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頭來,王宵獵使勁揉了揉額頭,看著外麵發怔。


    曹格把縣裏收和稅賦名目送來,王宵獵仔細驗看,直看得自己頭大如鬥。名目太多,數目又雜,而且每筆錢收上來都有用處,一一列得分明。僅從這些文書上看,還真是一絲都變不得。


    宋朝的稅賦,單從朝廷正稅看,其實不多。但除了正稅之外,還有加稅,還有各種折變、支移、加耗、斛麵等諸多的名目。還有和買、科配、和糴等名目,從本來的正常交易行為演化來的。還有役錢等等本來是改變科役製度收的錢,最後變成了稅。雜七雜八加起來,數目驚人。


    休息了一會,王宵獵命人把曹格叫了進來。


    曹格行禮。王宵獵輕拍桌上的稅簿。道:“曹押司,按這上麵,百姓稅賦可是極重。”


    曹格道:“知州,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不收稅賦,州縣裏諸多花錢的地方,還有上繳朝廷,錢從哪裏來?這上麵的錢,都是不得不加。”


    王宵獵輕輕搖了搖頭:“我聽人說,朝廷多收一文錢,百姓負擔就要加五文。也就是說,這些收的錢,絕大部分,還是被州縣公吏分了。”


    曹格苦著臉,連連搖頭:“知州,那隻是不知吏事的官員隨口說的而已,怎麽可能如此?你看這稅簿上麵,用處我都詳列出來,可有不當用的地方?”


    王宵獵道:“倒是可惜,你碰到了我這個真能看懂賬簿的人。我仔細看了,其中一大半,約六成的錢糧,其實是不知去向。也就是說,你們收了這些錢,賬簿上雖然記著,實際沒有去向。”


    曹格兩手一攤:“知州為何如此說?上麵明明都記得清楚。”


    王宵獵隨手翻開賬本,道:“這上麵一大半,都是昨日買了多少雞鴨魚肉,前日買了多少酒。酒肉幹什麽用,就不清楚。這還是小錢,還有許多是今天雇了多少人,明日送物品去哪裏。到底雇了人來做什麽,為什麽送物品到別縣,卻沒有說明白。也就是說,隻是書麵記賬而已。”


    曹格臉色一變,隻是道:“自古以來如此。這些雜事,如何能夠記得清清楚楚?


    王宵獵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案邊來迴踱了幾步。轉過身來,看著曹格,道:“我明白,縣衙裏許多的公吏、差役,實際上沒有俸祿的。可不發錢,怎麽會做事?錢要發,賬麵上自然就有許多糊塗賬。自本朝立國就是如此,日積月累,自然越來越亂。可現在是非常時期,要養大軍,處處缺錢,這樣糊裏糊塗就不行了。賬必須要清楚,以前的舊習慣必須要改。“


    曹格拱手,站在那裏不吭聲。


    王宵獵看著曹格,加重了語氣道:“除此之外,官員要拿錢,胥吏也要拿錢,這些錢當然不能記在賬上。隻能換個名目。大部分所謂的糊塗賬,都是如此了。“


    曹格急忙道:“知州為何如此說?一縣賬目不知多麽麻煩,有些不明白也是正常的。“


    王宵獵搖了搖頭,一時沒有說話。不說這個時代,後世的曆史研究,對這些古代財政花活,不知多麽詳細。誰不知道賬麵上一個數字,實際又是一個數字呢?百姓負擔,最沉重的不是朝廷收多少錢,而是基層官吏在這個數字上麵又加了多少錢。


    此時的官員,對這個現象也不是一無所知。許多官員都曾經上奏,特別是任職三司、戶部的。可發現問題是一迴事,解決問題又是另一迴事。縱然許多人指出弊端,卻沒有解決。不但沒有解決,隨著時間推移,還越演越烈。


    靖康年間金兵圍開封的時候,地方不管是出於什麽意圖,都紛紛加稅。有的是用在正途上,還有很多是官員自己拿了。葉縣也不例外,靖康年間加了不少稅,此後沿襲下來。


    曹格是押司,要讓下麵公吏擁護他,怎麽敢減少公吏們的收入?這些加的稅,全部沿襲。


    過了許久,王宵獵才道:“隻是賬麵上,就有這麽多問題。還有許多,根本沒有記賬。把那些全部加上來,是個什麽數字?一畝稅布六尺,米四鬥餘,其餘役錢、身丁銀、上供銀錢等等,全部算下來要七百餘文足,還要加上六鬥米。葉縣的土地,百姓不吃不喝,能種出來?”


    說到這裏,王宵獵不斷搖頭。“其實,我查一查這些賬簿,隻是知道大概。哪個不知道,除了賬簿上的,還有許多不入賬的。這些不入賬的,更加說不清了。”


    迴到坐位坐下,看著曹格。見他滿頭大汗,王宵獵道:“曹押司,我說的這些,你心裏都應該清清楚楚。不能怪你,不知多少年前就這樣沿襲下來,又能怎麽辦呢?隻是啊,這樣向百姓收錢,百姓勞作一年,食不裹腹,衣不蔽體,何談其他?現在是困難時候,需要上下一心,不能再如此了。”


    曹格頓了一會。拱手道:“知州欲要如何,吩咐下來就是。”


    聽了這話,王宵獵不由苦笑:“你是做吏的人,對這些事情應該清楚。我該怎麽辦?一句話要讓百姓好過,這夠不夠?自然不夠。上供銀錢,肯定不能少。不然軍費哪裏來?除了上供銀錢,地方的收入能不能少呢?少了這個錢,就要裁掉一部分人。裁了這一部分人,就有許多事情不能做。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地方豈不是要亂了套?”


    見曹格不說話,王宵獵又道:“這件事要做下去,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不管不顧,我新招人,或者從軍中派人來。百姓種地,隻收錢、米、布三種,一切雜捐、苛稅全部廢除。稅賦名目盡量簡單,就隻有兩三樣。民間事情,一概不管。有作奸犯科,重典懲治。亂世用重典,看哪個敢犯!”


    說到這裏,王宵獵的語氣有些殺氣凜凜了。說實話,這種做法在王宵獵心裏想了許久,一直有這樣做的衝動。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不要在民政上麵花費太多精力。把民間的財力全部榨出來,用於擴充軍隊。隻要有軍隊,就可以占領地盤。有了地盤,有了人口,就有了一切。


    可後世的經驗,王宵獵明白,這樣做有許多壞處。經濟發展,實際上是非常複雜的事情。想簡單管理,必然以犧牲經濟活力為代價。喪失活力,經濟發展不起來,手中就沒有錢。沒有錢,許多事情實際上就辦不了。讓軍隊吃飽穿暖相對容易,讓他們衣食豐足,還鬥誌昂揚,那可就難了。


    後世的那支軍隊,在特殊的曆史時期,其實就是用簡單的方法渡過那些困難的歲月。不過,那是有特殊的時代背景。中國麵臨罕見的內憂外困,整個社會赤貧。而且外部壓力強大,想發展經濟,實際上也發展不起來。隻能用盡辦法,最大程度減少中間環節,渡過困難時期。


    現在不同。哪怕是遭到金國侵略,宋朝依然是這個世界上最發達的經濟體。百姓負擔雖重,還是尚的餘力,社會經濟還算活躍。用那種極端手段,隻能發揮本部占領的地盤的經濟實力,而不能從其他地方得到助力。經濟活躍了,就不是幾州,而能從廣大地域獲得支持。


    王宵獵猶豫,便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看著曹格有些茫然。王宵獵又道:“還有一個辦法。找一些積年老吏,真正用心做事的,把賬簿稅負理清楚。哪些當減,哪些當裁,縣衙到底要用多少人,一一條理清楚。人還是要雇,事情還是要做,同時把百姓的負擔真正降下來。百姓手裏有了錢,商業就能繁榮。繁榮的商業,能給官府帶來稅收。如此相輔相成,才是長久之計。”


    聽了這話,曹格心裏一下放鬆許多。急忙拱手:“知州欲要如何做,盡管吩咐便是!小的雖然並不聰明,但在縣衙多年,必有些用處。”


    看著曹格,王宵獵緩緩道:“做這件事,除了用你們這些老吏的經驗,更重要的是忠心!要真真正正,全心全力的做這件事!自己的利益得失,親朋好友,必須置之度外!六心不定,輸得幹幹淨淨!如今我手握大軍,找為我做事的人容易。但是要找真心真意做事的,可就難了!”


    聽了這話,曹格一下怔住,心裏仔細思量王宵獵這句話的含義。


    王宵獵看著曹格,道:“這話必須說明白。要做,就真心實意地來做。不做,我不勉強。但是,願意來做了,卻三心二意,一心隻想著為自己找好處,那可就糟了!”


    說到這裏,王宵獵站起來,看著門外明媚的陽光。過了好久才道:“所謂忠心,我不是要你們忠心於我,而是忠於做的事情。做得好了,我必不吝獎賞。隻要用心做事,縱然做得差強人意,也並不會懲罰做事的人。但是,如果做事的時候隻顧及自己,隻顧及自己親朋,必然不會輕饒!”


    世間的事情,人們總要爭個青紅皂白。我認為這樣對,你認為那樣對,又有人認為另一個樣子,經常爭得麵紅耳赤,不肯低頭。但實際上,世事哪裏能分得那樣清楚?


    世間最難的,不是找到做事的最好方法,而是對度的把握。大多數時候,這樣做沒有錯,那樣做也沒有錯,而是度在哪裏。再好的辦法,一旦過度也會有害。


    一個好的管理者,或者好的領導人,不是找到做事的辦法,找到做事的人,而是時時把握住事情的度。一旦過度,及時處理。把握好度,也就做好了事情。


    什麽世間真理,萬物定則,很多時候都不過是一種幻想罷了。萬物有度,物極必反。


    王宵獵要想發展壯大,而且是用最短的時間,最少的代價發展壯大,就要不憚於用困難的方法。哪怕付出再大精力,付出再大代價。


    明明知道現在官衙的公吏不可靠,還是要用他們。因為他們有價值。而讓他們發揮出價值,把害處減到最小,就看王宵獵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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