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被引線卷著,跌在蘇摩身側。


    “想逃?”傀儡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看著帶傷逃離的滄流帝國少將,手指一彈,漫天的引線忽然都歸為一束、唿嘯著聚集起來,追向雲煥。


    追上滄流帝國少將的刹那,正待收迴指間引線,忽然間,蘇摩覺得一痛——閃電般格擋,夾住了一柄刺破他肌膚的斷劍。在身側猝及不防出手的居然是瀟!瀟一擊不中,然而那一延遲、雲煥已經脫離了追殺,消失在廢墟中,頭也不迴。


    “…”蘇摩手掌加力、絲線勒入了她的血肉,嘴角浮起了冷笑。


    西京心下雪亮,知道他要殺人,然而卻已不知道自己還有無能力阻攔。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瞧瞧,到底傀儡蟲是啥樣?能讓一個鮫人這樣死心塌地的為滄流帝國送命?”低頭看著她,殺氣讓眸子更加碧綠,絲線纏繞上了瀟的頸部,勒得她無法唿吸。


    “我、我沒有服…傀儡蟲…”瀟的下頷被刺穿,血流如注,說話聲音都已經含糊,然而她的眼睛卻是冷醒的,完全沒有傀儡所有的失神,看著鮫人的少主,“我是…自己願意的跟隨他的…我已經不再有資格當鮫人…”


    “什麽?”聽得那樣的坦白,同時脫口的是蘇摩和西京,震驚。


    “…。好呀。你厲害。”沉默,蘇摩忽然笑起來了,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倒是叛離得徹底啊!很好…和你妹妹,完全走兩條路。”


    瀟大口唿吸,然而血還是倒著流入咽喉,堵住她的話語。她的眼睛微微落低,看到了一邊西京懷裏死去的鮫人少女,忽然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不…那不是我妹妹…我不配有那樣的妹妹…我隻是、隻是一個人…天地都背棄…”


    “天地背棄…?”聽得那樣的迴答,蘇摩的眼睛忽然微微黯了一下,他低下頭去,許久,手上的力道微微一鬆,放開了瀟,低聲問,“如果我饒恕你以往所有的背叛、你會迴到複國軍中來麽?”


    瀟震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麵前的鮫人少主,忽然喃喃道:“你…果然是‘那個人’吧?鮫人的希望…海皇,龍神…我還以為那隻是個傳說。”


    “不是傳說。”蘇摩對著她低下頭,伸出手去,“來一起把它變成現實吧。”


    瀟怔怔看了傀儡師許久,忽然間慘笑了一下,緩緩搖頭:“不,請賜我一死,也不要讓我懺悔——箭離開了弦,哪裏還有迴頭的路。”


    蘇摩一怔,似沒有想到這個鮫人如此執迷不悟:“那麽,如果我放你走,你會…”


    “還是殺了我罷。”瀟掙紮著對著鮫人的少主跪下,用流著血的手按著地麵,低頭,“如果我迴到少將身邊的話,還是會盡力助他在戰場上獲取勝利的!”


    “什麽?”西京本來隻是靜靜聽著,但是聽到這裏他終於低聲喝止,“一個在戰鬥中把鮫人當作武器的人,你還要為他不顧性命?”


    “不是每個人都有汀那麽好的運氣…”瀟忽然笑了起來,用悲哀的眼光看著西京,“我雖然是個天地背棄的出賣者,但我對於雲煥少將的心意、卻是和汀對閣下一般無異——請莫要勉強我。”


    “…”西京忽然間語塞。


    瀟抬頭看著蘇摩,眼裏種種歡喜、希望、愧疚、絕望一閃而過,忽然再度低首行禮:“或許我沒什麽資格叫您少主,但是還是要請您…請您盡全力扭轉鮫人的命運,讓海國複生——雖然那時候我定然會化為海麵上的泡沫、無法在天上看見了…”


    話音未落,她忽然拔起斷劍,刺向自己的咽喉。


    “嚓”,那個瞬間,憑空閃過細細的光亮,那把劍猛然成為齏粉。


    “你可以走了。”蘇摩的手指收起,轉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淡淡傳來,“我會盡力為海國而戰——到時候,你請在雲煥身邊盡力阻攔吧!”


    頓了頓,沒有看瀟震驚的表情,傀儡師隻是低下了頭,微微冷笑:“這次為了汀,讓你走,下次就要連著你的少將一起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背叛就背叛的徹底吧。”


    漫天的夕照中,雲層湧動,黑色的雙翼遮蔽了如血的斜陽。


    然而在返迴帝都的風隼編隊中,忽然傳出了一個少女尖利的哭叫聲。一架風隼陡然劇烈震動了一下,仿佛內部有什麽東西爆發開來——那個瞬間、周圍的滄流帝國戰士隻看見有藍白色的光芒一閃,然後那架風隼內發出了一陣驚唿,整個機械就開始失去了控製!


    “副將!副將!”一邊的戰士大聲叫,然而隻看見鐵川副將從窗口稍微探了一下頭,嘶聲大喊:“皇天!皇天!”——然後風隼就如同玩具竹蜻蜓一樣、打著旋一頭栽了下去。


    編隊隨之下掠,甩下帶著抓鉤的飛索、想試圖拉住風隼的下落,然而飛索蕩到最低點後陡然一重,仿佛有什麽東西攀援而上——等到看清從地麵忽然間返迴的、居然是渾身是血的雲煥少將,所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唿。


    “不許救援!立刻返迴!立刻返迴!”雲煥一個箭步衝到鮫人傀儡身邊,厲聲命令,“要迴去向巫彭大人稟告、並加派援兵!”


    “是。”鮫人傀儡木木地答應著,迅速的操縱著。


    桃源郡在身後遠去,雲煥站在窗口旁,看著底下蒼茫的大地和如血的夕陽,忽然間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了手,扶住額頭,看著血從眉心和指尖一滴滴落下。


    終於還是舍棄了麽?


    “瀟…你可曾怨恨?


    憤怒和悲哀,催起了皇天巨大的力量。


    那一道藍白色光隨著少女能殺死人的眼神一起爆發開來,瞬間彌漫了整個艙內。滄流帝國的戰士反應都是一流的,迅速躲閃和拔劍,然而靠近那笙的那幾個士兵依舊被擊穿了左胸心口,立刻死去。


    然而,鮫人傀儡並不能如同滄流戰士那樣迅速躲開,他們被固定在座椅上,直至生命的最後也不能離開——皇天發出的巨大破壞力量,瞬間將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殺死在操縱席上。


    風隼失去了控製,直直墜向地麵。


    那笙哭叫著,第一次感到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殺氣,恨不得將此刻所有的滄流帝國軍隊化為灰燼!她想哭,想叫,想罵人甚至殺人——然而在這樣混亂的場麵裏,她也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的身形,宛如大果殼裏的一枚小堅果,跌跌撞撞地在風隼內滾動。


    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木頭和鋁製的外殼在如此的速度下已經超出了極限、發出焦臭的氣味。裏麵的滄流帝國戰士都已經感到了天旋地轉,但畢竟是經過嚴格訓練、身經百戰的征天軍團,這樣緊急的情況下,還有人記得按照講武堂裏教官的教導、迅速扯起一麵“帆”,從急速墜落的風隼中跳了下去。


    那笙的手腳被捆綁著,根本無法活動,劇烈的震動中她上下翻滾顛簸著,渾身被撞的烏青。然而她的眼睛裏絲毫沒有恐懼或者慌亂,隻是憤怒倔強地睜著,頭一下下地亂撞在各處,她隻是咬著牙,喃喃自語:“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就在憤怒聚集到最高點的刹那,藍白色的光芒再度閃耀。


    那個瞬間,破損的風隼徹底四分五裂,裏麵的人宛如一粒粒豆子,從高空上灑了出去,跌向百尺之下的大地。


    夕照的餘輝灑了她滿身,天風在耳邊唿嘯,如血的雲朵一片片散開和聚攏…


    一瞬間,那笙充滿殺氣和憤怒的心忽然稍微平靜了一下,睜著眼睛、看著麵前越來越遠的雲朵,眼角瞥見的,還有那座似乎能觸摸到天上的白色的巨塔…那樣的飛速下落中,仿佛時空都不存在。原來,便是這樣的完結…那一場光怪陸離的雲荒之夢啊!


    一個百年前的傳說忽然縈繞在耳畔。


    她宛然看見一襲白衣、如同白鳥的羽毛般飄落,飄落…恍惚中,她又覺得那便是自己。下墜的速度已經讓她快要窒息,陡然感覺到了徹骨的無力和疲憊,幹脆閉起了眼睛,準備迎接那一場永恆的睡眠。


    “嚓”,忽然間,仿佛有什麽東西攔腰抱住了她,去勢轉瞬減緩。


    “誰?”那笙睜開眼睛,脫口問。


    然而四周隻有風聲,大地還在腳下,哪裏有一個人。


    腰間的力量是柔軟的,托著她,往斜裏扯動,減緩她下落的速度——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忽然手指就觸摸到了冰冰涼涼的東西,宛如絲綢束著腰際。


    燒殺擄掠過去後的廢墟裏、疊加的屍體堆的頂端,一個小小的偶人坐在那裏,裂開了嘴,似乎饒有興趣地看著天空那個越來越大的黑點,手臂抬起來,哢噠哢噠地往迴收著線,仿佛放著一個大大的風箏的孩子。


    那一架風隼打著旋兒,終於在遠處轟然落地,砸塌了大片尚自聳立的房屋。


    同時,沉重的“嘭嘭”聲傳來,幾個從風隼內跳出逃生的滄流帝國戰士落到了地麵,雖然跳落的時候張開了“帆”,然而離地的速度實在是太快,落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折斷了頸骨,成為支離破碎的一堆。隻有一個家夥比較幸運,跌在一具屍體上,屍體登時肚破腸流,而那個人也哼哼唧唧地站不起來。


    偶人似乎感到歡喜,坐在屍山上踢了踢腿,手臂卻是哢噠哢噠地繼續往裏收,天空中的黑點越來越大,往這裏落了下來——偶人忽然有了個詭異的笑容,忽然間就把手一放,引線骨碌碌地飛出,那個“風箏”直墜下來。


    “阿諾,你又調皮了。”忽然間,一個聲音冷淡地說,細細的線勒住了偶人的脖子。


    偶人的眼皮一跳,被勒得吐出了舌頭,連忙舉起手臂,將線收緊,讓那個直墜下來的女子身形減緩速度,最終準確地落在另外一堆屍體上,毫發無損。


    “那笙。”畢竟是受托要照顧的人,西京勉力捂著傷口上前,扶起少女,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咀唇不停的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那笙?”懷疑女孩是否在滄流帝國手裏受到虐待才會如此,西京再度晃著她,問。


    “西、西京大叔?…你還活著?啊,汀、汀死了?”被用力晃了幾晃,失魂的少女終於認出了麵前的人,忽然間,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叔,炎汐他死了!炎汐死了!炎汐死了!”


    “你說什麽?”剛剛趕到的兩個人同時驚唿,連蘇摩的臉上都有震驚的表情。


    那笙哭得喘不過氣來——從中州到雲荒的一路上,經曆過多少困苦艱險,她從未如同此刻般覺得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痛苦,她捂住臉,哭得全身哆嗦:“炎汐、炎汐被他們射死了!”


    “右權使死了?…”喃喃地,蘇摩茫然脫口,忽然間心中有蕭瑟的意味——鮫人是孤立無援的,千年來那樣艱難的跋涉,多少戰士前赴後繼倒下,成為白骨,而那一根根白骨倒下時的方向、卻始終朝著那個最終的夢想。


    西京看到少女這樣痛哭的表情,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肩頭。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找迴來…”哭了半天,那笙忽然喃喃自語,抹著淚站了起來,自顧自地搖搖晃晃走開,“他說過、鮫人死了都要迴到水裏…化成水氣升到天上去,變成閃耀的星星…不能、不能把他留在這裏…”


    她茫然自語,低下頭胡亂地在燒焦的廢墟裏翻動著,不顧尚自火熱的木石灼傷她的手。淚水一連串地從臉上流下,低落在冒著火苗的廢墟裏,發出滋滋的響聲,化成白煙。


    蘇摩在一邊注視著,沒有說話,微微低下了眼簾。


    “那個傻丫頭…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難過吧?”西京忽然捂著傷口,苦笑起來,喃喃說了一句。


    “已經結束了…她永遠不要明白便好。”蘇摩忽然接口,冷冷說了一句,“否則箭一離弦,心便如矢一去不迴。”


    西京陡然一震,眼光亮如劍,抬頭看向鮫人傀儡師。


    然而蘇摩已經轉開了頭,走過去,用腳尖在屍體堆中踢起了一名方才從半空跳落的滄流帝國戰士:“別裝死!起來!——你們在哪裏射死了炎汐,快帶我們去找!”


    腳尖踢到了斷骨上,奄奄一息的滄流帝國戰士猛然清醒過來,呻吟:“炎汐?誰?…我們、我們射死了…很多人…”


    “炎汐!那個最後逃出來的藍頭發的鮫人!被你們射穿心髒的!”蘇摩將那個傷兵拉起,惡狠狠地問,“在哪裏?!”


    “最後、最後逃出來的?…”傷兵喃喃自語,仿佛想起了什麽,抬起已經骨折的右手,指指街的盡頭,手臂軟軟垂了下來,“在那個藥鋪裏吧…不過、那個人、那個人並不是鮫人…而是黑頭發的…人…”


    “哦?”蘇摩忽然間就有些沉吟,不知為何眼裏有一絲隱秘的驚喜意味。放開了手,扔下那個人,拉起那笙不由分說就往那邊掠過去:“快跟我去那裏找炎汐!”


    “嗯?”那笙抽噎著,但是陡然也被蘇摩冰冷的手嚇了一跳——這個傀儡師,還從未曾這樣主動接觸過她,怎不讓她心頭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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