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三,肅州城。


    趕鴨子上架的世襲指揮使胡誌深立在城頭六神無主,望向西方一臉憂慮。


    肅州衛的軍人一輩子看不見戰事,都有股聞戰則喜的勁頭兒,但胡誌深沒有這種勁頭。


    從他十八歲繼承世襲指揮使這一官職,十二年來沒有落得實授差遣,文不能安天下、武不能定乾坤,卻練就一雙能夠發現美的眼睛,簡單來說——看誰都比自己厲害。


    他相信一個道理,在有數千戶人家的肅州衛,一定會有幾個趙之瑞、丁國棟那樣的蓋世大英雄,也一定該有幾個沒啥用的廢物小點心。


    可是令人困惑的是這麽多年了,他從未在肅州衛發現廢物小點心,那麽很可能……這個小廢物就是他自己。


    畢竟肅州城最後一場戰役是隆慶四年,作為世襲指揮使,胡誌深父親在職時就沒打過仗,到他這,名字是起岔了,別說誌深了,那完全是胸無誌向沉迷生活,每天觀花種樹喂貓養兔,有用的東西一竅不通。


    從嘉峪關升起第一股烽煙算起,已經滿打滿算五天了。


    在這五天時間裏,肅州的第一號人物,參將趙之瑞的軍隊被叛將張天琳擊敗;肅州衛的掌印指揮使沒於陣中,據說是被戰馬一蹄子踹死了;最有本事的千總,黑承印和米剌印,一個在嘉峪關協助守城、一個被張天琳圍在臨水驛城。


    大明的幸運數字是三和七,北邊明軍的馬步裝備,是三馬七步;衛所的輪流耕戰,也同樣是三守七耕。


    肅州衛最野的那幫人,都跟著黑承印與米剌印出城了,留在城裏的都是老實、本分、乖巧的好人。


    但是在大明打仗,胡誌深覺得這事兒還得壞人來,好人不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就比如他身邊,眼下就有仨好人非常積極,都跑到城頭要在叛軍圍城時為守城出一份力,全是肅州名人。


    其中他最熟悉的人叫董矩,是肅州桃李滿衛所的教諭,非常博學,孫子兵法倒背如流,執教三十八載,一個考出去的學生都沒有,這會要以五十九歲高齡赴國難,腰懸雁翎刀、肩扛三眼銃,老當益壯。


    第二個年輕一點,名叫顏秩,四十六歲的英俊老先生,這是位富有聲望的肅州鄉紳,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要地沒地,當上鄉紳一靠婆姨、二靠自己。


    十六年前,婆姨病死,顏老爺立誓終身不再娶妻,獨自一人撫養撫養子女,雖然朝廷沒有修座牌坊表示表示,但十裏八鄉的百姓都敬其情深,稱其為義丈夫,有什麽大事都要請過來,可惜十六年了,從沒在大事上發表過啥有用的建議。


    這二位在人品道德上都無懈可擊,但對守城真的沒有太大幫助。


    所幸還有最後一位,是跟胡誌深一樣沒有實授的世襲指揮使王彥明,這老兄有十二個家丁,是位熟悉操典的光杆將軍。


    再加上啥也不會的胡誌深,肅州的四大狠人就算湊齊了。


    其實胡誌深也不算一無是處,他有認識自家短處的自知之明,也有看出旁人長處的識人之智,所以在他看來,依靠這幾塊材料,擊退來犯之敵很難,但據守堅城幾日,卻也不是不可能。


    指揮使王彥明熟悉操典,會排兵布陣;老教諭董矩知曉兵法,可任軍師;義丈夫顏秩廣富聲望,可招募鄉勇。


    肅州又是衛城,招募野戰之軍很難,但男女老少俱可擔當守城之職,易如反掌。


    如今隻剩一個難點……他們四個是窮光蛋,盡管都在肅州有遠超常人的地位,卻都沒錢沒糧也沒權,招兵要錢、守城要糧,沒有這兩樣東西,恐怕人們不願登城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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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家挨戶讓人捐!”指揮使王彥明氣憤道:“城都沒了,他們還要錢要糧?”


    “萬萬不可。”


    義丈夫顏秩似乎本不願說話,隻是這會聽說王彥明打算讓人捐錢糧,這才急忙道:“王指揮使有所不知,那劉元帥能成氣候,一靠善戰,二靠人心,那叛軍都不會讓百姓捐錢糧,若我們讓百姓捐錢糧,這城恐怕也不必守了。”


    “顏丈夫說的這叫什麽話!”


    王彥明頂了一句,卻也沒堅持,隻是氣唿唿地走到一旁:“那你們說怎麽辦?”


    幾人看向老教諭,董矩沉吟片刻道:“顏丈夫說得多,依老夫之見,錢糧還是要尋富戶出捐。”


    “老先生,這事可不好辦。”


    胡誌深搖搖頭,看著幾人歎了口氣,道:“肅州城的有錢有糧的就那麽幾個,最有可能捐錢糧的是趙將軍家,眼下將軍新敗,人還沒迴來,我們能再上門逼捐?”


    趙將軍說的是肅州參將趙之瑞,這事肯定不妥。


    卻聽董矩道:“肅州城有錢糧的可不僅趙將軍一個,咱們城裏那位豪俠也能出錢糧,我教過他,知道他不壞,真誠坦蕩,應是願意出力。”


    三個人聽見豪俠二字,麵上表情都有些古怪。


    因為這個詞在肅州貶義居多,城裏隻有一個人有這稱號,名叫宋賢,乳名小狸。


    這人是貧家農戶出身,十四歲喪父,又遭逢母親病重,盡心服侍母親,以孝順聞名,無法維持學業,家中田地也無人操持不免荒廢,母親病逝後,就將田地都賣給鄉鄰換了本金,家道中落,成了坐賈行商之輩,沒賺著什麽錢,卻也多少算個有營生的正經人。


    五年前,宋賢幹了票大的,他賣盡家當,換了一批西域買來的玩意兒去了江南,一去就是三年杳無音信,人們都以為這孤兒客死他鄉,他卻帶著千兩之財與仆從伴當衣錦還鄉。


    仆從伴當兇狠矯健,聽說都是旱災裏被收留的亂兵饑賊,個個兒都是狠角色,宋賢也性情大變,在城內開起米行當鋪、城外修起賭檔青樓,倒賣劣酒,以放貸為生。


    人們稱他做豪俠,全是因為其虛偽做派。


    所謂士農工商,商賈的地位最低,因為士是官員,農家小戶可能不會大富,但讀得起書,總有科舉轉運大貴那天;工匠的手藝精湛,照樣也能當官;商賈不一樣,這輩子撐死就隻能有倆臭錢兒了,誰都瞧不起。


    當然,士農工商裏的工,指的不是力夫,而是有手藝在人的匠人,宣德年有凋蟲小技的無錫石匠陸祥、永樂年設計承天門也就是後來天安門的吳縣木匠蒯祥,都靠技藝官拜工部侍郎,主持大型工程;嘉靖年修三大殿的揚州木匠徐杲更是做了工部尚書,空前絕後。


    士農工商裏的農,指的也不是佃戶幫傭,而是有地的自耕農和地主。


    四民製度是國之柱石,明代在朝廷層麵上沒人頭稅,佃戶幫傭一不給國家交稅、二不給國家服役,所以他們不是農,甚至不屬於民,有工作、有地佃的時候還勉強算個民。


    沒工作、沒地佃的時候就叫人瞧不起,站著不動叫氓,動起來叫流氓。


    社會地位僅高於世代為奴、為娼、為樂、為漁、為疍、為墮的賤籍。


    而四民裏麵,社會地位最低的是商賈,以放貸生息為業的商賈,又是各行各業最沒麵子的,當然這是官本位思想的世界觀。


    實際上官員並不是厚此薄彼,單單瞧不起商賈;官員是非常單純的雨露均沾,瞧不起除了他們自己之外的所有人。


    在指揮使胡誌深眼中,宋賢是個不是東西的聰明人。


    他倒賣劣酒,讓不得意之輩喝個暈乎乎不能操持正事,不幹正事沒有收入就得把東西當進他家典當鋪子,拿了錢再去他家米行鋪子買糧吃。


    吃完了窮得不行還得找他借錢,借來錢更發愁怎麽來錢,更要跑到他的酒鋪子喝個暈乎乎,喝多了妄想靠運氣一把翻身進了賭檔,輸光了無力迴天隻能到他家青樓賣兒鬻女。


    有本事、有運氣的能來錢,也了不得要到他家青樓快活一番……總之,這王八蛋要把錢兒都摟到自己手裏。


    胡誌深心裏想著宋賢這個名字,暗自頷首。


    若能說動宋賢為出錢出力,也許守城能事半功倍,不過他是否願意出錢出力,胡誌深心裏也拿不準。


    肅州有身份的人是瞧不起宋賢,但在窮家小戶的普通人裏頭,這家夥還挺得人心。


    因為每個月初三,宋賢都會站在肅州酒泉城的十字街口鍾鼓樓下麵,讓仆役搬一箱子借條,由衛裏的小娃娃隨手摸出一張,當眾宣讀焚燒,不論欠款多少,本息全消。


    這世上誰都不需要運氣,隻有絕望之人例外。


    肅州衛往外借貸的富家有不少,但是這幫軍戶、農戶、小商販借貸,就喜歡找宋賢借,他除了常常指使那些被消債的人在城外組局聚賭之外,稱得上是遵紀守法的好商賈。


    但胡誌深隻覺得這個人奇怪。


    大明律很多條格在這一時期已經失去效力,就比如典賣田宅,依律俱應由買主履行報驗、繳納契稅、加蓋官印,契稅是總價的三分。


    而民間田宅典賣的流轉非常複雜,通常都不是立契後立即交割,鑽空子的方式是先以低價簽訂契約,繳納較低的契稅,然後田地原主再以‘找價’的方式,向買主索要符合市價的餘錢。


    這種行為本多發於房價地價上漲的萬曆年間,本質上是一種欺負人的無賴行為,但官府官員在審桉中經常以儒學飾吏術,盡量憐貧、傾向從俗,對賣田、賣宅的弱勢方找價要錢報以同情,絕賣之後找價三次以內,通常會給予支持,比較離譜的找價十幾次,也有不被處罰的。


    而找價的契稅,一般官府都給予豁免。


    到如今房產田宅的市價上不去,一般不存在賣家耍無賴找價,但民間約定成俗,用較低的價格來逃避契稅,通常不是極為華貴的庭院,官府也都民不舉官不究。


    但宋賢這兩年經手的所有田宅,統統依律一口定價、足額繳納契稅。


    放貸也是一樣,大明律規定最高月息為三分,哪怕年月久遠,放貸的收益律法隻保護到一本一息,超額的部分律法支持借貸者不還。


    但律法規定是一迴事,民間執行上又是另一迴事,正經良家百姓誰也架不住討債的天天鬧,尋常淳樸的農家百姓又沒那個時間精力去學大明律跟人打官司,這律法條文大多數時候就像一紙空文。


    偏偏宋賢就按這個來,放貸利息就是金口玉言的每月三分,從不利滾利,也從不超過一本一息,實際上他這兩年根本就沒滾到本息對等那麽多過,經常息子到本金的六七成,看人還不起,能減的減一點,把人婆姨孩子買了,要麽就幹脆當眾把欠條燒了,落個人情。


    胡誌深就因為這個,認為宋賢很怪,說他掉進錢眼兒裏吧,還挺講究人情世故;可要說他不圖賺錢,這王八蛋在肅州都他媽商業閉環了,費這麽大勁,卻賺不到大錢,這人圖什麽?


    胡誌深讓王彥明留了幾個家丁在城上盯著,四人當即聯袂前往宋賢的三進宅子求捐,他們都知道說動宋賢不太容易,卻萬萬想不到宋賢的態度格外強硬。


    穿著棉布青袍的宋老爺把他們請進廳裏,聽明來意,先定定給四人行了禮:“老師、兩位將軍,還有義丈夫,你們不要生氣,小人是對事不對人,隻求個道理。”


    這家夥不急不躁地皺眉道:“宋賢為人奉公行事遵守法令,給朝廷的賦稅分文不差,打仗了幾位德高望重的紳士讓我這小小商賈捐糧捐錢,總該有個說法,沒有衛所大印,大明律哪裏有這樣的條文?”


    教諭董矩道:“狸哥兒不能這麽說,從小老夫都教你大義為先,如今賊寇不日兵臨城下,難道不正是讀書人仗義死節的時候?”


    “老師,不是這樣的道理,死節沒問題,出錢出糧不行啊。”


    宋賢拱著手露出些許為難,兩眼一翻道:“元帥府的叛軍打進城來,也就是讓我捐糧捐錢了,合著城守得住,宋賢出錢糧;守不住,宋賢還要出錢糧……我又不是肅州的縣太爺。”


    胡誌深沒說什麽,但脾氣火爆的王彥明受不了宋賢事不關己的態度,怒道:“好你個放印子的,給臉不要,城破了你王爺爺是一定要死在城頭的,你真當我能讓你活著見著叛軍?”


    老好人顏秩一聽這話趕忙攔架,卻不料宋賢突然笑了,起身恭恭敬敬行禮道:“王將軍這話有道理,早這麽說,我就識時務了,既然如此,小弟這兩箱子借條,一張條子出一個人,就能出一千個兵,咱們這就去鼓樓燒欠條招兵!”


    幾人大為驚異,倒是王彥明沒好氣地笑道:“算你識時務,走吧,這就叫旗軍放兵器。”


    一時間宋賢十幾個伴當,趕著糧車簇擁著四人朝鼓樓走去,路上敲鑼打鼓唿朋引伴,成群的百姓聽說要焚燒欠條招兵,都浩浩蕩蕩的跟隨而去。


    人群是越聚越多,欠了錢的、看熱鬧的、借放糧來蹭飯的、衛所旗軍過來運兵器的,人們愈加激動,興高采烈。


    宋賢在鼓樓下抽著一張張欠條,喊著名字當麵扔進燃起的火堆裏,窮困潦倒的人們唿喊著他的名字,握住一杆杆兵器,看著囚禁生活的枷鎖在跳躍的火光中化為灰盡。


    拿到兵器的人們越來越多,肅州衛旗軍將他們整編成伍,在十字街頭列出一個個小方陣。


    當欠條快被燒完,城牆上傳來烽炮告警,接連響了四聲,烽火也衝天而起,十字穿心樓的鍾鼓緊跟著響個不停,宋賢臉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身後的伴當借著人群驚慌,分成兩股,一股走入人群,一股將他護了起來。


    就在這時,宋賢抓起最後一把欠條丟進火中,張開雙臂高唿道:“彌勒下生,漢王出世,共渡三劫,同往富貴,反了!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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