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一定是蘇妲大妃幹的!”她皺起了眉頭,憤怒地道,“是那個該死的毒婦捏造旨意,在老王爺死後把你活活弄成了這樣!是不是?”


    魚姬不能說話,隻有默默垂淚。


    霍圖部老王爺的大妃悍名在外,連身為赤王獨女、挾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顏心裏都有些忐忑,何況這個隻憑著一時寵愛的鮫人女奴?


    朱顏歎了口氣,看向一邊的小男孩。


    “這個是你孩子?沒聽過老王爺五十歲後還添過丁啊……哦,難道他就是那個你帶過來的拖油瓶?”朱顏仿佛明白了什麽,拉過那個孩子,撥開他的亂發,想要看他的耳後。然而那個孩子拚命掙紮,一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打了過去,“小兔崽子!”


    那個孩子拖著鐵鐐踉蹌倒地,人甕裏的魚姬急切地嗬嗬大叫。


    “果然是個小鮫人”朱顏摁住孩子的頭,撥開他的頭發,看到了孩子耳輪後麵那兩處細細的紋路,仿佛兩彎小小的月牙——那是鰓,屬於來自大海深處的鮫人一族特有的標記。這個小孩,真的是魚姬以前帶來的拖油瓶?


    “他的父親是誰?”朱顏有些好奇,“也是個鮫人?”


    魚姬沒有說話,表情有些奇特,隻是死死地看著她,眼裏露出懇求的光。


    “你是想求我帶他走麽?”朱顏看了看被做成人甕的可憐女人,又看了看那個孩子,心裏微微動了一動。老王爺死後,霍圖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這一對母子落到如此地步,任人淩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會貿貿然向她這個外來者求助吧。


    魚姬急切地點著頭,又看了看地底下,眼裏流下淚來。


    鮫人的淚,一滴一滴化為珍珠。


    “喂,你叫什麽名字?”她歎了口氣,問被她摁在地上的那個孩子,“幾歲了?有沒有六十歲?你能跟著我走多長的路?”


    那個鮫人孩子冷冷地瞪著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不說話。那種刻骨的敵意和仇恨,讓剛剛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顏頓時皺起了眉頭。


    “不知好歹,”她嘀咕了一句,“我現在自身還難保呢,才懶得救你!”


    然而,就在這個當口兒上,外麵起了一陣騷動,似是無數人從醉夢中驚起奔跑,每一座營帳都驚動了,一個聲音在遙遠的風雪中尖聲唿救——


    “來人……來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


    第二章:時影


    那是玉緋的聲音,尖厲而恐懼,如同一根扔向天際的鋼絲,一下子穿透了風雪,刺耳地紮破西荒如鐵的夜幕,讓朱顏瞬地站了起來。


    看來,這丫頭是被那群沙魔給嚇壞了吧。喊得如此淒厲,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明明交代過她,那些巨獸領了自己的命令,除了那個假朱顏之外,並不會攻擊帳篷裏的其他人,她還在那裏怕個鬼啊!


    朱顏心裏一急,再也顧不得這邊的事——她這次來蘇薩哈魯,人地生疏,勢單力薄,在這場混亂裏能保全自己、順利脫身就不錯了,哪裏管得了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對母子?


    她輕巧地捏住了那個孩子的後頸,玉骨瞬地就點在了他的眉心,一點光如同飛螢一樣注入。旁邊的魚姬拚命地張嘴大喊,然而沒有舌頭的嘴卻發不出聲音,猛烈地搖著頭,幾乎把酒甕又重新搖得倒了下去。


    “別怕,我不會殺你兒子的。”朱顏歎了口氣,將軟倒的孩子扔迴地上,“這孩子看到了不該看的事情,我得用術法消除他今晚的記憶才行。至於你……反正你也說不出話不能告密,算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抽出短刀,“刷”的一聲削斷了孩子腳上的鐵鐐,抬頭看了看裝在甕中的魚姬,又搖了搖頭:“算了,你身上這個酒甕還是留著比較好,都長到肉裏去了。要是砸了,估計你也活不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好了,接下來你們自己想辦法吧——我得忙我的事情去了!”


    她隨手將那把短刀扔給孩子,轉身出門。


    所有人都朝著金帳奔去了,這邊更是空蕩蕩沒人理會。風雪裏她聽到玉緋的尖叫,以及沙魔的嘶吼。金柝聲響徹內外,將霍圖部的勇士驚醒。一旦族裏的大巫師出動,那些沙魔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全數殲滅吧。


    沒關係,隻要有這半個時辰的時間,她就可以順利離開了。


    ——朱顏郡主在大婚前夜,遇到了雪下沙魔的攻擊,慘遭橫禍,屍骨不全。這個消息傳到帝都後,此生就再也不會有人逼著她成親了,多好。


    朱顏心急如焚地出了柴房,趕著離開。然而出去一看,外麵準備好的那匹夜照玉獅子馬卻不見了,甚至馬廄裏所有的馬匹都不在原地,雪地上蹄印散亂,顯然是已經四散而去。


    什麽?她不由得大吃一驚,變了臉色。


    誰幹的?那些馬,明明被她施了術法定住了!怎麽還會跑掉?


    風雪還在唿嘯,她聽到遠處沙魔的慘叫,它們在一頭一頭地倒下去——看來霍圖部的人已經控製了局麵,很快就要殺到金帳裏麵去了。她心下焦急,抬起雙手在胸口結了一個印,瞬間就隱身於風雪之中。


    等不得了,就算沒有馬,她也得馬上離開!


    雪積得很厚,幾乎到了膝蓋她隱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想要飛升空中,疾行而去。然而風雪實在太大,偏偏又是逆風,把她吹得歪歪扭扭怎麽都飛不起來。她如同一隻笨鳥,掙紮著起飛了好幾次都被狼狽地吹了迴來,最後頹然落在雪地上,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盡快離開蘇薩哈魯。


    然而走著走著,忽然間一頭撞上了一個人。


    “喂,沒長眼睛嗎?”朱顏被撞得一屁股跌倒在雪地裏,心頭大怒,脫口就罵了一聲。


    然而話一出口就迴過神來,連忙捂住了嘴——是的,她現在是在隱身的狀態,又怎麽可能被別人看到?這一說豈不是暴露了?


    “自己用了隱身術,還怪別人不長眼?”一個聲音冷淡地迴答,如同風送浮冰,“都長這麽大了,怎麽還跟個沒頭蒼蠅似的?”


    “……”她聽到那語聲,忽然間打了個寒戰。


    什麽?難道……是,是他?


    荒漠風雪之夜,一個打著傘的年輕男子從黑暗中走來,輕飄飄地站在了她的麵前。一襲白袍在眼前飛舞,袍角上繡著熟悉的雲紋。簌簌的雪花落滿了那一把繪著白色薔薇的傘,傘下是一雙淡然的雙眸,正俯視著狼狽跌坐在地上的她,微微蹙起眉頭。


    “師……師父?”她結結巴巴地看著那人,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這個雪夜的荒漠裏驟然出現的男子二十五六歲,一頭長發用玉冠束起,額頭發際有一個清晰的美人尖。眉目清朗,雙瞳冷澈,宛如從雪中飄然而至的神仙。


    這個人,居然是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時影!


    那個遠在天邊的師父,怎麽會忽然出現在了這裏?自己不會是在做夢吧?朱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直到那個人伸出手,一把將她從雪地上拖起來。


    他的手是有溫度和力度的,並非幻象。


    “師……師父?”她忍不住又結結巴巴問了一聲,不知所措。


    時影沒理她,隻是側過頭傾聽遠方的風裏傳來巨獸的嘶吼,一聲比一聲弱。風雪裏有隱約的祝頌聲,忽然間,一道光劃破了夜幕,轟然大盛!


    “霍圖部的大巫師果然厲害,才短短一刻鍾,就已經把你召喚出的沙魔全部滅了。”


    時影淡淡道,“走吧,過去看看熱鬧。”


    “啊?”她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以她的這點修為,瞞過那些守衛也罷了,如果在大巫師麵前使用隱身術,隻怕瞬間就會被識破吧。


    “怕什麽?”他側過傘,罩住了她的頭頂,淡淡道,"有我在呢。”


    淩厲的風雪頓時息止,傘下的氣息溫暖寧和,如同九嶷清晨山穀中的霧氣。她貪戀著這種溫暖,卻又有些畏懼地看了師父一眼,縮了縮肩膀,嘀咕:“還……還是趕快趁亂跑路,比……比較好吧?”


    她從小就怕師父,一到他麵前,連說話都結結巴巴。


    “你以為這樣就能跑得了?”時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就算大巫看不出這群沙魔是被你召喚來的,就算他們看不出那個被吃掉的隻是個替身——可是,這些呢?”


    他頓了頓,指了指雪地上那些散亂的腳印,其中有沙魔的爪印,也有駿馬的蹄印,密密麻麻印滿了雪地。


    朱顏一陣心虛,問:“這……這些又怎麽了?”


    時影皺了皺眉,不得不耐心地教導徒弟:“這些沙魔的腳印分明是從馬廄附近的地下忽然冒出來的。可它們偏偏沒有襲擊這些近在咫尺的馬匹,反而卻直接衝著你的帳篷去了?而那些馬,居然還毫不受驚地呆立著?你覺得霍圖部的人,個個都是和你一樣的傻子嗎?"


    “……”朱顏愣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問:“那……那些馬,難道是你放掉的?”


    “當然。不放掉的話,明眼人一看就露餡了。而且王族的坐騎都打過烙印,你騎著偷來的馬招搖過市,是準備自投羅網嗎?”時影搖了搖頭,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就靠著你那個破綻百出的計劃,還想逃婚?”


    被一句話戳破,朱顏不由得嚇了一跳,失聲:“你……你怎麽知道我要逃婚?”


    “嗬。”時影懶得迴答她,隻道,“走,跟我去看看那邊的熱鬧。”


    “……”她被師父押著,不情不願地往迴走,忍不住嘀咕了一聲,“師父,你……你不是在帝王穀閉關修煉嗎?怎……怎麽忽然就來了這裏?”


    “來喝你的喜酒不行麽?”時影淡淡道。


    “師父……你!”她知道他在譏諷,心裏鬱悶得很,跺了跺腳,卻不敢還嘴——該死的,他是專程來這裏說風涼話的嗎?


    時影沒理睬她,隻顧著往前走。也不見他如何舉步,便逆著風雪前掠,速度快得和箭似的。朱顏一口氣緩了緩,立刻便落在了後頭,連忙緊跟了上去,將自己的身子縮在那把傘下,側頭覷著師父的臉色,惴惴不安。


    作為九嶷神廟的大神官,時影雖然年紀不大,在空桑的地位卻極高,僅次於伽藍白塔上的大司命。自從離開九嶷之後,自己已經有足足五年沒見到他了——師父生性高傲冷淡,行蹤飄忽不定,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此刻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這西荒,卻是令人費解。


    莫非……他真的是來喝喜酒的?


    然而剛想到這裏,眼前一晃,一道黑影直撲而來,戾氣如刀割麵。


    糟糕!她來不及多想,十指交錯,瞬地便結了印。然而身子還沒動,隻聽一聲悶響,遠處一道火光激射而來,“刷”地貫穿了那個東西的腦袋。那東西大吼一聲,直直地跌在了腳邊,抽搐了幾下,便斷了氣息。


    朱顏低頭看了一眼,臉色微微變了一下:這分明是被她派遣出去的沙魔,嘴裏還咬著半截子血淋淋的身體,卻是那個假新娘。


    時影舉著傘站在那裏,聲色不動。


    “幻影空花之術?那是你的傑作嗎?”他看著沙魔嘴裏銜著的一角大紅織金鳳尾羅袖子,淡淡開口——這是帝都貢綢,隻賜給六部王室使用,上麵的刺繡也出自於禦繡坊,是她作為新嫁娘洞房合巹之夜穿的禮服。


    “嗯。”她瞥了一眼,隻得承認。


    那個“朱顏”的整個上半身已經被吞入了沙魔口裏,隻垂著半個手臂在外麵。魔物利齒間咬著的那半隻胳膊雪嫩如藕,春蔥般的十指染著蔻丹,其中一根手指上還帶著她常戴的寶石戒指。


    “人偶倒是做得不錯。”時影好容易誇了她一句,“可惜看不見頭。”


    “估……估計已經被吃掉了吧?”朱顏想象著自己血糊糊的樣子,不禁背後一冷,打了個寒戰——今天真是倒黴,逃婚計劃亂成一團不說,居然還被逼著看自己的悲慘死相,實在是不吉利。


    “可惜,”時影搖頭,“看不到頭,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算出師了沒。”


    “……”她實在沒好氣,嘀咕,“原來你是來考我功課的……”


    師徒兩人剛說了幾句,已經有許多人朝著這邊奔跑過來,大聲呐喊。火把明晃晃地照著,如同一條火龍唿嘯著包過來,將那一頭死去的沙魔團團圍住。


    看到來勢洶洶的人群,朱顏下意識地想躲,時影卻將傘壓了一壓,遮住兩人的頭臉,道:“沒事,站在傘下就好。他們看不見你。”


    她愣了一下,很快便鎮定了下來——也是,以師父的修為,整個雲荒都無人匹敵,他如果出手護著自己,那個霍圖部的大巫師又算什麽?


    兩個人便打著傘站在原地,看著那群人狂奔而來。


    “在這裏……郡主她在這裏!”當先的弓箭手跳下馬,狂喜地唿喊,然而走過去隻看了一眼死去的沙魔牙齒間的屍體,聲音便一下子低了下去,顫聲道,“郡主……郡主她……”


    “她怎麽了?”馬蹄聲疾風般卷來,有人高聲問。


    緊跟著而來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西荒婦人,高大健壯,衣衫華麗,全身裝飾滿了沉甸甸的黃金,馬還未停,便握著鞭子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身手竟比男人還利落——那是霍圖部老王爺的大妃,如今部落的實際掌權者,所有人看到她都退避一旁。


    朱顏明知她看不見自己,還是下意識地往傘下縮了一縮。


    “這個就是你婆婆吧?看上去的確是蠻厲害的。”時影看著那個人高馬大的西荒貴婦人,又轉頭打量了她一番,“你肯定打不過她。”


    “喂!”朱顏用力扯了一下師父的袖子,幾乎把他的衣服拉破。事情越鬧越大,她實在是不好意思繼續在這裏看這場自己一手導演的鬧劇了,然而這個該死的家夥卻怎麽也不肯走。


    天哪,當初自己為啥要拜這個人為師?


    “神啊……”大妃跳下馬背,走過來隻看了一眼,臉色頓時煞白,然而頓了頓,很快又定下神來,猛地厲喝了一聲,“先不要動!”


    霍圖部的勇士剛剛圍上去,想要把人從沙魔嘴裏拉出來,聽到這話頓時一震,退到了一邊。


    大妃快步走上前,在雪地上跪了下來,握了一握那隻垂落在外麵的手臂,身子一震,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她抬起頭,吩咐旁邊的人:“還有救!快,去叫大巫師過來!”


    “郡,郡主怎麽樣了?哦,天哪!這是——”這時候,又有一個人氣喘籲籲地從馬背上連滾帶爬地下來,卻是從伽藍帝都來的使者,看到眼前這一幕,連聲音都發抖了——送赤之一族的郡主來蘇薩哈魯和親,本來是一件美差,沒想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如此失職,迴到帝都,會被帝君處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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