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摩麵色絲毫不動,然而眼睛卻針尖般凝聚起來:“你是誰?來這裏幹嗎?”


    “你還問我?”那個披著鬥篷的男子驀然微笑起來,帶著一絲笑謔,看看他,點頭,“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臥室半夜,還問我來這裏幹嗎?”


    “啪”,一聲輕微的響聲,傀儡師手指下的窗欞驀然斷裂。


    “真嵐?”他臉上第一次有無法掩飾的複雜神色,定定看向對方,眼睛裏神色瞬息萬變——同樣的、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一百年前,無論是被押到座下問罪、還是被赦免逐出雲荒…少年時期的自己命運一直掌控在眼前這個人的手裏,幾度因他的決定而轉折。


    然而,盲人鮫童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瓔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蘇摩?抬起頭讓我看看,到底你憑什麽能讓白瓔那樣。”


    ——那次驚動天地的婚典變故後,整個伽藍聖城被暴風驟雨淹沒,各方相互指責和爭奪,對鮫人一族的惡意也達到了最高點。然而,這樣惡劣的內外環境下,對著被押上來準備處死的罪魁禍首,那個王座上的聲音卻是那樣吩咐,平靜克製。


    ——一直沉默著的鮫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頭循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然而眼前卻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那便是、那便是空桑人的皇太子、白瓔的丈夫?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鮫人少年那樣鋒銳惡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語氣,暴怒:“你還笑!白瓔死了,你還笑?她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去,屍骨都找不到了!你還笑?你們鮫人都是冷血的麽?”猛然間,有什麽東西重重砸落,鮫人少年根本沒有閃避,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殿下,殿下!你怎麽將傳國玉璽拿來砸鮫人?要玷汙寶物的啊。”高高的王座一邊,傳來大司命的惶恐勸阻。


    ——“哈。”少年冷笑起來了,忽然掙開了枷鎖,摸索著抓起身前的玉璽,用力砸落在丹階上!一下,又一下。等旁邊侍衛們蜂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的時候,玉璽已經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臉被緊緊壓在漢白玉的台階上,嘴角流著血、卻不停冷笑。


    ——“反了!簡直反了!快把這個鮫人拖出去砍了!”看到這樣一幕,大司命大怒。


    ——周圍的侍衛拖起他,準備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揮,卻發出了阻止的命令。


    ——“哦,果然還是有點血性,不是除了這張臉就一無可取。”仿佛有人走到他身側,低下頭看他,冷笑,“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頭十次都夠了——但我答應白瓔要放你一條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許死在我的國家裏!”


    …


    如今,百年過後、居然第二度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


    “真嵐?”嘴角驀然浮起了一絲笑意,傀儡師低著頭,眼裏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殺氣漫起,他手指緩緩握緊,忽地抬頭,“我要殺了你。”


    那一架銀白色的風隼速度放緩,盤旋在如意賭坊上空,雲煥冷冷地俯視著底下院落裏四散奔逃的賭客們,眼睛始終不離那個帶著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門後,躲過了風隼第一輪的攻擊,忽然間想起了什麽,臉色微微一白,居然迴過頭來推開了布滿勁弩的門,衝到了外麵的大街上,跟著人流一起奔跑。


    “啊,打死都不迴裏麵去了!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東巴少女恨恨想著,忽然看見頭頂上那一架風隼腹部忽然打開了,銀白色的長索猶如閃電擊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牆上,轟然土石飛揚。


    那笙還沒有明白過來,隻見一襲黑色勁裝沿著長索飛速掠來,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足踏飛索從風隼上滑落的那個人居然是個年輕軍人時,那笙才覺得害怕,驚唿一聲,反身就跑——該死的,西京去哪裏了!太子妃姐姐還在那個房子裏吧?難道兩個人都不管她了麽?


    “還逃?!”東巴少女剛剛轉頭,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冷喝,勁風襲來。


    轉頭之間,眼前一花,黑色勁裝的滄流帝國軍人尚未落地、居然反手拔劍,喀嚓一聲輕響,一道白光從手中的銀白色圓筒內激射而出,瞬間吞吐數丈,急斬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盡力氣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齊刷刷落下一排勁弩,射死了她身前數十名奔逃的亂民,屍體堆起了一道障礙,阻攔住她的腳步。


    銀色的風隼低低掠過,盤旋在上方,鮫人少女瀟麵無表情地操縱著龐大的機械,配合著下地作戰的滄流帝國少將。


    “唰”,來不及躲避,那道奇異的白光切過來時、那笙閉著眼就是把手往麵前一擋,以為皇天可以如前幾次那樣輕而易舉地替她解決掉對方。感覺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猛地一震,仿佛什麽錚然拔出——然而,對方那一劍雖然真的沒有落到她身上,可睜開眼睛的刹那、她卻大驚失色地看到了那位從風隼上下來的黑衣軍人、已經逼近到了身側不足一丈的地方!


    皇天…皇天都沒有奈何得了他?


    那個瞬間,那笙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亂地往前揮著,想阻擋那個人的逼近,一邊在滿街的屍體中踉蹌跋涉著奔逃。然而皇天在她手指間迴應出了藍白色的光輝,隨著她毫無章法的揮動的軌跡、劃出道道光輝,交擊在黑衣軍人揮來的長劍上。


    兩種同樣無形無質的東西,居然在碰撞時發出了耀眼的光!


    “好厲害。”第一次交擊,感覺到手中的光劍居然被震得扭曲,年輕的少將不禁暗自驚詫,“難怪第二隊的風隼會被打下來!猝及不妨遇到這種力量,能不倒黴?”


    然而,畢竟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幾劍接下後他便從少女毫無章法的亂揮手裏看出了她的弱點,迅速改變了戰術,不再耗費力氣正麵對抗皇天的力量,雲煥身形陡然遊走無定,從那笙視野裏消失。


    “啊?”轉瞬就看不到那個黑衣軍人了,那笙詫異地鬆了口氣,轉身繼續奔逃。


    然而,在轉身的刹那,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麵前一襲黑色軍衣獵獵,那個年輕軍官手持光劍站在眼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迎頭一劍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沒有應對的能力,麵對著近在咫尺的對手,居然怔住了。


    “笨蛋!”陡然間,聽到有人大罵,一道閃電投射過來,雲煥手中的光劍猛然被格擋開來,猝及不妨、滄流帝國劍術第一的少將居然一連倒退了三步。


    同一個時間裏,一個人影閃電般地奔來、一把挾起那笙,從雲煥的攻擊範圍內逃離。


    天上的風隼立刻發出了一輪暴雨般的激射,追逐著那一個帶走東巴少女的人,那個人反手拔劍,一一格擋,不知為何、那樣的戰鬥中,他背後有血跡慢慢沁出,然而卻絲毫不緩地帶著那笙從雲煥身邊逃開。


    “趴著,別亂動!”一口氣帶著少女逃離十丈,將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圍牆下風隼無法射到的死角,那個人才喘著氣放開了手,叱罵,“你跟雲煥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那笙訥訥問,抬起頭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鮫人戰士的臉,她的手在方才奔逃中下意識地抱著他的肩膀,此刻鬆開來隻見滿手鮮血——昨日才受了那麽重的傷,如今還要這樣發力、隻怕背後的傷勢更加惡化了吧?


    “炎汐!”那笙忽然鼻子一酸,仿佛緩過神,大哭起來,“原來你還是管我死活的?”


    猝及不妨接下一劍,雲煥一連退了三步,驚詫地迴頭看向來人。


    天色已經大亮,雨後的街道仿佛罩著蒙蒙的霧氣,那些方才被攢射而死的人的屍體堆積著,血水流了滿地。然而在那滿地的屍首裏、一襲黑衣飛速掠來,一手抱著一個似乎已經死去的人,另一手握著白色的光凝成的長劍。


    方才那一劍、就是從那個人手裏發出。


    光劍?…光劍!


    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忽然間愣住了,居然忘了攻擊對方、隻是看著那個中年男子橫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鐵青著臉掠過來,右手中劃出一道閃電。


    “蒼生何辜”!——那個瞬間,陡然認出了對方的劍式,雲煥脫口驚唿。


    同一個瞬間,他身子往左避開,右手中光劍由下而上斜封、同時連消帶打地刺向來客。


    “問天何壽”!——同一個瞬間,顯然也認出了滄流帝國戰士的劍法,黑衣來客猛然一驚,想都不想地迴了一劍。


    十幾招就仿佛電光般迅疾地過去。每一招都是發至半途便改向,因為從對方的來勢已經猜出了後麵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機、便不得不立刻換用其餘招式。然而,仿佛都是熟稔之極的人,無論如何換,雙方都是一眼看穿。


    就仿佛是操演劍術,一個喂招一個還手、也沒有配合得那麽迅速妥帖。


    在幾十個半招過後,急速接近的兩個人終於到了近身搏擊的距離,一聲厲喝,兩道劍光同時劃破空氣,宛如騰起的蛟龍,直刺對方眉心——“情為何物”,居然同樣是九問中的最後一問“情為何物”!


    兩柄光劍吞吐出的劍芒在半空中相遇,仿佛針尖撞擊,轟然巨響中,雙方各自退開。


    黑色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臉色蒼白,看著麵前的來人,緩緩將光劍舉至眉心,行禮:“劍聖門下三弟子雲煥,見過大師兄。”


    “三弟子雲煥?…三弟子?”也是退開三步,抱著鮫人屍體的西京猛然怔住,看著對方手裏的光劍,忽然大笑起來,“是了!師傅據說一共收了三個弟子——沒想到‘空桑‘劍聖最後一個收的弟子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冰族人!”


    “劍技無界限。”雲煥放下光劍,冷冷迴答,銀黑兩色的戎裝印得青年軍官得臉更加堅毅冷定,“師傅隻收他認為能夠繼承他力量的人而已。”


    “劍技無界限?”西京卻驀然冷笑起來,看著麵前這個奉命追殺的軍人,忽然左手將死去的鮫人少女抱緊,“可是劍客卻是有各自的立場!我不管你是誰,如今你們這群人殺了汀,都罪無可赦!”


    “汀?”雲煥倒是愣了一下,看著西京懷中的鮫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起來了,“為一個鮫人?別裝模作樣了!——師兄,你是想為了空桑保護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說就是,何必找那麽卑下的借口?”


    “混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縮,看著麵前的青年,殺氣慢慢出現,“才學了二十年劍技吧?就這樣漠視人命?非廢了你不可!”


    “大師兄,聽說你喝了快一百年的酒了,手還能拿劍?”雲煥微微冷笑起來,提劍,“我早想拜見一下你和二師姐了,可惜你們一個成了酒鬼,一個成了冥靈,我又長年不能離開伽藍城——如今可要好好領教了!”


    半空中的銀色風隼看到兩個人對麵而立,一時間生怕誤傷、居然盤旋著不敢再發箭。


    “瀟!別愣著!盯著我這邊幹嗎?快去追皇天!”在拔劍前,滄流帝國少將仰起頭,對著飛低過來,拋下長索想拉他上去的鮫人傀儡厲叱,“蠢材,我這裏沒事!快讓大家去追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一架銀色風隼飛低的時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緊了光劍,準備一劍殺死那個鮫人傀儡、將風隼擊落下來。


    然而,聽到雲煥那一聲厲喝,劍客臉色驀然大變,抬頭看著那飛低的巨大木鳥。


    那樣可怕的機械裏,一個深藍色頭發的鮫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縱著,一掠而過。


    “瀟,瀟?…”西京猛然脫口,喃喃自語,抱緊了汀的屍體,忽然間喝多了酒後的雙手就開始顫抖,“汀,你看到了麽?瀟——那個就是瀟!”


    天際湧動著密雲,遮蔽晨光,黯淡如鐵。


    十三、血戰


    如意賭坊內,傀儡師站在披著鬥篷的真嵐麵前,毫不留情地出手。一照麵便被這樣截擊,讓意欲離去的真嵐脫身不得。


    “你發什麽瘋?怎麽見誰都殺?”手指迅速揮出,虛空中仿佛有看不見的琴弦被彈開,看著從窗內掠出的傀儡師,真嵐忍不住厲喝,根本不了解眼前這個鮫人的到底在想什麽。


    蘇摩空茫的眼裏充溢著殺氣,操縱著窗台上那個叫做阿諾的偶人。偶人跳著奇異的舞蹈,帶動各處關節的引線,十隻戒指在空中交錯飛舞,切向披著鬥篷的男子。


    “該死的,沒時間跟你打——我還有正事要辦。”真嵐皺眉,在漫天透明的引線切來的同時,忽然宛如幽靈般飄出,那一襲鬥篷居然發生了奇異的扭曲,仿佛被隨意揉搓變形的黏土,倏忽從那些鋒銳引線的間隙中穿過。


    蘇摩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第一次,在偶人發出“十戒”後、傀儡師竟然親自出手!


    蒼白的手揮向空桑皇太子的頸項,一道極細極細的金色影子忽然從傀儡師的袖中掠出,靈活得宛如靈蛇,在空氣中輕嘶著切向真嵐。


    猝及不妨中,真嵐伸手握住了那條金索,忽然間手心中流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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