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獵把王彥軍中的幾位教官送到營門外,拱手道:“今日七月初一了,我奉命去西京,這兩日就要起程。你們是王太尉軍中的人,隻好暫別。這些日子,多賴諸位!”


    幾人一起叉手:“小舍人客氣!我們在你軍中極受優待,大家看在眼裏。若是有緣,來日再見!”


    客氣幾句,四人告辭離去。隻剩一個林思聰還留在王宵獵軍中。他是王宵獵向王彥要來,自己也願意留下來的。這些日子在王宵獵軍中過得輕鬆,合他心意,王彥也不好迴了王宵獵。


    送走幾人,王宵獵轉身,正要迴到營中忙碌。就見幾個留守司士卒,快馬到了營外。翻身下馬,一個為首的上前叉手道:“小舍人,留守身體不好,速入留守府!”


    王宵獵一怔,轉身看著幾人。過了一會才道:“留守的身體——”


    士卒道:“小舍人不要多問了,速速前去就是。城中諸將都已等在那裏。”


    王宵獵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麽。請幾位士卒進營休息,幾人不肯,轉身離去了。


    迴到軍營,王宵獵在帳裏悶坐了一會。心裏明白,這一兩日間,宗澤隻怕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進入六月,宗澤的身體就非常不好。按醫生所說,是疽發於背,王宵獵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病症。反正自此之後,宗澤的身體就非常不好,無法正常視事。


    上個月,王宵獵也曾多次去留守府,有時能見到宗澤,有時見不到。縱使見到了,也隻是簡單的請禮問安,說不上幾句話。這個老人,王宵獵了解不多。然而自己到開封,實際上就是來見宗澤的。來到了這個世界,總覺得要見上一麵,不然差點什麽。


    差什麽呢?王宵獵說不上來。緩緩站起身,扶著帳門愣了一會,吩咐士卒備馬。


    留守府裏已經站滿了人。不但是有閭勍、嶽飛等留守司將領,還有孔彥威等朝廷正規將領,就連王善、張用、丁進等人,也都站在這裏。


    王宵獵到來,與認識的幾人打過招唿,便就選一個角落站住。在那裏靜靜地等待著。也不知道等待什麽,不知道為什麽等待。


    太陽爬過中天,慢慢西垂。院子裏靜悄悄的。雖然人很多,卻沒有說話,也沒有人走動。


    天近傍晚的時候,王宵獵微挪了挪身子。站了半天,有些乏了。


    突然,廳裏傳來一聲長唿。王宵獵站得較遠,聽不太清。但他卻知道,那是杜甫《蜀相》一詩中的最後兩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沾巾。而後,就是後世介紹宗澤時候必說的那臨死三聲大唿:渡河、渡河、渡河!


    聲音戛然而逝。天地間忽然一下子靜了下來,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


    王宵獵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傳出哭聲。門外的一部分將士衝入大廳,抬出棺木,伏地大哭。


    站在那裏,王宵獵一動未動,眼角濕潤了起來。這個場景,將載之於史冊,後世被無數人提起。


    兩宋之交,有兩個場麵留在了中國人心中。一個是一位老人留終前三唿渡河,另一個,是一位不世出的武將在風波亭,寫下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一位顯示了中國人不屈的鬥誌,另一位,則是對統治者無恥的無奈。這兩個畫麵,將永遠印在中國的史冊中。


    雖然身臨其境,王宵獵還是有些木然,甚至覺得這個畫麵是那麽的不真實。此時眾人哭成一片。將領在哭,士卒在哭,宗澤的家人也在哭。如王宵獵這些不善言辭的人,也在默默抹眼淚。


    天地同此一哭。王宵獵的雙目有些模糊,看著麵前的人們,心中隻湧出了這樣一句話。


    宗澤到底代表著什麽?後世的人是很難理解的。對於此時的王宵獵來說,隻有一個念頭。中國人是打不倒的,也不應該被打倒。不管多麽困難,他們終究重新站起來,傲視這天地。


    這個場景,與記載並不太一樣。後世的記載,給了宗澤太多溢美之詞。這些溢美之詞,或許容易引人讚歎,實際上並不能為宗澤增彩,甚至某種程度上掩蓋了他的光芒。


    宗澤一生不得誌,到老也不過是通判小官。但國難來臨,在別人退縮的時候,宗澤挺身而出,主動北上。麵對如狼似虎的金兵,宗澤沒有退讓,沒有逃跑,而是直麵敵人,勇敢地殺了上去。一輩子仕途不得意的宗澤,此時卻能夠戰勝金軍,在戰場上成為大宋的中流砥柱。宗澤不隻是勇敢,麵對金兵不退,而且實實在在地戰勝了金軍。


    當麵臨國破家亡的時刻,會有這樣的中國人站出來,不屈地戰鬥。他們的精神,照耀千古。大宋朝負了他們,這些英雄最終無法拯救這個時代。但他們的精神,卻永遠刻入了中華民族的骨髓中。


    輕輕抹了抹眼淚,王宵獵轉頭看著天邊慘淡的太陽。自己到開封,或許就是為了在這一刻,真正感受這個時代。感受這個時代,除了朝廷的軟弱,深藏在中國人民血脈中的不屈。


    後世的人們,很難感受這種感情。哪怕到了與這個時代有些類似的民國時期,更多被用來激勵人心的是嶽飛。嶽飛當然是偉大的,但他與宗澤卻不是同一種偉大。


    後世的曆史記載,包括宗澤後人的家史,對於宗澤有過多的溢美之詞,反而讓曆史的真相埋藏起來很難尋找。包括王宵獵也是如此。前世學過許多宗的故事,這一世又當麵見到,還是不能理解這個老人。


    其實何止宗澤?嶽飛也是如此。由於被冤殺後政治上的打壓,許多史料被毀掉,嶽飛在後人眼中就變得模糊了。其孫嶽珂編《金陀粹編》時,難免溢美之詞。


    這是通病。文人喜歡修飾,喜歡文過飾非,甚至有人還引以為傲。曆史是不能如此的。史本來就是一個實字,重在精準,而不是顯示編史者的文學及其他能力。不然,後世的人就不知道曆史的麵目。


    如宗澤和嶽飛這樣的人,他們的人生本身,不需要任何修飾,就足以光耀千古。說得難聽一點,修改他們的人生事跡,不管是文人還是子孫,他們配嗎?不管是能力還是思想,覺得自己比得上這兩人嗎?


    宗澤之死,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不隻是宋朝,之後的中國很難再出這樣的人了。


    對於王宵獵來說,也不能真正地理解宗澤。宗澤的奏折留了下來,說實話,王宵獵覺得,宗澤對開封的力量過於誇大了,對於金人過於貶低了。他招集了許多軍隊,保衛開封府,聽他軍令,一度出現了大好局麵。但宗澤對於實事關注地少了。軍隊是多,但卻沒有真正練就精兵。當然,宗澤一輩子大部分時間的身份就隻是中低層官員,這些也超出了宗澤的能力。後世來看,此時的宗澤有各種各樣的毛病。


    但宗澤以一個中下層官員,靠著戰績,靠著聲望,成為了朝廷重臣。雖然趙構實際非常討厭他,但還是要讓他守開封府,為實際上的宋朝前線主帥。對於宗澤的要求,隻是推諉,不敢直接拒絕。


    這樣的人,這樣的事情,在以後實際非常難見了。宗澤所想的事情,做事的邏輯,王宵獵是想不明白的。他對國事的專注,對於誌向的堅持,王宵獵很難理解。王宵獵眼裏,這種人,似神仙中人。


    抹了抹眼淚,王宵獵微歎了口氣。不同的時代,會有不同的人,沒有必要強求。自己不能夠理解宗澤,那就不理解好了,沒有什麽。但對國家,對民族,對人民的深厚感情是一樣的。隻要自己振作,按照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辦法,改變這個時代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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