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風吹過的夏天(1)


    蔣皎十八歲的生日,我們一群人在卡拉ok裏唱歌。


    被風吹過的夏天。


    黑暗擁擠的小包間,啤酒瓶歪七豎八,擺滿了長條桌,香煙的味道讓人想咳嗽和睡覺。我的老婆壽星蔣皎在和別的男生唱歌,憑心而論,她的歌藝不錯,眯起眼睛唱歌的樣子,有點像《流星花園》裏演杉菜那個大s.我沒有來由地對這種軟綿綿的煽情的歌聲感到厭倦,我忽然想起一個曾經的女孩子站在酒吧那個窄窄的木頭舞台上唱歌的樣子,她空曠的毫無所謂的歌聲,遺世獨立的眼神。這種突然而至的想念讓我心神不寧。於是我起身走了出去。


    八月末的陽光炙烤著大地,高空的太陽不停地吐出血紅的氣息。整個世界成了密不透風的一個圈,我招手攔住一輛出租,跳上去,對他說:“去南山。”


    出租車內的空調讓我感覺稍微舒服了一些。司機透過後視鏡在觀察我。一個穿著隨隨便便的短褲和汗衫在大夏天的午後要去南山的人,不是有問題就是神經病。


    車子開出去五分鍾後我的手機響了,如你如料,是蔣同學。在那邊氣唿唿地喊:“死蟑螂,你去哪裏了?”


    蟑螂是蔣同學對我愛稱,來曆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估計也是說我這人是“四害之一”吧。原諒我最近記性一直都不太好,我隻記得為了表示反擊,我曾經給她起過一個外號叫“蒼蠅”,可她不同意,在她的眼淚攻勢下我改叫她“餃子”,這個外號她倒是欣然接受了。並喜滋滋地說:“餃子是有內涵的東西。”


    她一向具有這種自說自話沾沾自喜的本領,從這點來說,我不得不服。


    “快說啊,怎麽不說話,你到底在哪裏?”她開始不耐煩。


    “廁所。”我說。


    “怎麽時間這麽長?”


    “大便。”我說。


    “蟑螂!”她尖叫著,“我不管,我要你立刻出現!”


    我掛了電話,關了機。


    南山離市區大約有二十多公裏的路,車子開了半天後,在一條狹窄的路旁停了下來。司機說:“隻能開到這裏了,前麵車子會不好掉頭了。”


    我付賬下車。這裏還是我第一次來,有些摸不著頭腦,我一麵順著山路往上走,一麵思索著應該怎麽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天遂人願,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我發現山上走下來一個人,她打了一把紅色的小花傘,背著一個藍色的小背包。我想,我應該認得她,而她,也應該認得我。


    她抬頭看見我,眼神裏果然有了慌亂的成分,她低著頭疾步往下,想裝做沒有看見我。我站在原地不動,在她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伸出一隻手臂攔住了她。


    她抬起更加慌亂的眼睛看我,並不說話。


    “帶我去。”我說。


    她試圖想掙脫我。


    “你今天不帶我去,別想下山。”我威脅她。


    “那你先放手。”她輕聲說。


    我放開她,她再次看了我一眼,我發現她眼睛裏的霧更濃了一些,然後,她轉身朝著山上走去。我跟著她向上爬,很快我就累得有些吃不消,但前麵嬌小的她卻顯得輕鬆自如,身形輕巧。大約十分鍾後,我的眼前忽然變得開闊。這裏是一整片的墓地,在烈日下靜靜地排開來,顯得更加的沉默和安寧。她帶著我在一條小路上繞著前行,沒過多久,她停了下來。


    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不知道為何,我的心裏有一些慌張。我看到眼前的墓地上有一束新鮮的野花,應該是黃色的小野菊,或者是別的什麽花,不張揚地開著。這慈鵲奶歟o晟暇尤換褂邢感〉乃椋蘭剖撬瘓們安歐派先サ摹?/p>我走近,看到墓碑上的那張照片。黑白照片,年輕的,美麗的,久違的臉,無所畏懼的眼神。我的心像忽然被誰一把揪了出來,扔到半空中,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去向。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頭,眼淚控製不住地掉了下來。它們迅疾地地落到草地上,很快被陽光蒸發掉。


    “她很安靜,你不應該來打擾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站在我身邊的打著紅傘的女孩說。


    “你是誰?”我問她。


    “我是誰不重要。”她冷冷地說。


    “你是她的好朋友嗎?”我疑惑地說,“我看著你眼熟,但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你了。”


    她用更加冷靜的口吻答道:“我們在同一所學校,在學校,經常看到你。其實,我們見過很多次。”


    我想起來了!


    往事在瞬間閃現,我的心裏莫名的一激靈。


    “你謀殺了她。”她說,“她不會原諒你。你哭也沒有用。”


    說完,她打著傘轉身離開。我從地上站起來,跑上前拉住她:“她死前你一定在的,你告訴我,她有沒有說過些什麽?”


    “聽說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她問我。


    我點點頭。


    “恭喜你。”她說。


    我不耐煩地吼她:“別給我整這些,給我想要的答案!”


    她好像並不怕我:“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她什麽也沒說,至少,我不知道她說過些什麽。”


    “請你告訴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把語調放軟,試圖哄她。


    “或許你應該去問問黑人。”她扔下這句話,頭也不迴地走掉了。


    也許是黃昏快要來了,炙烈的陽光終於變得晦暗,山頂上猛地吹起一陣陣的涼風。我坐在吧啦的墓前,看著遠方的雲從頭頂上慢慢地飄移過去。我沒有想到的是,暴雨會來。好像隻是幾分鍾的時間,天已經完全地變掉,風越吹越猛,豆大的雨點砸到我的身上,我無處可躲,我也不想躲,就讓雨下得更猛烈些吧,下吧,衝垮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並不企盼什麽樣的救贖,此時此刻,我隻是想這麽做,想陪著她。我懷念我站在她家窗下的那個飄雪的冬夜,懷念她溫暖的雙足靠近我時的溫暖,就讓我地暴風雨中諮意地懷念一迴,誰也不要來打擾。


    誰也不許來打擾。


    被風吹過的夏天(2)


    我迴到市區的時候,是夜裏十點鍾。雨後的氣溫依然很高,我被雨淋過的頭發和衣服已經全幹了。


    因為打不到車,我走了很久的路。我想起那個和我一樣去看吧啦的女生,她也許是經常來,不知道她是采用什麽樣的方式來迴,看她那柔弱的樣子,要是也走這麽長時間的路,一定會累得趴下吧。


    我沒想到,蔣同學在我家不遠處的路燈下等我。


    她起初是蹲在那裏,見了我,她站起身來,靠在身後的路燈上,憔悴地看著我。她已經迴家換了一條新裙子,而且我發現她換了發型,暗紅色的頭發淩亂的,可笑地卷曲在她的頭上。


    我走近她。


    “我十八歲了。”她說。


    “生日快樂。”我說。


    “我燙了頭發。”她說。


    “不好看。”我說。


    她的臉部忽然強烈地抽動起來,然後她哭了出來。她並沒有撲入我的懷抱,我有一刻試圖想伸出手去擁抱她,但是我最終沒有這麽做。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我很耐心地等著她哭完。


    可是她沒完沒了。


    我維持我的性子等。


    還好周圍一直沒有人經過,不過經過也沒有什麽,我早是這個小城的新聞人物,在我的身上,發生什麽大家都不會再好奇。


    終於,我拍拍她說:“好啦,哭多了會變老的,你的新發型已經讓你顯得夠老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你不是喜歡嗎,我知道你喜歡的!”


    “你胡說什麽!”


    “你忘不了她,我知道你忘不了她!”蔣皎抓著她的頭發哭著喊,“如果是這樣,你就幹脆把我忘了吧,張漾,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好的。”我說。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開始在後悔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不過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以不變應萬變。


    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推開擋在她麵前的我往前跑。前方,一輛摩托車正疾馳而來。看她的樣子,根本也不知道要閃躲,我的腦子裏轟轟作響,趕緊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到了路邊。


    摩托車急停下來。離我們隻差一毫米。


    “有病!”摩托車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罵完,重新發動車子走了。


    蔣皎同學狂亂的卷發輕拂著我的麵頰,癢得我有些吃不消。我想推開她一點點兒,但是她抱我抱得特別緊。


    她嗚咽著:“蟑螂,你別不要我,求你不要離開我。”


    “一刀兩斷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我錯了,我錯了。”她認錯比眨眼睛還要快。


    “好吧。”我輕輕推開她,“我今天很累,你也快點迴去休息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送我迴家好嗎?”她說,“前麵有段路很黑的,你也知道,我怕。”


    我真的很累,並且餓得眼冒金星。不過我沒辦法,隻能陪著她往家走。她的手牽著我的,緊緊地,不肯放鬆。我們走了幾步,她又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腰間。轉到前麵的一個巷子的時候,我感到她明顯地哆嗦了一下。


    “下周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真討厭這裏,我們離開後,就永遠都不要再迴來,蟑螂你說好不好?”


    我忘了說,蔣同學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理工。她其實是想去上海讀書的,但因為我喜歡北京,她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所北京的學校。


    “好的。”我說。


    “我以後都不再鬧了。”她說,“我會乖。”


    這樣的保證,我聽過一千次了。


    走過小巷的時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摟緊了她一些些。這條路白天和夜裏完全不同,我們好像已經有很多夜裏不曾經過它了。路的那邊有個破舊的小房子,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冬夜,我趕到那裏,蔣皎被黑人他們幾個小混混用布條堵住了歟衷誶澆牽奚奈匱屎途難凵瘛?/p>黑人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對著我說:“臭小子,你自己選,是我們哥們兒幾個當著你的麵做了你的女人,還是你自己拿著這把刀自行了斷!”


    那一天,是吧啦下葬的日子。天空飄著春天的最後一場細雪。


    我對黑人說:“你們放了蔣皎,不關她的事!”


    “關不關她的事我說了算。”黑人說,“你先抽自己十個耳光,我再決定要不要放了她,你說呢?”


    我說:“十個?那麽多?”


    “你他媽別廢話那麽多!”他上前一腳踢到我的膝蓋上,我疼得單腿跪了下去。


    黑人用刀尖在我的臉上比劃著說:“這張臉長得是不錯,能騙小姑娘,確實能騙。不過我倒想問問高材生,你有沒有想過騙過之後的後果呢?”


    就在這時候,警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黑人嚇得收迴刀:“你做了什麽?”


    我努力站起身來,冷靜地說:“我報了警。”


    “你別忘了,你的手機在我手裏!”黑人說,“我要是不高興,就交到吧啦表哥的手裏。”


    “那又怎麽樣呢,”我說,“它說明不了什麽。”


    黑人拿著刀朝我撲過來。我一反手就奪下了他的刀。這個大而無用的東西,空長了一身橫肉。我把刀架在黑人的脖子上,逼他們放了蔣皎。


    被風吹過的夏天(3)


    我迴到市區的時候,是夜裏十點鍾。雨後的氣溫依然很高,我被雨淋過的頭發和衣服已經全幹了。


    因為打不到車,我走了很久的路。我想起那個和我一樣去看吧啦的女生,她也許是經常來,不知道她是采用什麽樣的方式來迴,看她那柔弱的樣子,要是也走這麽長時間的路,一定會累得趴下吧。


    我沒想到,蔣同學在我家不遠處的路燈下等我。


    她起初是蹲在那裏,見了我,她站起身來,靠在身後的路燈上,憔悴地看著我。她已經迴家換了一條新裙子,而且我發現她換了發型,暗紅色的頭發淩亂的,可笑地卷曲在她的頭上。


    我走近她。


    “我十八歲了。”她說。


    “生日快樂。”我說。


    “我燙了頭發。”她說。


    “不好看。”我說。


    她的臉部忽然強烈地抽動起來,然後她哭了出來。她並沒有撲入我的懷抱,我有一刻試圖想伸出手去擁抱她,但是我最終沒有這麽做。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我很耐心地等著她哭完。


    可是她沒完沒了。


    我維持我的性子等。


    還好周圍一直沒有人經過,不過經過也沒有什麽,我早是這個小城的新聞人物,在我的身上,發生什麽大家都不會再好奇。


    終於,我拍拍她說:“好啦,哭多了會變老的,你的新發型已經讓你顯得夠老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你不是喜歡嗎,我知道你喜歡的!”


    “你胡說什麽!”


    “你忘不了她,我知道你忘不了她!”蔣皎抓著她的頭發哭著喊,“如果是這樣,你就幹脆把我忘了吧,張漾,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好的。”我說。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開始在後悔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不過我不動聲色地看著她,以不變應萬變。


    她恨恨地看我一眼,推開擋在她麵前的我往前跑。前方,一輛摩托車正疾馳而來。看她的樣子,根本也不知道要閃躲,我的腦子裏轟轟作響,趕緊追上去,一把把她拉到了路邊。


    摩托車急停下來。離我們隻差一毫米。


    “有病!”摩托車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罵完,重新發動車子走了。


    蔣皎同學狂亂的卷發輕拂著我的麵頰,癢得我有些吃不消。我想推開她一點點兒,但是她抱我抱得特別緊。


    她嗚咽著:“蟑螂,你別不要我,求你不要離開我。”


    “一刀兩斷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我錯了,我錯了。”她認錯比眨眼睛還要快。


    “好吧。”我輕輕推開她,“我今天很累,你也快點迴去休息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好不好?”


    “送我迴家好嗎?”她說,“前麵有段路很黑的,你也知道,我怕。”


    我真的很累,並且餓得眼冒金星。不過我沒辦法,隻能陪著她往家走。她的手牽著我的,緊緊地,不肯放鬆。我們走了幾步,她又把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腰間。轉到前麵的一個巷子的時候,我感到她明顯地哆嗦了一下。


    “下周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我真討厭這裏,我們離開後,就永遠都不要再迴來,蟑螂你說好不好?”


    我忘了說,蔣同學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學理工。她其實是想去上海讀書的,但因為我喜歡北京,她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所北京的學校。


    “好的。”我說。


    “我以後都不再鬧了。”她說,“我會乖。”


    這樣的保證,我聽過一千次了。


    走過小巷的時候,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摟緊了她一些些。這條路白天和夜裏完全不同,我們好像已經有很多夜裏不曾經過它了。路的那邊有個破舊的小房子,我永遠都記得那個冬夜,我趕到那裏,蔣皎被黑人他們幾個小混混用布條堵住了歟衷誶澆牽奚奈匱屎途難凵瘛?/p>黑人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對著我說:“臭小子,你自己選,是我們哥們兒幾個當著你的麵做了你的女人,還是你自己拿著這把刀自行了斷!”


    那一天,是吧啦下葬的日子。天空飄著春天的最後一場細雪。


    我對黑人說:“你們放了蔣皎,不關她的事!”


    “關不關她的事我說了算。”黑人說,“你先抽自己十個耳光,我再決定要不要放了她,你說呢?”


    我說:“十個?那麽多?”


    “你他媽別廢話那麽多!”他上前一腳踢到我的膝蓋上,我疼得單腿跪了下去。


    黑人用刀尖在我的臉上比劃著說:“這張臉長得是不錯,能騙小姑娘,確實能騙。不過我倒想問問高材生,你有沒有想過騙過之後的後果呢?”


    就在這時候,警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黑人嚇得收迴刀:“你做了什麽?”


    我努力站起身來,冷靜地說:“我報了警。”


    “你別忘了,你的手機在我手裏!”黑人說,“我要是不高興,就交到吧啦表哥的手裏。”


    “那又怎麽樣呢,”我說,“它說明不了什麽。”


    黑人拿著刀朝我撲過來。我一反手就奪下了他的刀。這個大而無用的東西,空長了一身橫肉。我把刀架在黑人的脖子上,逼他們放了蔣皎。


    被風吹過的夏天(4)


    她不迴答我,把袋子捏得緊緊的。


    “給我!”我一麵伸手一麵命令地說。


    她堅持著不迴應,但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緊張。


    我覺得有趣,於是逗她說:“你不給我也行,那我就牽著你的手吧。”


    我的手姑煌耆齙剿氖鄭佑i洌潘奶邐侶淶攪宋業氖種校拐媸淺痢n腋┥砦仕骸奧蛘餉炊啾始潛荊慈占鍬穡俊?/p>她不理我。


    我說:“問你話呢?”


    她仰起小臉問我:“難道你問我我就非要答嗎?”我們的臉隔得很近,公車一搖一晃間,就隔得更近了,黃昏的陽光照著她雪白的皮膚。她的皮膚真的很好,和蔣皎不同,和很多的女孩都不同,一塵不染的透明。還有那雙眼睛,清澈得簡直不可思議。見我一直盯著她看,她的臉又紅了,還是微紅,微紅的臉泄露她內心的慌亂,但她一直強撐著不肯投降,倔強地不肯轉開眼光。


    真有趣,不是嗎?


    她在下一站跳下了車,我跟著她跳下了車。


    “謝謝你。”她說,“把袋子給我吧。”


    “萬一我不跟著你下車呢?”我說。


    “那你一開始就不會跟著我了,”她胸有成竹地說,“你迴家應該坐十一路,不是嗎?”


    “哦呀,”我說,“聯邦密探,請問你家是住在這裏的嗎?”


    “不是,”她手往前一指說,“前麵一站才是我家。”


    “那你為什麽要在這裏下?”


    “我不告訴你。”她說。


    我暈。


    我把手臂抱起來,在黃昏的夜色裏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奇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小姑娘。她忽然又問我一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你餓了嗎?”


    我想了想說:“有點。”


    “你跟我來。”她說。


    一向不可一世的張漾就這樣跟著一個小姑娘,並替她拎著一大袋子東西往前走了。我沒有時間來思考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好奇心真是人類最大的天敵,我就這樣一路隨她而去,直到她帶我走進我以前常常去的那個拉麵館。


    “你替我拎東西,我請你吃拉麵。”她迴轉身來對我說。


    這是一個我熟悉的地方,雖然我有很長時間都沒有再來過。


    我在牆角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她要了兩碗牛肉拉麵,坐到我的對麵。把其中的一碗推到我麵前。我往碗裏加了一大把香菜,她忽然伸出手來,把我碗裏的香菜抓了一大把放到她的碗裏,然後若無其事地開始拌麵,並吃起來。


    “這裏這麽多香菜,你幹嗎偏偏抓我碗裏的?”我問她。


    她輕笑著說:“你不知道了吧,曾經有人告訴過我,別人的東西總是好的。”


    我沉默半響,然後問:“是吧啦嗎?”


    “吧啦很喜歡吃這裏的拉麵。”她說,“我在這裏遇到過你和她,但是你肯定不記得了。”


    “是的,”我說,“我不記得了。”


    “你那天去看她,在山上淋到雨了吧,”她說,“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感冒。”


    “你為什麽關心我?”


    “我不告訴你。”她又是這一句。


    她低頭吃她的麵,吃著吃著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說:“怎麽你動也不動,你不是說餓了嗎?”


    我說:“我常常這樣,很餓,但什麽東西都吃不下。”


    她拿了一雙幹淨的筷子,伸長了手臂,替我把麵條拌好,溫柔地說:“你快吃吧,麵條軟了,就不會好吃了。”


    “你叫什麽?”我問她。


    “李珥。”她說,“木子李,王字旁加個耳朵的耳。”


    “尤他真的是你哥哥嗎?”


    “不是。”她說。


    “那是你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她堅決地說,“我不談戀愛。”


    “你知道嗎,我很羨慕尤他,他考上清華了,那是我的理想。”


    她像模像樣地安慰我:“你的學校也不錯啊,不是人人都能進清華的。”


    我又點燃了一根煙,並把煙盒遞到她麵前去。她搖搖頭,認真地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你要少抽。”


    我對著她欠了欠身。然後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麵。


    她從包裏拿出紙巾來遞給我。如果現在有認得的人進來,多半會認為我跟她有暖昧的關係,但她很坦然自若。


    那夜我堅持要送她迴家。


    她則堅持要走拉麵館後麵的那條小路,那條路旁邊的房子已經建成了,有了路燈不說,路的兩邊還種了一些小花小草,但除了附近居民,走的人並不多。我跟她一前一後地走著,到了前麵的一個地方,她忽然停了下來,問我:“你還記得這裏麽?”


    “記得。”我說。


    被風吹過的夏天(5)


    “那一次你在這裏揍她,是我把你拉開的。”


    我強忍內心的慌亂調侃道:“要是我今天在這裏揍你,你說會有誰來拉呢?”


    “你不會的。”她說。


    “為什麽這麽肯定?”


    “不告訴你。”她說。


    “那我們試一試!”我一把抓過她來,她嚇得輕聲尖叫,但隻是輕聲而已,她甚至沒有下力氣要推開我。這個謎一樣的女孩兒,那一刻我有股衝動,其實很想吻她,但我沒有,她說對了,我做不到,我確實對她下不了手。


    我放開她說:“走吧,哥哥送你迴家。”


    “不用送了,我家不遠,就是那幢。”她指指前麵,然後接過我手裏的袋子說:“張漾,再見。”


    她叫我張漾,仿佛我跟她認識多年,是多年的朋友。


    “去吧!”我朝她揮揮手。


    我看著她朝前走,沒走多遠,她又迴過身朝我奔過來,很直接地對我說:“我要知道你的電話號碼,還有信箱,或者qq,都行。”


    說完,她遞上來一支筆和一個新本子。


    我在路燈下一筆一劃地寫給她,她跟我說謝謝,然後離開。


    見鬼!


    那天晚上我迴到家裏,發現蔣皎母女都在。我父親正在替她們麵前的茶杯加水,看樣子,她們已經坐了老半天了。


    “嗨。”我裝做若無其事地跟她們打招唿。幾天不見,蔣皎的新發型真是亂得不可開交,像個雞窩一樣頂在頭上,她畫了紫色的眼影,我最不喜歡的俗不可耐的紫色。我懷念那個直發的穿黑白校服的蔣皎,至少那時的她,不會讓我感覺討厭。


    “張漾,我們正在跟你爸爸商量你們去北京讀書的事情呢。”蔣皎媽媽說,“他說他就不去送你們了,蔣皎他爸也忙,就我一個人送你們去吧,我們家在北京有房子,你們周末可以去那邊住……”


    “好。”我笑眯眯地說。


    “蟑螂,你吃過飯了嗎?”蔣皎問我。


    “吃過了。”我說。


    “吃什麽的呢?”她總是這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拉麵。”


    “拉麵怎麽會有營養!”蔣皎媽媽叫起來,“走吧,我們還沒吃飯呢,一起出去再吃點東西,最近有家新開的川菜館不錯噢,就在義正路上,離這裏不遠。”


    “走吧。”蔣皎拖我。


    “不去了。”我打著哈欠說,“今天站一天櫃台,累死了,想睡覺。”


    “你又去賣手機啦!”蔣皎叫起來,“不是讓你不要去的嗎?”


    我瞪她一眼,她閉了嘴。


    “阿姨你坐坐,我去洗個澡。”我招唿打完,就拿著汗衫進了浴室。蔣皎跟著我一直到了浴室的門口,我問她:“要幹嘛,難道想看我洗澡啊?”


    她嘴一咧說:“怎麽了,又不是沒看過!”


    “去外麵等著我!”我說。


    她依然站在門邊不走:“蟑螂,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我要是不來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會去找我?”


    “你說什麽?”我裝聽不明白。


    “我就喜歡你這種壞壞的脾氣。”她忽然笑起來,抱住我說,“你真的好有個性呃。”


    我的腦子裏卻忽然閃過那雙清澈的眼睛。我有些艱難地推開蔣皎,哄她說:“好啦,洗完澡出來陪你!”


    她終於放開了手。


    那晚,蔣皎陪我睡在我家那張狹窄的小木床上,床一動,就咯吱咯吱地響。蔣皎抱著我不肯放手,然後,她開始莫名其妙地流淚,眼淚流到我胸前的皮膚上,癢癢的。我還是沒有任何欲望。她反過來安慰我說:“沒事的,蟑螂,我們離開這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沒事的……”


    在她的喃喃自語中,我沉沉睡去。


    半夜我醒來,發現蔣皎並沒有睡,她坐在我小屋的窗邊,穿著我的大汗衫,在抽煙。她抽煙的樣子看上去很老道,但她並沒有當著我的麵抽過煙。


    我撐起半個身子來看著她,她的卷發,還有她黑暗裏那張臉的輪廓。我知道,這個任性的女孩給了我很多的東西,她為了愛情受盡委屈,我都知道。


    聽到響動,她轉過身來,透過月光,我看到她在流淚,大滴大滴的眼淚,無聲地從她的臉上流下來。


    “你怎麽了?”我問她。


    “我看到一顆流星。”她說,“嗖一下,就過去了。”


    我伸出手做了個手勢,示意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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