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勇盤腿在炕上自己算了好幾遍。


    一直算到頭腦發蒙,整個人如墜雲端,他才終於確定自己找了份新工作。


    每月邸報塘報,守備署都要留檔,要過很長時間才會收拾一批,所以他沒辦法給劉承宗拿來原檔。


    隻能重新謄抄,而每月塘報邸報匯集了天下軍政所有事宜,由兵部選擇依照級別發往各地官署,字數不少。


    所以這是個辛苦錢。


    很豐厚的辛苦錢。


    但賀勇怕辛苦嗎?


    他不怕,他已經跟著賀人龍辛苦十幾年了,十幾年來就憑娘那一句,要他拚個雞犬升天,不辭辛苦。


    十幾年來拿到最豐厚的賞銀是三兩。


    一次是這迴進獅子營見劉承宗,上一次是天啟二年為主家擋了三箭。


    那時候他還年輕,剛剛二十歲的青年,三兩銀子不算少。


    現如今十年過去了,可他和賀人龍的身份都沒變,賀人龍還是那點收入,他的薪水甚至比十年前還少,三兩銀子甚至還變多了。


    這次賀勇心知肚明,這多多少少摻雜了效力十餘年的私人感情,才能掙到三兩銀子。


    而這每月五兩,幾乎無需冒任何風險,甚至有可能一年掙二百兩銀子。


    長久以來,賀勇都以為自己是沒來得及升天的雞犬,卻沒想到原來自己是個小銀人兒。


    十二年,兩千四百兩,一百五十斤。


    白銀一百五十斤,跟他自己一樣重。


    賀勇在文安驛待了三日,打馬迴還。


    時入四月,米脂的麥地接近成熟,四處都在鬧賊,百姓們擔憂糧食成熟引來賊寇,趕在成熟前便已開始搶收。


    買糧時賀勇聽農人說起,今年的收成還是不行,但麵價到底落了一點,他用二兩銀子買了七鬥麵,另花些錢買了壇稠酒,用馬馱著迴了魚河堡。


    魚河堡也是一樣,因為去年下雪的緣故,比前年情況好得多。


    他們不擔心賊寇,堡裏三百個精壯漢子甚至還期盼有賊造訪,因而城外的軍屯田正由綠油油向金黃轉化。


    盡管麥子大麵積倒伏,但這些被霸占的軍屯田,不論產出多少,都能給魚河堡的軍糧多些補給。


    賀勇迴來一路上心情都好極了,看什麽都高興。


    等將軍帶部下從城外搭設營寨迴來,賀勇連忙跑去報告。


    “你迴來了?你剛走沒幾天,艾穆就帶了十幾個殘兵敗卒經過魚河堡。”


    賀人龍兩手插在腰間革帶上,邊帶賀勇進官署,邊搖頭感慨道:“小獅子是真能打。”


    等進了官署,賀人龍把革帶解下,連同腰刀掛在一旁,這才揉揉被勒著的肚子長出口氣,坐下道:“說說吧,你這次去他那,如何?”


    “將軍,小人過去時,仗已經打完了,獅子營中被炮傷百餘人,艾穆所率關中兵降了近兩千,最後驛城被攻破,城裏有個千總率數百人寧死不降,但擋不住。”


    “擋不住?”


    賀人龍起初對這場仗怎麽打得,並不感興趣。


    但聽了賀勇這麽說,他皺眉道:“在城裏還擋不住?”


    “擋不住,獅子的隊伍叫獅子營,那裏頭人真是像獅子一樣,不少都是從前邊兵,以固原延綏兩鎮為主,吃得比堡裏好多了。”


    一說起這個,賀勇就不自覺舔了舔嘴唇,隨後注意到賀人龍在看他,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誒,你等會。”就聽賀人龍叫住他問道:“牙怎麽迴事,挨打了?”


    “哦,您說這個呀。”


    賀勇呲著左邊牙齒,指向缺了一塊的虎牙,搖頭笑道:“沒有,吃馬肉火燒,有個炮子沒摘出來,硌斷了一塊……啊,曹耀做的。”


    曹耀。


    賀人龍想起來了,之前放兵放出的管隊,早年招撫的賊子:“他還會做那個呢?”


    “會,會的可多了,以前在魚河堡做過一次驢肉的,他過去不是在京軍火器營幹過麽,如今在獅子營是炮哨長官。”


    賀人龍心裏有點不平衡了:“他們在外頭天天都吃這個?”


    虧得放兵出去那天賀人龍還挺難受,怕自己的兵在外邊受苦了。


    合著是把他們放出去享福去了!


    “也不是天天吃,肉幹吃得多,這馬肉火燒一般都是打了勝仗才吃。”


    賀勇解釋了一句,隨後才道:“不過我聽說,他們這一年一直在打仗,在陝西打了四五仗,在山西也打了四五仗,而且山西兵還不願跟他走。”


    “打仗就有糧,有死馬驢騾,這幫人不缺肉吃,富裕得很。”


    賀勇搖搖頭,這次去獅子營其實也給他長見識了,瞪眼道:“就連那些關中兵俘虜,兩三百個腳都被鐵蒺藜紮傷,獅子都派醫匠給他們治,包好,跟著吃兩天好飯。”


    他說到這,故意頓了頓,等賀人龍自己遐想一下。


    賀人龍也確實在遐想,不住地緩緩頷首。


    這夥食、這待遇,說句難聽話魚河堡的邊軍,整個堡裏醫匠隻有父子倆,還是連人帶牲口一塊治的那種。


    獅子營的醫匠已經富裕到給傷兵治完還能治俘虜,再加上不光吃得飽,還能吃得好。


    他們不能打誰能打?


    這事讓賀人龍心中五味雜陳。


    自己追求了十幾年,都沒達到的目標,曾經的家丁出去遊蕩一年,做到了。


    賀勇說到這,盡管沒正麵迴答這次杜文煥讓問的事,但賀人龍心中已經有答案了。


    劉獅子不可能招降。


    補給這支兵馬花費的錢糧,比賀人龍預料中高出六倍。


    賀人龍本來的想法,是把四千人精簡到一千人,以四千兵力報糧餉,這樣朝廷撥下來的口糧,就是足夠一千人吃飽的米麵,還能養一千頭騾子。


    但這四千人是吃肉的。


    從劉獅子身上,賀人龍看到朝廷招撫計劃破產的預兆。


    如果劉獅子被招撫。


    散去三千人,他不搶了,那三千人會繼續搶。


    不散去兵馬,那劉獅子自己就會接著搶。


    朝廷把招撫想得挺美,就好像督軍撫臣一開口,泥腿子們就自己貼上來鞍前馬後。


    如果真是啥都沒見過的泥腿子,還有些可能。


    可朝廷的打算分明是,把農民軍裏真正的泥腿子剔出去,留下些善戰精兵,給朝廷效力。


    這幫人怎麽可能願意呢?人們諂媚高官,從來不是因為高官之主的才能與人品,而是想要用諂媚,來利用其手中權力換取實惠。


    我都諂媚你了,你不能反過來教育我要品行高潔。


    他也看到了當朝廷招撫計劃破產,接下來解決問題的方式……殺。


    哪怕殺得我變成你,你變成我,殺不完就一直殺。


    賀人龍仿佛已經看見陝西變成人間地獄的景象,他搖搖頭,把這想法拋之腦後,問道:“那獅子現在有多少人馬,六千?”


    “還是四千多。”


    賀勇道:“他好像不願用力擴張兵馬,從俘虜裏招降,讓他們自願,願跟著幹就留,不願跟著幹就走,還給發路費和幹糧,放他們迴關中。”


    “所以留下的不多,也就三百多人,都是在關中沒啥牽掛的才留下。”


    賀人龍的眉毛皺到一起,嘴巴微微張著吸氣,身子椅背靠了靠,頓了片刻問道:“他一直都這麽幹?”


    “是,我打聽了,他從最早在延水關就這麽幹,所以他人手一直不多。”


    賀勇這幾天快把獅子營摸透了,這會說起來如數家珍:“別的首領能聚幾千人的時候,他就四五百人。”


    “別人幾千人一對上官軍,就跑的跑死的死,剩下一二百人,有個叫曹操的就是,去年冬天三千人,過了個冬也沒人打他,自己跟自己內訌沒人了,招了兩千人,撞上艾穆一個迴合又沒人了。”


    “獅子營不一樣,人是一點點變多的,尤其對上邊軍,邊軍弟兄餓,有二百個俘虜他就能招一百五十個,但在山西打了四五場仗,手下山西人還不到二百個。”


    賀勇下了個結論:“跟關中兵一樣,能吃飽的地方,別人不跟他幹。”


    賀人龍不說話了。


    在今天之前,其實他並沒有多重視劉承宗的隊伍。


    但經過賀勇這麽一說,賀人龍發現跟劉承宗比起來,叱吒陝北的其他首領啥也不是。


    作為中層軍官,他並不關注獅子營所表現出的戰鬥力。


    戰鬥力可以通過身經百戰獲得,換句話說,從一開始就追隨劉承宗的那些人,到如今已經和官軍打了近十場,他們的戰鬥經驗甚至比邊軍還豐富。


    賀人龍更關注獅子營的萬眾一心。


    這是顆亡命徒的心。


    別管是延綏、固原的逃兵降兵,還是山西關中那些願意留下的兵,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無牽無掛的亡命徒。


    他從未想過會有人以這樣的方式,組織出一支軍隊。


    因為獅子營所做之事,賀人龍有所耳聞,這支部隊的道德水平高出平均線不少。


    隻有在他們這個吊詭的時代,才能組織出一支亡命徒,並加以約束。


    擱在從前任何時代,想約束士兵,非良家子不可。


    但這個時代非常容易,不論你是土裏刨食失敗的泥腿子,還是開得百斤強弓的英雄漢,人們求而不可得的就是頓頓飽飯。


    想到這,賀人龍不禁訕然。


    獅子營的維持依靠著一件很重要的事。


    總有官軍去打他。


    總有官軍,在摸不清獅子營到底是個啥東西的時候,拿出對付流民軍的模樣去打他。


    這不就是給獅子送肉吃嗎?


    此時此刻,賀人龍可以毫不客氣的說,他已經是延綏鎮軍官裏,對獅子營最了解的人了。


    “那你過去,劉獅子說什麽?”


    賀勇搖頭道:“沒說什麽,我跟他聊天,他不願意,隻讓我有事說事,我就說將軍派我過去,是對目前不滿意。”


    說到這,他偷偷看了看賀人龍表情,見守備沒有動怒,這才繼續道:“他讓我給將軍帶迴二十兩銀子,還有給我的十兩。”


    賀勇說著,從身邊拿出個錢袋,打開放在桌上,裏麵放著三十兩銀子。


    “除此之外,他還想讓我每月把守備署的塘報、邸報謄抄一份,給他送去。”


    賀人龍臉上露出喜意,問道:“送到哪裏?”


    “讓我送到延川的臥虎山,那就是村子,還有七八十戶百姓居住,裏麵百姓沒有通賊,據他所說會有人每月過去拿。”


    延川的臥虎山,跟劉承宗基本毫無關聯。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關係,那就是獅子營第一次進山西時,劉承宗在那帶手下給百姓修了條渠。


    這事劉承宗也如實告訴賀勇,就是不希望魚河堡幹出什麽傻事,傷害了當地百姓。


    賀人龍點點頭,抬手笑道:“聰明。”


    他不是在誇賀勇,是在誇劉承宗。


    賀勇小心地補了一句:“他說如果我每月按時他塘報邸報送過去,會給我五兩銀子。”


    “送吧,這東西你不給他,他也能想別的辦法弄到。”


    賀人龍對這事看得很開。


    塘報邸報,有一定的保密性,比如按照不同級別看到不一樣的東西,但這也隻是相對而言。


    實際上官員身邊聚集了無數有意無意的泄密者,其他人隻要有心想看,這事並不難。


    最好的保密手段,實際上是市井百姓的文化程度。


    畢竟這是個非常詭異的時代,天啟二年杜文煥為逃避援遼,率軍直撲蒙古部落搗巢。


    蒙古人對這事的報複手段,是給陝西三邊總督上書,說杜文煥為逃避援遼才來打我們,希望朝廷能主持公道。


    沒主持公道,蒙古人就向南打破了延安府。


    隻要有心想知道,就連杜文煥想的是什麽,都瞞不過蒙古人。


    更別說區區守備署能看到的塘報邸報了。


    賀人龍看向桌上的錢袋,笑了一聲,對賀勇道:“這些銀子你收著吧,也該成家了,看上哪家的婆姨,賀某去給你說媒啊。”


    他笑了笑,這才把錢袋係好遞給賀勇,卻沒想到他無意間的動作,讓賀勇猛地跪倒在地叩首道:“將軍大恩,小人無以為報。”


    把賀人龍嚇了一跳,笑嗬嗬把他攙起,問道:“你該不會真有看上的婆姨吧?”


    “嘿,還沒,還沒呢。”


    賀勇有些結巴,左思右想道:“小人是真打算將來請將軍出馬……沒想到讓將軍說出來了。”


    “你我之間客氣什麽。”賀人龍拍著賀勇肩膀:“這次你幹的非常好,很好的開始啊,將來他也能給我們提供情報,這些東西,就是我們離開魚河堡的基本。”


    賀勇重重地深吸口氣,點頭道:“是,是很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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