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玘?”聽了手下的稟報,邵淩沉吟不語。陝州是河南府的門戶,翟興派人來援不稀奇。奇怪的是前邊一直不見董先的影子,自己來了,張玘突然冒了出來。


    沉思良久,邵淩道:“明日派人請張玘來軍中相見,商量一下如何布置。不知他有多少兵馬,戰力如何,能吸引多少金兵。前方攔我們的約有一萬人,後方大營裏,粗略看起來也有萬人。兵力上金軍有絕對優勢,有幫手總是好的。”


    張均道:“圍完顏活女的時候,張玘帶兵三千相助。此次來陝州,隻怕還是那三千人。”


    邵淩道:“三千人,也算是大軍了。金兵不能置之不理!”


    張均搖了搖頭:“哥哥,其餘的軍隊不能跟我們的軍隊相比。張玘的三千人我看過,若是按我們選兵的格式,中格的連一千人都沒有。而且他們訓練不嚴,戰技也不純熟。若是占上風的時候還好,一碰到強兵,很容易潰散。張玘的三千軍隊,隻能聊勝於無。”


    在開封府的時候,邵淩見過許多軍隊,對張均的話並不感到奇怪。王宵獵手下的軍隊,其嚴整相當於宋朝盛時的禁軍,這個時候隻怕沒有哪支軍隊能相比。


    想了想,邵淩道:“再是不濟,金軍總是要分兵去防,我們的壓力就小了許多。兩日之後,觀察帶大軍到來,金軍的破綻更多。隻要解了陝州之圍,金軍的銳氣泄了,還怎麽能跟我們打?”


    張均點了點頭,在那裏低頭思索。想了好一會,實在忍不住道:“依張玘的路程來算,應該是隨在我的身後。不會有這麽巧,恰好在許洋進城的時候趕到陝州。如果他們早到了,如何不來商議?”


    邵淩看著張均,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見張均依然不死心,隻好道:“兄弟,有的事情心裏明白就好了,沒有必要說出來。都是抗金的軍隊,其他事情不必多問。”


    張玘當然不會來得這麽巧。必然是在一邊看著,見到自己不出來不行,才突然出現的。王宵獵數萬大軍來救陝州,金軍不知道,翟興和董先怎麽可能不知道?不過他們對王宵獵沒有信心,一直是持觀望的態度。張均逃到山裏,請董先出兵,張玘立即就帶三千人支援。


    直到邵淩的大軍逼近陝州,張玘才帶軍前來。後邊等到王宵獵大軍到了,董先說不定增兵呢。這個道理邵淩當然明白。隻是心裏明白,卻不能因此與張玘疏遠。


    王宵獵帶大軍離了虢州,沿著大道行軍。等到晚上紮營休息的時候,已經到了靈寶縣的東麵。


    到了一處小村外,曹智嚴過來道:“製置,方圓二裏之內,就隻有這一座小村莊。今夜暫且在這裏歇息,明日淩晨便行。一切順利的話,明日千後可到陝州城外。”


    王宵獵下馬,整了整衣襟,隨口問道:“邵淩報有一萬金軍攔路,讓他不能靠近陝州城。他打了一兩天,戰果如何?”


    曹智嚴道:“那些金軍也不是十分強,與邵統製不分上下,還在那裏僵持。——不過,邵統製說自己探馬得來的消息,那些可能不是女真人,而是契丹和渤海人。為首的將領,是蕭好胡。”


    王宵獵道:“蕭好胡是奚人。看起來攔路的,應當是契丹人為主了。這些契丹人恨本朝背盟,作戰尤其勇猛。吩咐邵淩,不可輕敵。”


    曹智嚴稱是。


    很多情報是在路上時得到的,王宵獵清楚,手下的將領卻不清楚。路上走了半個多月,王宵獵想盡辦法,還是得到不少消息。此次進攻陝州,有三部分軍隊。婁宿帶領的女真人約八千,蕭好胡帶領的以契丹人為主的軍隊約一萬兩千人,折可求的府州兵約一萬八千人。除此之外,還有約五萬人簽軍。婁宿說是十萬大軍,倒不是完全都是虛言。不過簽軍類似奴隸,隻負責運輸糧草,以及供人趨使,沒有戰鬥力。


    攻城的主力是折可求的府州兵。婁宿和蕭好胡的軍隊,主要用於打援。


    折可求的態度置得玩味。他本是宋將,積極抗金。雖然多次戰敗,卻一直與金軍鏖戰。後來金人占領了府州,以折可求的家人威脅,才投降了金朝。入金之後,金朝給折可求的任務,一個是去勸晉寧軍的徐徽言投降,另一個就是來進攻陝州。在府州的折家是這一帶的土豪,西震西夏,在東邊也是強大勢力。


    作為土豪,折家有自己的特殊性。指望他們為宋朝盡死顯然不可能,折可求已經投降。但指望他們忠心於金朝,同樣也值得懷疑。對於土豪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們家族的興旺延續。


    實際上折可求降金之後,宋朝對於折家子弟並沒有另眼看待,在朝中一樣重用。另一方麵,金朝對折可求也極為重視,折家被視為重要力量。


    能不能策反折家,讓其為宋朝效力呢?王宵獵並不這麽認為。還是那句話,對於折可求來說,家族的興旺比什麽都重要。誰能占領河東,折家就會效忠誰。


    金朝對於折家這樣的勢力的忠心並不在意。在金人心中,特別是西路的完顏宗輔和婁宿這些人,折可求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此時金人有意立一個傀儡皇帝,作為與宋朝的緩衝勢力。最可能的人選,就是京東的劉豫和折可求。金朝東路軍支持劉豫,西路軍則支持折可求。


    所以此次作戰,最重要的是解陝州之圍。隻要金軍放棄進攻陝州,折可求的作戰決心就會動搖。


    王宵獵叫來陳與義,與曹智嚴一起,三人進了村子。


    村口的樹下趴著一隻黃狗,瘦得皮包骨頭,一隻腿被打斷了。見到三人,抬起頭看了看,咧開嘴露出獠牙來,兇狠地低哼兩聲。隻是他渾身沒有半點力氣,已經站不起來了。


    王宵獵搖了搖頭。對曹智嚴道:“一會派人喂那狗吃兩口飽飯。我們來了,哪怕是在金虜鐵騎下受苦的雞犬,也應該能吃飽肚子。”


    曹智嚴苦笑:“製置,前方不知有多少人在餓著肚子,哪裏還顧得上這些畜牲。”


    一進村子,就見房前一個小孩,看不出男女,趴在路邊的水溝邊。一隻手伸進水溝裏,也不知道拽到了什麽。抬頭看看王宵獵幾人,也不說話,依然把頭埋進水溝裏。


    王宵獵見他衣衫襤褸,身體極瘦,整個臉上好像隻剩下一雙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彎腰問道:“你在這水溝裏抓什麽?又不通河,這溝裏當沒有魚蝦。”


    那孩子又看了看王宵獵。突然大喊一聲,手猛地縮迴來。王宵獵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耗子。


    孩子欣喜若狂,提著耗子向門裏跑去。口中大叫:“有肉了!有肉了!”


    看著孩子的背影,王宵獵一時間隻覺得心一酸。對曹智嚴道:“這屋裏住的什麽人?”


    曹智嚴道:“是一對母子。他家的男人,在金人來抓丁的時候不從,被殺了。大姐十幾歲,被糟蹋死了。二哥八九歲,被金人抓去挑擔,到鄰村就累死了。最小的五哥,一個金人看不順眼,被摔死在了村口的磨盤那裏。這個婦人被金人折騰得厲害,當時就起不了床,留了命下來。這個孩子,因為當時不在家裏,及時躲起來,才撿了一條命。”


    聽了這話,陳與義上前扶著門框,向屋裏看。


    王宵獵一時沉默。過了一會,才道:“吩咐士卒,不要隻是找地方睡覺,這村裏的每家每戶都要派人去。問問他們還有多少人,家裏麵缺什麽。給他們些吃的,家裏的水缸要挑滿水,家裏打掃一下——”


    一時之間,王宵獵不知道該吩咐多少事情,隻覺得心裏堵得慌。


    前年金人一直打到襄陽,隻是來去匆匆,那些地方受到的傷害並不大。陝州這裏不同,金人已經進攻幾次了,這次更是圍城近兩個月,周圍數十裏內皆受其害。


    前世讀曆史,隻是說金人進攻破壞很大,許多漢人向南邊逃去。破壞到底有多大,並沒有什麽清楚的印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隻是當一句詩,並不知道意味著什麽。真正經曆了這些,才知道到底有多麽殘酷。從離了虢州,進入了金軍能夠侵略的範圍,看到的事情就在挑戰著王宵獵的神經。


    如果一定用一句話來形容,王宵獵覺得,應該是地獄在人間吧。


    路上見的太多,王宵獵甚至沒有勇氣走進這個門,真地去問一問這對母子。


    陳與義迴來。王宵獵道:“你是從陳留一路流離到襄陽的人,路上也見過了苦難。可這樣的苦難可曾見過?這次帶著你們來,除了要記下戰爭的經過,還要記下這些事情。我們要讓後人明白,這裏的人們到底經受了什麽樣的苦難。戰爭,不隻是戰場上的你一刀我一槍,還有這些在戰爭中受到苦難的人們。”


    陳與義點了點頭,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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