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住不得了,到了明日就走吧,在人家發覺自己原來是個普通人、下定殺心之前。


    那笙已經睡去,唿吸舒緩平穩,月光照在她臉上,仿佛有一種發光的安詳——這個什麽也不會的女孩、一時貪圖寶物答應了帶上她,真是一件虧本生意呢。


    想著,慕容修苦笑了一下,坐下準備閉目小憩,然而忽然看見那笙在睡夢中眉頭驀然蹙起、臉上浮現出恐懼的表情,全身發抖,無聲地張開了口,卻叫不出聲來。


    又魘住了?慕容修沒奈何,連忙過去用力搖醒她,過了片刻那笙才睜開眼睛,然後如上迴一樣驚恐地拉住他:“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又來了!它非要跟它去九嶷!”


    “做夢,隻是做夢。”慕容修拍著她瑟瑟發抖的肩,安慰。


    雖然在決心要釣的金龜婿懷裏,那笙此時卻毫無心境,猶自喘不過氣來:“不!不是做夢!它纏上我了!它纏上我了!”


    “誰纏你?”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看著麵色蒼白的那笙,問。


    “它。”那笙將右手舉到麵前,看著層層包裹著的手,神色恍惚,“該死的,戴上去就脫不下來——那臭手害死我了!”


    折騰了一夜不得好睡,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慕容修推醒了那笙,連忙出去,隻見桌上已經整整齊齊擺了三四樣小菜、兩雙筷子、兩碗稀飯。楊公泉一見兩人出來,站起來招唿他們吃早飯。兩人洗漱後坐下,那笙便隻管下筷子,慕容修拉住,橫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楊兄為何不來一起吃?”


    “我和老婆子起得早,早吃過了。”楊公泉笑著推辭。慕容修暗自察言觀色,見他說話之間並無不自然之色,心裏防備稍微放下幾分,然而還是細細看了看桌上飯菜,以他行走江湖曆練來看、也看不出下過毒的樣子。慕容修舉筷每樣嚐了一點,確定無毒,才放開手讓那笙下筷。


    “如何不見大嫂?”吃著飯,四顧不見黃氏,慕容修又問。


    楊公泉搓著手笑笑,道:“老婆子說兩位一路奔波、衣衫破舊,去城裏買幾件我們這裏的新衣裳給兩位替換,也免得穿著中州式樣的衣服走在街上顯得觸目。”


    “好呀好呀!”那笙雖然昨夜折騰了半夜,但畢竟天性爽朗,一醒來就恢複了活力,拍手,“你們的衣服是羽毛穿成的吧?很好看!我喜歡。”


    “那笙。”慕容修看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如此,多謝楊兄和大嬸了——換了衣服、我們也正好繼續上路。”


    “慕容公子這麽快便要走?”楊公泉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慕容修點了點頭,含笑道:“在下和一位朋友有約、得按時趕過去赴約才行。”


    “哦,如此,公子是個守信得人,倒不便耽誤了。”楊公泉沒料到對方隻住了一夜便要走,但是倒是正和他心意,便正好順水推舟。


    正說話,門一響,卻是黃氏抱了一包衣物進門來,聽得他們的話,有些詫異:“住一夜就走?如何不多盤桓幾日?”慕容修見那花白頭發的婦人滿口留客,能揣摩到對方的心思,便是心裏冷笑,然而口裏隻推說和人約好了日子,非得快點去城裏不可,執意要走。


    黃氏一再挽留,無法,便隻好解開包裹,拿出兩件新買的羽衣來,定要送給兩人穿上。羽衣一大一小,都是男式,穿著青色的絲線,上頭還用金線繡了一支如意,做得十分精致。那笙看了喜歡,便搶過那件小的在身上比劃。


    慕容修知道中州裝束不好出門、這些衣服是必須的,倒不推辭,隻道:“要楊兄破費,如何好意思?”便從袖中拿了又一支瑤草出來,作為謝儀。楊公泉笑得眼睛都沒了,推辭了一番收了,便要兩人換了新裝出來看看。


    等穿出來,果然氣象一新,兩襲青衣,翩翩兩少年。黃氏又殷勤指點兩人將頭發解開、重新按照澤之國的風俗編好,垂下來擋住耳朵。


    等裝束妥當了,兩人對視,看著對方奇異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笙看了慕容修半日,忽然道:“還是看著奇怪。”


    “哪裏奇怪了?”慕容修轉了轉身,覺得並無不妥,奇道。


    “長得太好看了,挑眼。會被雲荒的強盜當大姑娘劫了。”那笙開玩笑,看著他慍怒地漲紅臉,連忙吐舌頭,一個箭步竄了出去,“上路了上路了!”


    慕容修無法,隻好背起背簍,對著楊公泉夫婦作別。


    “謝天謝地,這兩個災星總算是送走了…”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地離去,楊公泉長長舒了口氣,看著手裏的瑤草眉花眼笑,仿佛炫耀般對黃氏道,“你看,我說得沒錯吧?不用太擔心,你看人家還再給了一支呢,這迴發財了!”


    “沒見識的窮鬼!”黃氏啐了丈夫一口,從袖子裏掏出一物來,往楊公泉眼前一晃,冷笑,“你看這是什麽?”


    楊公泉奪了過去,定睛一看,失聲道:“一萬銖?你如何淂來這許多錢!賣了我給你那棵瑤草、也換不得這些錢啊!”


    黃氏得意洋洋,笑了起來,劈手奪迴銀票:“還是老娘有本事吧?你猜猜我今兒一早去幹嗎了?”


    “不是去城裏替他們買衣服了麽?”楊公泉不解。


    “衣服是買了——老娘也順路把他們兩個賣了好價錢。”黃氏掩嘴笑了起來,看著道上快要走得看不見的一男一女,“我去和如意賭坊的總管說、從中州來了個帶了一筐瑤草的珠寶商人,可是好大一票生意——你也知道如意賭坊暗地裏做見不得人的勾當罷?剛開始那個主管還不信,我把那支瑤草給他看了、他就不言語了,然後給了我一萬銖。”


    楊公泉瞪了婦人半日,忽然笑了起來:“好歹毒的婦人!虧你想淂出借刀殺人的把戲。”


    黃氏揮了揮手中銀票,得意:“這樣既不用我們下手、也不用驚動官府,就能白白淂這一筆——多劃算。”


    楊公泉想了想,跺腳:“那麽如何你讓他們走了?等如意賭坊那邊人來了怎生交代?”


    “那還用的你提醒?那邊大總管早想好了。”黃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沒見我給他們穿的那件新衣?——上麵繡的那個金如意就是做的暗號,桃源郡是如意賭坊的天下、這個記號一做,他們兩人能跑到哪裏去?而且聽說他們還要去城裏——如意賭坊正派人往這裏來,這一下可是半路就送上門了。”


    得意地笑,看到兩個人已經走得看不見影子,黃氏迴身:“老頭子,你說咱們蓋座啥樣的新房子?住到城裏去可好?買多些好吃好玩的,跟著你這倒黴鬼吃了一輩子苦、也該好好享樂一下…”


    楊公泉跟在她後麵諾諾,然而心裏卻是倒抽一口冷氣,暗道:“乖乖不得了,這婦人何時變得如此歹毒!”


    八、風起


    如意賭坊今日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板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著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著扇子,捶著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並不顯眼,穿著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誌的樣子,個子挺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隻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幾個人猜點數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色頭發絕色少女,那樣的發色讓人一望而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著鮫人出頭露麵?要知道、在滄流帝國的條令中,鮫人隻能呆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或者私養的內室,絕不許上街和主人同行。


    然而那個少女仿佛卻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後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口口聲聲叫著主人,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著,鄙夷地笑。


    “夫人,蘇摩少爺醒了。”掌扇捶背的丫頭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采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伺候少爺洗漱過了麽?快些迎來這裏就餐。”采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著,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麽?”見采荷吞吐,如意夫人叱道,“快說,別見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蘇摩少爺的銀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脫口,“怎麽迴事?”


    采荷蒼白著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清早去到少爺房裏、就看見銀兒裸著身子死在床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床是血——蘇摩少爺已經起了,在內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麽…怎麽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說、難道說…”


    “的確是我殺的。”還不等采荷迴答,忽然雅座珠簾掀起,一個聲音漠然迴答。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見傀儡師走進來,木無表情地迴答著話。她連忙揮手讓采荷退下,放下簾子,上去迎了他進來,恭謹地道:“如何自己過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徑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著他的雙眸,驚喜交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兩百年了…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黯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


    如意夫人看著眼前的人,眼裏滿是喜悅:“恭喜少爺!少爺一迴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脫了啊!”


    “但是我自己永遠不能解脫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眉目間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混合著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對如意夫人道,“如姨,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少爺,怎麽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麽?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啊。”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臉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眼色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溫暖…我很滿意。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麽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著女人、晚上我就睡不著。”


    “…”如意夫人聽到他那樣恍惚的話,不知如何迴答,隻看著年輕的傀儡師睜著空茫的眼睛,擺弄懷裏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的摔得粉碎,直直瞪著蘇摩懷中的偶人,脫口驚唿,“它、它怎麽在笑!它、它怎麽和當年的蘇諾少爺一摸一樣!”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後、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迴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說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東巴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說抱著她我已經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說人血才夠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著麵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有些口吃地:“你說、你說什麽?——你說,蘇諾少爺活了迴來麽?他、他不是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死了麽?”


    “他是死了…一生下來就被那些空桑人拿去當作貓狗玩,很快就弄死了。”傀儡師撫摸著小偶人的秀發,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麵貌栩栩如生,和蘇摩仿佛孿生兄弟,精巧得纖毫畢現,“我不要他被埋到土裏腐爛掉。我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用提線串著,讓它動起來,像活著一樣,到哪裏都帶著它…”


    “天啊…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來,低低驚唿。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後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操縱死屍,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不是好孩子。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製…它快要脫離我了、怎麽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智從崩潰邊緣拉迴來,“蘇摩少爺!”


    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精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慰著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相信自己什麽都能行。很快複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


    “複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複國,複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麽非要我不可呢?為什麽要我複國?我不幹了。”


    如意夫人震驚地看著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後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著你迴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修煉著的麽?”


    “為這個麽?”有些恍惚地,傀儡師迴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臉來,大笑,“英雄?可笑…為什麽?難道因為我逼著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麽?”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著麵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色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仿佛透露什麽重大秘密似的、在耳側詭異的低聲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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