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就在這裏了。”感覺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氣息,藍夏心急如焚、來不及多想方才的話題,迅速跳下了馬背。


    走離那個純白色的女子身側,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包圍。


    傀儡師默不作聲地帶著偶人在廢墟中走著,穿過那些尚自奄奄燃燒的斷牆殘桓,微弱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空茫的眼睛裏居然有近似於仇恨和惡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閃電般掠過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開哢噠哢噠地跟著主人走著,然而忽然停下了腳步,扯了扯蘇摩手裏的引線,直直抬起手來、指了指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如意賭坊——走錯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師根本沒有理睬偶人,自顧自茫然走在廢墟裏,不停止的腳步,扯得阿諾一個踉蹌飛出去。也許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頂,一直不聽話的偶人連忙默不作聲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柵欄擋在了麵前。


    然而那樣不堪一擊的屏障,卻讓鮫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空茫的眼睛穿過麵前的柵欄,仿佛看到了極遠極遠的時空彼端。


    時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柵欄,仿佛一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背後,是一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一角、睜著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麵一群圍著的商賈模樣的人,拚命把身子縮成一團——仿佛這樣把身體盡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一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肮髒味的空間裏消失。


    然而外麵粗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你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麽年幼,以後可以為你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麽東西?那麽大的胎記?——啊呀,肚子裏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麽賣的出去?隻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劃算。”


    “喂喂,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著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裏,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日光、彌漫著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這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裏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抵觸卻一日日滋長起來。仿佛有毒的藤蔓瘋狂地糾纏著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一絲光線。


    經曆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一日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隻為榨取完鮫人孩子眼裏的最後一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心肺焦裂,任憑如何的毒打和淩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從孩子陰梟的眼裏湧出。那一日,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咀唇都不肯哭一聲。奄奄一息中,聽到主人在一邊商量著:不如幹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個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紮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麵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陰謀——終於從青王手裏換迴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一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麽都可以背叛,什麽都可以出賣。


    所有的一切怎麽能忘?怎麽可能忘記!


    那麽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麽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背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一切地獲得了力量,難道迴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一族複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麽能做到?怎麽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麵對著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抬起手、握緊,一拳打在麵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


    漫天飛揚的木屑中,傀儡師驀然用流著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麵,全身發抖地跪倒在廢墟裏。明珠的粉末終於一點點從緊握的指縫裏漏盡,繼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紅血珠。


    夜風卷過來,腥臭而潮濕——宛如幾百年前東市裏那條陰暗銅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聽到微微的“哢噠”聲走近,然後,有冰冰涼涼的東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蘇諾無聲地將頭顱靠在主人的頰上,一直陰暗眼睛裏、第一次換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蘇摩的脖子。


    傀儡師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抱緊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間、從來一直對立爭鬥著的奇異孿生兄弟之間、出現了罕見的諒解和體貼,仿佛相依為命般的親密無間。


    “阿諾,”許久,蘇摩抱著偶人站了起來,有些虛弱地問,“你…真的喜歡那個魔物麽?”


    “哢噠”,偶人沒有說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願。”抱著唯一的夥伴,傀儡師閉上眼睛苦笑起來,“等明日安頓好了複國軍的事情,我們便去找她,好不好?”頓了頓,蘇摩眼裏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語:“和魔物為伴,倒是相配啊——其實我覺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裏眼熟吧?”


    阿諾無聲地裂開了嘴,似是歡喜地抱緊主人,然而眼裏卻閃過了陰暗莫測的光。


    站起的刹那,傀儡師和偶人都是一怔。


    應該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聲音驚動,冥靈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身側,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靜靜看著抱著偶人從地上站起的傀儡師。白色長發從她額頭飄散下來,在血腥橫溢的夜中無風自動,眼裏因為方才看到那的一幕閃著說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瓔的那一刹、阿諾臉上關切悲憫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開蘇摩的脖子,哢噠一聲跳到了蘇摩寬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帶著譏誚惡毒的表情看著前來的冥靈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臉上表情,隱約竟然有幾分幸災樂禍。


    幾百年了,無論幼時在東市、在奴隸主作坊;少年時在青王府、在伽藍白塔神殿;青年時在中州、在四海遊走,主人從來未曾有方才那樣的失態——很多時候,他心底連一絲一毫的軟弱猶豫情緒都不曾有,更罔論方才崩潰般的憤怒和掙紮。


    東市那樣不見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來、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忘了…原來,並不曾忘記。仇恨就宛如蠱毒一樣,深種入骨。


    蘇摩不曾看白瓔,握緊了手,站起來頭也不迴地走,不想看對方憐憫的眼神。


    “等一下。”仿佛看出了對方的情緒,白瓔卻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攔住了他。似乎下了什麽決心,低垂的眼簾裏閃動著光芒,抬起手臂攔住傀儡師前進的路。


    冥靈虛幻的手形成一個空無的“界”,然而在那樣的阻攔麵前,蘇摩停住了腳步。


    側身交錯的兩個人沒有看對方,隻是停下來、沉默。


    “方才…方才那個魔物,是我死去的親人。”那隻虛幻的纖細的手、忽然間微微顫抖起來,白瓔低著頭,終於艱澀地開口,說出話來,“那隻鳥靈,是我的親人。”


    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轉頭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貴的太子妃,怎麽總是和魔物扯上關係?”心底,他聽到阿諾的冷笑,這樣的話幾乎衝口而出,終於還是生生忍住,傀儡師想起了那個鳥靈女童般的外表,隻是淡淡問:“是你妹妹?”


    白瓔的異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兒,白麟——那個比白瓔小上十多歲、然而血統比其姊更加高貴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極力謀劃、想要讓這個女孩成為太子妃,然而終未成功。據說那個孩子死的時候隻有十三歲。


    難怪那個魔物有著那樣讓他覺得熟稔的詭異的氣息。


    “不僅是我妹妹。”白瓔低低道,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同時更是我的繼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眾…這世上所有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仿佛是因為劇烈的感情起伏,長及腳踝的雪白長發如同風一樣飛舞起來,在亂發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轉過頭來看著蘇摩,虛幻的麵容上卻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蘇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後、因為絕望和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無數的冤魂凝聚成的邪靈啊。”


    傀儡師驀然迴首,看著身側的冥靈女子。


    “因為我從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們才被滄流帝國滅族。封地上的屠殺持續了十天!”第一次,白瓔毫不避忌地說起百年前的糾紛,“除了我父王帶了一些勇將殺出、迴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為了避免血統的延續、滄流帝國將所有王室成員帶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釘死在地宮裏!”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遠被鎮在了那裏——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來,凝結成了魔界的邪靈。”白瓔忽然間微微苦笑起來,在夜風裏微微側過頭,傾聽,“你聽聽…每到夜來,雲荒的風裏還有空寂之山上還有那些冤魂的哭聲。”


    蘇摩無言轉頭,果然極遠極遠的北方,隱約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邪異悲痛。


    “空桑本來有千萬子民,而如今隻剩下不到十萬人沉睡在不見天日的無色城。”白瓔的眼睛裏忽然有看不見底的悲痛,“那麽多的血還不夠麽?就算我們空桑人犯下過滔天大錯、這一場屠戮裏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抵償?我的父母兄弟、親朋族人已經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時候才十三歲…夠不夠!你非要看到最後一個空桑人都死絕了才甘心?”


    那樣激烈的語氣、讓傀儡師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變了臉色。蘇摩蒼白的臉上有無數複雜的表情交錯而過,然而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隻是踉蹌著後退、仿佛不再想繼續麵對這樣的斥問。


    “求求你,”忽然間,他冰冷的手被一隻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經死去的冥靈抓住了他,看著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請不要再因無謂的積怨、讓可以活下來的人不見天日——如果你和真嵐的力量聯合起來,說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滄流帝國,這無論對我們空桑、還是你們鮫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那樣的話、忽然如閃電般擊中了傀儡師。


    他空茫的眼睛看著麵前虛無的冥靈,踉蹌著後退。


    “蘇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過你、如今更願意再度相信你——一個人如果還知道流淚、還知道痛苦,那必然就還有他要守護的東西。”顯然感覺到了對方內心的動搖,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開他的手,用盡了全力勸說,“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給更多人帶來幸福。如果你想要什麽交換條件、可以盡管開口。”


    “唰!”忽然間一聲尖利的唿嘯劃破了空氣,白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鋒利的透明引線如同刀般割過,攔開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師肩頭的偶人,阿諾眼神是陰梟的,冷冷看著麵前的女子、眼裏居然帶了殺氣。


    蘇摩掙開了她的手,踉蹌著後退,一直到後背撞上了斷牆才停住。轉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氣息,忽然間冷冷一笑,轉過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你們空桑人無關——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話音未落,傀儡師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聽著窗外翅膀撲簌的聲音風一樣唿嘯而去,房間裏的人都鬆了口氣,開始繼續談話。


    如意夫人重新點起了燈,湊近去看複國軍左權使的傷勢。


    燈下炎汐原本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居然泛出了奇異的嫣紅,雖然極力壓製、然而依舊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煩躁地用手抓著傷口上的綁縛,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在燃燒一般,無法忍受。


    “怎麽了?”如意夫人嚇了一跳,知道左權使為人堅忍,在征天軍團手裏受了那麽重的傷自始至終沒有呻吟過一聲,而如今居然有無法掩飾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燒的很厲害!”那笙急了,抓著榻邊扭頭對美婦嚷嚷,帶著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燭台,彎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忽然間手便是猛烈一顫——其實是沒有多少溫度的,然而對於冷血的鮫人一族來說、如今這樣的體溫、無疑便是燒得讓體內的血都在沸騰!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拿過一盞茶,那笙劈手奪過、扶著炎汐坐起,遞到他唇邊。鮫人戰士似乎已經被迅速攀升的體溫燒得無法說話,看到水、下意識地一口飲盡,然而嘴唇依然幹裂,眼裏有渴盼的光。那笙連忙又倒了一盞,也是轉瞬飲盡。


    等一壺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虛弱,仿佛那樣的體溫將體內所有水份都消耗殆盡。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準備去找水的時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婦的眼裏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沒用的,不能不停給他喝水,不然他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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