到正廳就足足用了一刻鍾。朱顏看著裏麵重重疊疊的樓閣,如雲聚集的仆婢,金碧輝煌的陳設,不由得愕然:“怎麽……怎麽這個別院看上去,倒是比天極風城的赤王府還要講究?”


    “西荒畢竟苦寒,比不得這邊,“盛嬤嬤笑道,“郡主可別忙著說這座別院大——等看到了葉城裏的赤王行宮,還不知道要怎麽吃驚呢。”


    “父王他怎麽在這千裏之外置辦了那麽多房產?這麽亂花錢,母妃知道不?他會是在這裏養了外室吧?”朱顏詫異,“而且這麽大的宅子,平時有人來住嗎?”


    “赤王上京的時候,偶爾會住個幾天。”盛嬤嬤道,“平時沒人住的時候,大堂和主樓都封著,奴仆們也不讓進去。”


    朱顏皺眉:“那麽大的房子就白白空著了?不如租出去給人住。”


    “那怎麽行?真是孩子話,”盛嬤嬤笑著搖頭,“赤王畢竟是六部藩王之一,在帝都和葉城這種權貴雲集的地方怎麽也不能落於人後,太丟臉麵。”


    “為了麵子這麽花錢?”朱顏心裏不以為然,卻還是一路跟著她走了進去。


    她們一行人來得倉促,沒有事先告知,別院裏的總管措手不及,有點戰戰兢兢地上來行了個禮,說沒有備下什麽好的食材,葉城的市場也已經關閉了,今晚隻能將就著吃一點簡餐,還望郡主見諒。


    “隨便做一點就行,快些!”她有些不耐煩,“沒鬆茸燉竹雞也就算了,我快餓死啦。”


    總管連忙領命退去,不到半個時辰便辦好了。朱顏跟著侍女往前走,見房間裏明燭高照,紫檀桌子上是六道冷碟,十二道菜肴、各色果子糕點,滿滿鋪了一桌,看得朱顏舌橋不下——即便是在天極風城的赤王府裏,除非是逢年過節,她日常的晚膳也絕少有這樣豐盛。


    “就我一個人,做這麽多,怎麽吃得掉?”她一邊努力往嘴裏塞東西,一邊對著盛嬤嬤嘟囔,“別浪費……等下拿出去給大家分了!”


    “是。”盛嬤嬤隻笑眯眯道,“郡主慢點,別吃噎著了。”


    菜肴樣式太多,她挨個嚐了一遍,基本便吃飽了。然而菜的味道實在好,很多又是在西荒從沒吃過的,她沒忍住,便又挑著好吃的幾樣猛吃一頓下來立刻就撐得站不起來。


    “郡主,晚上您睡西廂這邊吧。”盛嬤嬤扶著她慢慢地出了門,便指著後院的左側道,“那本來就是王爺為你留的房間,房間裏一切都按照你在赤王府的閨房布置,你睡那兒應該不會認生。”


    “好……”她扶著腰,打了個嗝,“父王居然這麽心細。”


    “王爺可疼郡主了,”盛嬤嬤微笑,“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


    西廂樓上的這個房間很大,裏麵的陳設果然和王府的閨房一模一樣,隻是更加華美精致。朱顏坐了一整日的車,晚膳又吃得太飽,頓時覺得困乏,隨便洗漱了一下,便吩咐侍女鋪了床,準備睡覺。


    趁著睡前的這個空擋,她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外麵的景色,發出了一聲情不自禁的驚歎:“天哪,好美!”


    從樓上看出去,眼前居然是一片看不到頭的燦爛銀色,如同銀河驟然鋪到了眼前——那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浸在溶溶的月色裏,波光粼粼,在無風的夜裏安靜地沉睡。


    生於西荒的朱顏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一時間竟震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碧落海,七海之中的南方海,鮫人的故國。”盛嬤嬤走到了她身後,笑道,“郡主還是第一次看到吧?美不美?”


    她用力點著頭,脫口:“美!比淵說的還要美……”


    然而話一出口,就愣了一下,神色黯然下去——是的,這就是淵魂牽夢縈的故國了。淵,是不是就去了那裏?他在幹涸的沙漠裏待了那麽久,百年後,終於如一尾魚一樣遊迴了湛藍的大海深處,再也找不到。


    “睡吧。”她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大海,終於關上了窗子。


    衾枕已經鋪好,熏香完畢,她換上了鮫綃做的柔軟衣衫,從頭上抽出了玉骨,解開了頭發梳理了一迴,便準備就寢。侍女們替她放下了珠簾,靜悄悄地退了出去,隻留下盛嬤嬤在外間歇息。


    朱顏將玉骨放在了枕頭下,合起了雙眼。


    累了這一天,本該沾著枕頭就睡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她卻是翻來覆去了好一會——不知道是因為明天就要去天下最繁華的葉城了,還是因為離大海太近,聽到濤聲陣陣,總令她不自禁地想起了淵。


    她曾經想過千百次淵會在哪裏,最後的結論是他應該迴到了碧落海深處,鮫人的國度——或者,會在葉城,鮫人最多的地方。


    她想找到他,可是,那麽大的天,那麽大的海,又怎麽能找到呢?


    朱顏摸著脖子上淵送給她的那個墜子,枕著濤聲,終於緩緩睡去。


    然而,當她剛閉上眼睛蒙朧入睡的時候,忽然外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從樓梯一路奔上來,將她剛湧起的一點睡意驚醒。


    “誰啊?!”她不由得惱怒非常,“半夜三更的!”


    “稟告郡主!”外麵有人氣喘籲籲地開口,竟是日間那個斥候的聲音,“您……您讓我跟著的那個鮫人小孩……”


    “啊?那小兔崽子怎麽了?”她驟然一驚,一下子睡意全無,骨碌一翻身坐了起來,“難道真的在半路上死了麽?”


    外麵的斥候搖頭,喘著粗氣:“不……那小兔崽子跑去了碼頭上!”


    “啊?那小兔崽子去了碼頭?”朱顏從床上跳了起來,一邊用玉骨草草挽了個發髻,一邊問,“該死的……難道是想逃迴海裏去嗎?你們有沒有攔住他?我跟你去看看!”


    “郡主,都半夜了,你還要去哪兒?”盛嬤嬤急匆匆地跟了出來,“這兒是荒郊野外,也沒官府看管,你一個人出去,萬一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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