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楚衛來到禪覺寺,看望自己的母親禪諦。


    就象不知道禪諦為什麽寧可住在寺院當居士,也不願意住在家裏一樣,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母親對自己一直那麽冷淡。


    在韓楚衛的記憶中,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母親金敏時,已經七歲了。


    此前,他一直是在爺爺奶奶家裏長大的。知道今天,呀還時常奇怪,七歲之前,為什麽對母親沒有什麽印象。


    他不明白,自己的父母為什麽要把自己扔下,而母親又為什麽對自己那麽客氣、冷淡。


    母親從來沒有打過他、罵過他,當然,也從來沒有抱過他,親過他。


    很早以前,韓楚衛就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母親親生的,事實上,他的懷疑是對的,他確實不是金敏親生的。


    韓家上下,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一點,隻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裏。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不是韓氏家族的嫡係子弟,在家族裏的地位和前途也並不看好。


    隻是近年來隨著父親韓玉成的仕途看好,他的地位才有所上升,被派到興陽來發展。


    “母親的修行可有進展?”


    象稱唿韓玉成父親一樣,他稱唿金敏——禪諦用的也是書麵語:母親。


    “什麽進展不進展的,不過順其自然,聊度殘生罷了。”禪諦仍是一如既往地客氣。


    “我想給寺院捐點兒款,一來,可以提高母親在寺院的地位和威望,二來,也為我自己積點兒功德。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佛門清淨地,虛空自在心。威望地位如浮雲,青燈古佛寄吾心。”


    “若為我,完全不必。若為自己積功德,也不必非得捐款,不貪,不癡,不嗔,不作惡,便是福報。”


    “若能積德行善,即使不捐款,也自有功德。若不能心存善念,常行不義之事,便是捐款,也無什麽功德可言。”


    “楚衛真想捐款,還是捐給更需要的地方吧,禪覺寺香火很旺,不缺錢。”


    “母親既然如此說,我就聽母親的。捐建兩所小學,您可滿意?”


    “我滿意與否並不重要,關鍵是你自己的心是否滿意。”


    “母親的話禪機深遠,孩兒一時難以深解。”


    “哪有那麽多禪機,你也不要為此傷腦筋,非要尋出個子午卯酉出來,做人做事,隻要心之所安,身正行直就可以了。”


    “謹遵教誨。”


    “最近見到你父親了嗎?”


    “前幾天剛在一起吃的飯。”


    “有時間多陪陪他,他這一輩子也很可憐。你是他唯一的親人。當錢能滿足基本的需要之後,剩下的錢,隻不過就是個數字而已。多一個零,少一個零,並沒有什麽區別。”


    “我盡量做到。”


    “我聽說你生意做得很大,盡管我的話你不一定願意聽,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夠斟酌一下。”


    “你父親能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他一直以自己的清廉為傲,你不要為難他。金錢名利不過是身外之物,不值得癡迷於此。”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除了健康和快樂,什麽都不是你的。”


    “萬事皆空,因果不空。該是你的,想不要都不行,不是你的,到手了也轉眼便逝。世事輪迴,報應不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逆天行事,終究不是好事。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禪諦一直把韓楚衛送出山門,看著他的車消失,才轉身迴來。


    他倒是還記得我這個母親,倒是我,這些年一直對他不冷不淡的。


    禪諦想著,不禁有些內疚。正想著,一個小尼姑過來叫她。


    “金居士,師父叫你去一下。”


    “好,我馬上到。”


    禪諦是金敏的法名。雖然她一心向佛,但她目前還隻是一名居士。


    按照信仰的虔誠度,信佛的人大概分如下幾種:第一種是偶爾到寺院上香拜佛的人,這種人既信佛,也信其他神靈,屬於見廟就進,見神就拜的人。什麽都信,又什麽都不是太信。


    第二種是臨時抱佛腳的人,平時不燒香不拜佛,遇到什麽災難或者麻煩時,才想起求佛幫忙或是保佑。


    第三種是交易型,即許願型。有求於佛時,先談條件,許諾事成之後如何如何。


    如果事成,多數人會依約還願,也有個別人爽約失言的。如果事情不成,則許願也自然作廢。


    第四種是在家供奉佛菩薩或定期到寺院是請香拜佛之人,這類人比較虔誠,無論有事無事,都是如此。


    第五種是多少有些餘錢的人,拿錢供養僧尼或者是捐款修繕、建設寺院之類的人。


    第六種是居士,類似於俗家弟子,有的已經皈依,有的沒有皈依。


    共同特點是經常住在寺院或者是經常到各地的寺院雲遊。經常參加誦經等各種宗教活動。


    這類人,是佛教信眾的中堅力量,他們大多懂得一些教義,熟悉一些宗教儀軌,信仰比較虔誠,也比較遵守戒律。


    這些人雖然已經皈依,但還不是出家人。


    皈依的,會有個師父。有的會有個法名。比如金敏,目前就是居士,她已經皈依,拜了禪一為師。法名叫禪諦。


    所謂法名,就是在教中的名字。主要用以表示某人在某個宗教中的身份符號。


    其作用和藝人有藝名,間諜有代號,囚犯有編號差不多,一是區別身份,二是寄托某種希望或是要求,三是辨別輩分。


    輩分排列,有的規矩較嚴,從名字上一眼就能分出輩分。


    有的則較隨意。


    如禪一給金敏起的禪諦的名字,初一看,以為是平輩,實際上卻是師徒。


    但若是在禪覺寺呆的久了或是了解的情況更全麵一些的話,就會發現,禪諦這樣的名字也不是隨便起的。


    禪諦這一輩的人,第一個字雖然都是“禪”字,看不出什麽區別。但第二個字卻都是“言”字旁,如禪語、禪訴之類。


    禪諦的下一輩,則是第二個字都是木字旁。


    輩分劃分的標準也不盡相同。有的按入門先後,有的按修為高低,有的按年齡大小,並無一定之規。


    信眾之上,佛菩薩之下,則是教職人員,即一般所說的和尚和尼姑了。也就是出家人了。


    真正的出家人,看破紅塵,放下牽掛,身在空門,心在虛空。


    受一些文學、影視作品的影響,人們常常以為,出家人都是走投無路了或者是經曆大災大難才出家的,這種人確實有,但絕非全部。


    許多很幸福順利的人也會出家,比如禪一就是如此。


    有的人生下來就注定是出家的命。比如八字中甲乙寅卯全而且空亡,則此人幾乎肯定就是個居士。


    壬子醜全見,則幾乎就是個道士。


    八字中戌亥多或是身旺無依的,可以斷定,此生必是出家人。隻要大運流年引發,到時注定會出家。


    就像聖林雖然知道自己的命運,也想全力避免牢獄之災,可命運就是命運,該發生的,到時總會發生。即使你已經事先知道結果,也改變不了最後的結局。


    禪諦也想出家,但許多時候又有些猶豫。禪一也不給她剃度。


    要成為出家人,一般有三個步驟,一是皈依,二是剃度。三是受戒。


    剃度就要剃頭了,即留光頭了。然後是受戒,古時候在此步驟時,是要在頭頂燙下疤痕的。至此才算是完成了一個出家人的全部程序。


    當然,出家了也不是就萬事大吉了,隻是一個新的開始而已。就像高中生經過高考進入大學一樣,隻是環境和境界換了而已,此後的路依然很長。


    “你兒子走了?”禪一問道。


    “走了,說是要給寺院捐款,我勸他給更需要的地方捐。”


    “對他還是難以接受?他畢竟還是你名義上的兒子,盡管不是親生的。能成為母子,也是前世的緣分,看似今生的偶遇,實際上是前世注定的結果。你們緣分未盡,不要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明白師傅的意思,但就是一時難以放下。我一見到韓家人,心裏就反感。這點到今天也沒看破。”


    “放下,看破,真能做到這點的,又能有幾人?一時看不破,放不下,也不要勉強自己,便是我,也仍然有許多牽掛,聖林受傷了,我心疼,自己也常常希望早日看到重孫子。


    出家不是絕情,修行不是無欲,看破不是絕望,放下不是拋棄。


    學佛也好,修行也好,如果逆天理,悖人倫,豈不是恰恰違反了教義?所以,還是不要太執著,順其自然,逆來順受,機緣成熟,諸事自然水到渠成。”


    “師傅講的道理,我也明白。就是我給別人講來,也能說得一套一套的。可是,一輪到自己身上,卻仍舊是如同俗人一般,難以自拔。”


    “你人雖然離開了韓家,但心還沒有從那裏徹底脫離開來。你一直視韓家為監獄,現在,你的身體自由了,心還沒有自由。”


    “我確實把韓家當做一所監獄,就是韓玉成也是如此認為。


    他們總是想安排我們的一切。總想讓我們按他們的意圖行事,為他們的利益服務。


    對韓家成員如此,對我這樣的外來媳婦也是如此。


    師父,你不知道,當我知道我金敏從一個實習醫生,到醫生、副主任、主任、副院長、院長的升遷之路背後推手竟然是韓家的時候,我是多麽地失落和絕望。


    盡管多年來我一直很努力,但這不是我努力的結果。


    盡管我的業務能力和領導能力都很強,但這卻不是我自己能力的成果。


    盡管我的業績突出、威望也高,但我的職位卻與我的業績和威望無關。


    我自己的能力和努力都沒有用,反而是千裏之外,不知道是什麽人,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裏交談了幾句,就決定了我的命運。


    韓玉成年輕時來到興陽,就是要逃離家族的影響。直到現在,他也一直想脫離韓家的影響,就像越獄一樣。


    我之所以辭去所有職務,就是不想欠他韓家一點兒人情。他們給我的,我全還給他們了。我要逃離韓家這個監獄,不當他家的囚犯。”


    “每個人都想追求更大程度的自由。追求權力,是為了支配資源的自由,追求金錢,是為了消費的自由。追求名譽,是為了得到更多人的尊敬和認同。


    前世是今世的監獄,今世是來世的監獄。昨天是今天的監獄,今天是明天的監獄。我們就是從舊我中掙脫,變成今我,又從今我中掙脫,追求新我。


    他人是我的監獄,我又是他人的監獄。其實,不僅僅是囚犯想越獄,就是我們每個人,也都每時每刻在越獄。


    囚犯的監獄看似有圍牆電網,其實很小,我們的監獄,雖然沒有圍牆電網,卻很大。


    身之所至,心之所往,所到之處,便是我們的監獄。看破了,萬丈紅塵盡是虛空、表象。


    放下了,苦海無邊,迴頭是岸。”


    “我對功名利祿也已經看透,隻是希望能夠早日剃度,一心事佛。”


    “你目前確實塵緣未盡,不適合剃度。雖然你也怨恨韓玉成,但這麽久不離婚,不就是對韓玉成舊情未盡,不想影響他的仕途。


    其實,剃度也好,受戒也好,在家也好,本來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差別。


    隻要心中有佛,出家不出家都是一樣的,光頭和不光頭,在寺院和在家裏又有什麽不一樣的呢?


    出家隻是一種形式,一味地追求形式,反倒是著了相了,又犯了‘癡’的錯誤。”


    “師父開示得對,弟子愚鈍,有負師父教導。”


    禪諦斂氣束身,從內心裏發出一股敬佩之意。


    “倒也沒那麽嚴重,你的資質不錯,也不要妄自菲薄。


    我看你的八字,生來就與佛門有緣。以你的識、見、行,假以時日,將來成就必在我之上。禪覺寺將來發揚光大的使命,恐怕還真的要落在你的身上呢。”


    禪一師太的話倒也出自真心,她確實對禪淨抱有很大的期許。


    “隻怕難當重任,辜負了師父的期望。”


    “其實,你也不要對韓家耿耿於懷,你的升遷之路雖有韓家插手之嫌,但又怎麽知道,這不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呢?


    醫院上上下下都對你很尊敬、愛戴,難道他們不是真心承認你是他們的院長嗎?


    韓家就算是一座監獄,也未見得就不可逾越。關鍵還是你自己要走出心獄。”


    “謝謝師父開示,弟子受教了。”


    禪諦鞠了一躬,念聲佛號,退出去了。


    人們常常有一種誤解,以為寺院道觀等宗教場所都是清靜之地,出家人除了吃齋念佛,就不理俗事了。


    實際上,遠不是這麽迴事兒。


    寺院要想正常運行,也離不開衣食住行、水電煤氣、油鹽醬醋、迎來送往之類的事。


    所以,寺院的日常管理,也是一件很耗費精力的事情。


    禪覺寺目前的管理方式,基本上實行的是宗教事務與日常行政管理分開的模式。


    比丘尼們隻負責宗教事務,日常的管理,甚至包括財務問題,都由以禪諦為首的居士代表承擔。


    這其實是一種寺院內部的政教分離製度。


    這種方式運行良好,不僅效率高,成本低,民主,科學,而且從來沒有出過財務醜聞。


    禪覺寺在興陽人和外地信眾心目中,一直保有正麵形象,除了禪一等人口碑好之外,與這種製度安排也有直接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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