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在夜幕中綻放。


    當明軍接近陣前,十門灌入霰彈綢包的千斤炮轟然炸響。


    前後交替的轟鳴聲裏,一條條丈長火龍從炮口噴出。


    極短的時間裏,超過五千枚三錢彈穿透火焰與硝煙,如雨如霰,掠過戰場。


    隻有極少的驚叫與哀嚎。


    更多的是夜幕下,完整的士兵與坐騎被密集彈雨撕成殘肢斷臂,殘肢斷臂又繼續被攪打成餡,最後一灘血肉骨頭落在地上,隻剩淩晨荒原稀薄的霧氣,被染出淡紅。


    神光顯一個營的軍隊,就像在進軍中撞在一麵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牆上,硬生生停了下來。


    整整六個大隊的騎兵,在唿吸之間連人帶馬被打成兩個小隊。


    炮火中絕大多數幸存者匆忙勒馬,即使沒有命令。


    僅有數騎仍舊揚馬刀、仗長矛,呐喊著穿過重重血霧,衝進近在咫尺的硝煙。


    但他們在黑夜中孤單衝鋒的背影比起勇士,更像是被嚇破膽的瘋子。


    砰砰!


    幾聲悶悶的銃響,從尚未消散的硝煙中傳出,在孤寂的荒原上傳出很遠。


    呐喊聲終於停了下來。


    噠,噠,噠。


    孤伶伶的馬蹄聲在硝煙另一邊迴響,數息之後,一匹戰馬載著伏倒的主人返身馳迴停滯的馬隊。


    在這過程中,明軍沒有任何一名軍官、任何一名士兵,說任何一句話,就連受傷的士兵都停止了嚎叫。


    人們隻能在黑夜中瞪大驚慌的眼睛,試圖看透血霧與硝煙,看清戰場另一邊隱匿在黑暗中的怪物。


    硝煙漸散。


    戰場另一邊沒有猙獰可怕的怪物。


    夜風中搖曳的火把之下,隻有一輛輛戰車,和戰車後麵端著火槍的士兵,還有十餘門炮口正在冒煙的重炮。


    那些戰車不是專業的車營戰車,也沒有車載大炮,都不過是普通的雙輪、四輪大車,但規製相同,成規模後看上去非常正規。


    但曹文詔一看,就麵如死灰。


    發現元帥軍結出車營,實際上比十門打霰彈的火炮,直接掃掉五個騎兵大隊,對曹文詔的士氣影響更大。


    他想不通,劉承宗一個竊據汗位的假韃子,怎麽就他媽用上車營了?


    曹文詔關寧軍出身,對車營非常熟悉。


    車營的優勢、劣勢,他都一清二楚。


    它既不是天下無敵的陣法,也不是落後於時代的戰術。


    而是明軍作戰體係的一部分,也隻是一部分。


    戰車本質上,與戰馬、火炮、拒馬柵、鐵蒺藜一樣,是一種軍械。


    當然武器決定戰術,攜帶戰馬多的軍隊,自然就會盡可能使用騎兵突擊;攜帶拒馬柵的軍隊,也會盡可能使用步兵進連環的戰術。


    這無可厚非。


    而在車營戰法方麵,單一的車營非常容易被針對,而且隻要被針對,就很容易被擊潰甚至成建製收降。


    車營的優勢是容易形成野戰車壘工事,為士兵提供庇護,在這方麵明軍專業的車營戰車,當然要勝過元帥府這種臨時拚湊的輜重戰車。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薩爾滸之後,明軍在遼東地區大麵積使用車營,是為了彌補薩爾滸帶來的精銳損失,以車營庇護新募軍兵,增強其生存能力。


    而車營的劣勢,則是在合適的地形,車壘很容易被重火力轟垮。


    即使沒有形成優勢的重火力,車營也一樣容易陷入圍攻。


    隻要擁有兵力優勢,並且能對車營內的軍隊形成野戰優勢,那麽截斷糧道,甚至直接在外圍挖溝築牆,等待其斷糧崩潰既可。


    但這就存在一個問題:


    進攻車營的軍隊,兵糧要比車營多、炮要比車營強、野戰能力要比車營強、兵馬集結能力也要比車營所在陣營更強。


    換句話說,車營能被人圍死,不是車營的問題。


    在擁有戰車帶來更強運力的條件下,兵糧輸了、兵力輸了、火炮輸了、野戰輸了、兵馬集結也輸了。


    那沒戰車隻能輸的更快。


    因為問題的根子,不是車營好打,而是戰場最高指揮官的腦子進水了。


    車營連糧帶馬夠吃四十天,那薩爾滸多次轉換戰場,從頭到尾四天就打完了。


    曹文詔士氣下跌的原因,就是他的兵糧……沒有劉承宗多啊。


    他的寧夏軍在一日之內全師拔營兩次,平時誰敢這麽拔營?


    還不是他根本沒那麽多瓶瓶罐罐,全軍攏共五日糧草,幾張麵餅子往馬臀囊裏一扔就走了!


    不過灰心歸灰心,曹文詔倒也沒放棄。


    前營主將神光顯滿麵死灰地跑迴中軍,滾鞍下馬抱拳道:“曹帥,敵軍營中藏炮,彈雨如霰,我兵損失慘重,軍兵為敵聲勢所攝,錯失良機。”


    “還請曹帥以騎兵左右掩護,騙其火炮轉移,卑職以騎兵下馬,驅馬再衝一陣!”


    神光顯很清楚,剛才是自己被嚇住了。


    如果能堅定信念,在敵軍發炮之後快速組織兵力繼續進攻,趁其火炮重新裝填的時間,以騎兵下馬,驅馬衝陣,用戰馬遮蔽槍子,有很大機會能一鼓擊破敵陣。


    但說實話,神光顯也覺得不能怪自己。


    五百馬隊瞬息之間被打沒了,這事兒放誰身上不慌啊。


    實際上就讓騎兵下馬,驅馬衝陣這個戰術,如果沒有前頭那一陣火炮,就算拿刀子逼著神光顯,他都不會發狠到選擇這樣的戰術。


    他媽的,他是恨啊。


    自己營下五個最精銳的選鋒大隊,都交給曹文耀,現在生死不知。


    五個騎兵大隊,又被劉承宗一陣火炮打沒了。


    最關鍵的是,正常情況下一個營遭受這麽大的損失,軍官基本上該死一半了,直接撤退就完事兒了。


    偏偏他營內一千軍隊都是成建製被打沒的,剩下兩千軍隊還建製完整,戰鬥力保存得很好,還他媽得接著打。


    但曹文詔很清楚,神光顯的兵打不了。


    一個營被削掉三分之一,剩下的士兵個個心存恐懼,現在讓他們衝上去打,在士兵心裏跟讓他們去送死沒什麽區別。


    曹文詔搖頭道:“既已錯失良機,也就不急了,你帶兵從西邊繞行,作勢要攻西麵,我另發一部自東麵環繞……劉承宗這軍陣南邊火炮數目不對,他……”


    曹文詔說著,腦子一陣眩暈,口中的‘他’字也變得哽咽,歎了口氣才稍稍緩解。


    他從沒受過今夜這般委屈。


    過去與後金軍交戰,曹文詔突出一個勇猛無敵,殺得八旗丟盔卸甲;在關內平叛,利用農民軍的招安心態,招降殺降更是智計百出,把叛軍渠帥耍的團團轉。


    唯獨這個漫漫長夜。


    整個人就像被籠罩在劉承宗的陰影之中,北方營地被燒成飛灰,四營軍隊被小股敵軍夜襲擾亂自相殘殺,侄子橫死沙場,弟弟不知所蹤,軍隊徹夜未眠、帶兵兜來轉去。


    好不容易找到敵軍所在,人家卻好像就在等著他湊上來吃炮子一般,在大陣一麵備下十二門重炮。


    何德何能啊!


    還襲殺陣斬劉承宗……曹文詔恨不得把出這餿主意的洪承疇拽著領子提過來,讓他看看這車壘。


    襲你媽個頭,我的馬能跳過去嗎?


    待湧上心頭的悲哀稍稍壓下,曹文詔這才繼續對神光顯、卜應第道:“一個營不該有十二門重炮,他這是偏防大陣一麵,我們得把他們的炮定在南麵,偏攻別處。”


    這年頭不流行火炮集中編製,單是十二門重炮,即使是以大將軍那種重量,一門炮也得配兩輛車、六到八頭大牲口,連炮兵帶馬夫超過十個人。


    再算上其他小炮,一個營如果配屬十二門重炮,那這個營就不需要幹別的,打起來根本走不動。


    “還是要偏攻一麵,但要想讓火炮定在南邊,卜參將,你這個營就不動了。”


    曹文詔對卜應第道:“你們在其陣一裏外掘壕築牆,把敵軍逼出來。”


    卜應第當即抱拳領命,但還是提醒道:“曹帥,話雖如此,但我軍兵糧……築牆也圍不住敵軍啊。”


    “他怎麽知道我沒糧?”


    曹文詔說這話,自己都沒信心,末了語氣一軟:“知道也沒事,不是非要把他逼出來,隻要他的炮不動便是了。”


    說實話,這一宿都被劉承宗算計著,他這會兒還真不敢確定,劉承宗究竟知不知道他的糧草困境。


    但知不知道其實都無所謂,今夜的血仇已經太多。


    不用等到兵糧吃完,他現在就要報仇。


    隨著軍令傳達,軍隊在夜幕下快速調動,兩支馬隊一左一右圍繞劉承宗的大陣開始移動。


    營地正中以戰車為基的高台之上,周圍不舉火把,一片漆黑裏,劉承宗望向陣地外圍,把曹文詔的部署看得清清楚楚。


    他倒不怕被火炮集火,四麵大陣包裹著他,這個距離早就超過了明軍火炮的有效射程,就算真打也打不準。


    不過對他來說,軍陣外麵並非隻有兩支騎兵移動,而是三支。


    北邊,是剛夜襲失敗後重新聚攏的明軍騎兵。


    “張兄,火箭呢?”


    張天琳本來麵無表情站在劉承宗身邊,此時一聽火箭,一雙眼睛都在黑夜裏發光發亮:“大帥,帶著呢,帶著呢!”


    又能炸人了!


    劉獅子抬手在北邊畫了個範圍:“拿一半,把北邊那幫人炸了。”


    張天琳本來挺興奮,聞言愣住,激動的心情都被澆熄了,道:“大帥,那邊太黑,咱看不清,這……炸過去浪費火箭啊。”


    “不怕,拿一半打出去,迴去我再讓軍器局給你造。”


    劉承宗一揮手道:“炸完那邊,看他們往哪兒跑,往北就算了,另外兩邊跟騎兵碰麵,讓他們自己打自己,打起來你再把剩下的火箭都打出去!”


    張天琳都聽傻了,你這是個什麽戰術?


    不過他心想,這麽幹反正也不虧,就算沒打起來,這場仗結束短時間也用不上火箭了,迴頭西寧那邊再造一批,很快就能得到補給。


    當即跳下高台傳令去了。


    待他離去,劉承宗看著南邊,那邊的明軍已經開始挖掘壕溝,掘出來的土石砌牆,他心想,這還真不太好辦。


    “傳。”


    他這一說話,身側就有羽林騎做好準備。


    便聽他道:“命高應登準備出擊,待北邊炸響,就壓上去,用槍炮給壘牆的明軍打一陣,速去速迴,別被明軍包圍在外。”


    至於這麽打能有多大的戰果,劉獅子也說不準。


    如果南邊的將領是軍中宿將,肯定要先掘矮溝、壘出遮蔽槍炮子的矮牆,高應登那個營最重槍炮,反倒不太好打。


    想到這兒,劉承宗心想,再惡心曹文詔一陣吧。


    他走下高台,招手讓韓世友過來,道:“把虎賁營裏那個擅長罵街的大嗓門百人隊找過來,問問曹文詔,為何不聽我話,不去打後金。”


    就在此時,張天琳已率騎兵向北麵移動,片刻之後,道道火光自軍陣北邊帶著尖嘯飛向空中,巨大光亮短暫地將北邊戰場照亮。


    火光之下,隔著中間三四百步,兩邊的軍兵都揚著腦袋,看向飛上天空的火箭尾焰。


    曹文耀匆匆集結軍隊,點兵之後正慶幸呢,他所率俱為寧夏鎮精銳,雖然夜襲失敗,至少重新聚兵之後損失不算太大。


    這會看見升上天空的一支支‘竄天猴’,心說劉承宗這家夥在幹什麽?


    招唿援軍呢?


    他還有援軍?


    “將軍,好像飛過來了。”


    曹文耀沒見過這個,不過看著火箭墜落方向,心中隱隱覺得不對:“散散散,散開!”


    騎兵的行動還是快,一聲聲唿哨在軍中響起,各率軍隊的百總連忙帶兵散開,與此同時,一支支火箭砸落在地,有些火箭還未落地便已炸開,頓時彈丸飛射,穿人洞馬,將不少來不及散開的倒黴蛋炸翻在地。


    與此同時,南麵的高應登部大營也得到了進攻信號,一時間戰鼓聲咚咚地砸在人們心頭。


    一隊隊軍兵推著戰車向前滾進,當先十二門裝填完畢的重炮架在雙輪戰車上被戰馬馱著快速前進,逼近百餘步,隨即各個將馬頭倒轉,一門門重炮坐定,旋即開炮。


    轟轟!


    早在戰車向前推進之時,卜應第便已命軍兵趴在剛掘出的矮牆後麵。


    大部分軍兵倒是都躲過了重炮噴出的散子,但士兵才剛仰起頭,不少人已拔刀躍出矮牆。


    就見一隊隊肩扛大銃的步兵隨即趕到,與戰車上的抬槍列出排槍陣,加入第二批次的射擊。


    砰砰砰!


    又是數以千計的鉛丸鐵彈撲麵而來。


    再度將想要奮起作戰的卜應第營軍兵牢牢壓在地上。


    隨後便是戰車移動、馬蹄奔踏,等卜應第營的軍官再冒著被擊斃的風險抬頭去看,就看見令他們大跌眼鏡的一幕。


    這幫鳥人來得快,去的也快,竟是一輪射擊之後,一個個趕著拉車戰馬,趁著硝煙未散,列隊迴去了!


    就好像那兩陣如雨般密集的槍炮襲擊是短暫的噩夢一樣,隻留下滿地中彈哀嚎的軍兵扭來扭去。


    一隊隊寧夏邊軍,靠在千瘡百孔的矮牆後麵,長籲短歎,感慨今夜劫後餘生。


    誰都沒有想到,就在此時,他們身後竟傳出密集的馬蹄踏地之音。


    羅汝才部的百總王國才跨坐馬上,位於奔踏的馬隊左側,高舉一柄剛用火折子引燃的火把,在半空中畫了個圈,就像手中擎著雁翎刀,在奔馳中指引馬隊向前方突擊。


    火把的光亮伴著破風搖曳,閃亮的油點帶著一閃而逝的火光在奔馳中灑落。


    在那柄搖曳的火把之側,一名名掌擎騎矛的騎兵,頭頂邊軍缽胄,低壓的眉庇將陰影投向臉頰,就像一個個全身籠罩在鎧甲中的惡鬼,撲向劫後餘生的寧夏軍。


    戰馬揚蹄越來越快,蹄聲從富有節奏的雷鳴,變成雜亂無章的亂奏,很快又再度成為‘噠、噠、噠’一組的蹄聲。


    戰馬的步伐在變換!


    百步距離轉瞬即逝,一杆杆騎矛在奔馳中放平,他們身後的騎兵將雁翎刀靠在肩膀,再往後,是一列列手握金瓜骨朵的騎兵在飛馳中活動手腕。


    蹄聲更加清晰,三個變成四個,又轉眼變成兩個。


    戰馬的重心放低,前後兩蹄以極快的頻率交替,帶著要把敵軍踩爛的氣勢快速奔馳。


    下一刻,馬軍踏陣!(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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