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年初六,蕭府院內鞭炮聲不斷,這是因為蕭二爺覺的去年運氣不好,這個春節特意又請佛像又請財神的,另外輸仗不能輸人,不能讓艾家覺的自己垂頭喪氣,所以囑咐下人多放鞭炮驅除晦氣,結果蕭府把高郵城鞭炮都買斷貨了,據說前院路上的鞭炮紙屑有兩指厚,踩上去如踩在地毯之上。


    來道賀拜年的客人們也和往年一樣多,加上家裏請的僧侶、道士來往不絕,前院地毯一樣厚的鞭炮紙屑被踩進雪泥裏,因為風俗不要掃地,結果又被凍上,幾天下來,整個前院好像是新鋪成了一條紅磚路。


    前院鬧哄哄的,內院也不清淨,雖然丫鬟、家丁在春節時候加倍的累,但大家都好像越累越精神,內院裏經常就聽著年輕人的歡歌笑語,唯一不開心的一人就在內院精舍之內,蕭翰敞著懷坐在虎皮臥椅之上,旁邊就是熱騰騰的火爐圍著,聽著外邊有從家裏迴來的丫鬟和同伴分什麽食物,鬧騰起來,不由的滿心都是煩亂。


    在蕭府少爺蕭翰眼裏,春節很難熬,因為他既無心過這個沒有父親的春節,也不能去外邊走走散心,更沒有虎狼可以領著殺上清風山,隻能窩在家裏,因為他正在加緊紋身。


    紋身師傅被請進來就住在蕭府裏麵,蕭翰得空就抓緊給他完成胸口那個圖案複雜的狼頭紋身,今天師傅提了工具過來,問了少爺的安,立刻又開始動手了。


    蕭翰在師傅遞過的銅鏡裏看了看自己被銀針刺得血肉模糊的前胸,點了點頭,等紋身完成的時候,他胸口就會多一個栩栩如生的狼頭,蕭翰非常期待這一天。


    他要像草原狼一般在這個水路縱橫的平原叱吒風雲,就如同蒙古騎士所幹的那般。


    這個師傅還是當時齊烈風介紹的,每次看見他,蕭翰就會想起齊烈風,蕭翰不僅沒有踢開這個師傅,反而卻咬牙切齒的認為這很有紀念意義。


    因為連這個技術卓越的老師傅刺在身上的針都會加倍的疼,這個狼頭會紋進肉裏,就如同他對齊烈風這個殺父仇敵的痛恨。


    這時候,門開了,一股冷風吹了進來,堂哥蕭滿堂進來了,他看了看屋裏敞懷的蕭翰,不由一愣,說道:“還沒紋完呢?”


    “還要七天。這是我這輩子紋得最上心的作品。”師傅又自豪又得意的說道,借著二公子帶進來的冷風擦了擦頭上的熱汗,這蕭府屋裏可真熱。


    “二哥坐。”蕭翰並不起身,伸手一指旁邊椅子。


    “小弟啊,你怎麽想的啊?你打算怎麽解決清風寨?要不要過兩天再去揚州求求達魯赤花大人,或者去河南求見擴廓帖木兒大人?你不能總這麽什麽也不幹啊,總得有個打算吧。”蕭滿堂好像對紋身一點興趣都沒有,問也不問,坐下之後立刻就滿臉憂色的朝蕭翰連珠炮般的發問。


    事實上,蕭滿堂對蕭翰最近做法非常有意見。


    這堂弟解散好不容易拉起來的新軍,自己非要去找王保保,去找就去找吧。


    這也是個好招,王保保家可比蕭府厲害百倍,據說京城都仰仗他們的軍力,說話實在夠份量。


    隨後又得到情報,說艾家會派清風寨追殺,蕭滿堂趕緊找張士誠領著些人上去保護,又派人用官府驛道去前麵通知軍隊護衛,求爺爺告奶奶,出銀子出人,可折騰死他了,還擔心蕭翰的安全,晚上都睡不著覺。


    但沒想到這堂弟從艾家和清風寨追殺下逃出生天,竟然又改變主意不去找王保保了。


    人家遛了一圈又迴來了!


    “這小子給自己家添堵這不是,辦事怎麽能半途而廢呢?這又不是過家家!你自己還把兵都趕走了,你不去找王保保求朝廷發兵,誰打理清風寨那檔子破事?”蕭滿堂就這麽嘀咕。


    而且這還沒完,從鬼門關遛了一圈迴來蕭翰,和平日少爺做派大不同了,也不練武,也不說募兵的事,就是天天起來就出去滿高郵城亂轉,都是見一些下九流的垃圾,見了就是喝酒吃飯。


    比如捕頭啊、鹽幫啊、地頭蛇啊,這種以前求見蕭翰都沒資格的賤民。


    蕭翰的做法把蕭滿堂早激得冒火,這一年輸人又輸陣的,你反而玩起來了?要不是老爹嚴令不準春節時候找不痛快,蕭滿堂早就竄過來質問蕭翰什麽意思了。


    聽二哥問的話裏又急又怒,蕭翰一愣,隨後麵露微笑,說道:“我正想給你們說呢,我有主意了。”


    “什麽,你是怎麽想的?”蕭滿堂吃了一驚。


    蕭翰一揮手,讓屋裏的紋身師傅和三個丫鬟都出去之後,才說道:“二哥,我在城外被艾家和清風寨刺殺,本來帶去的十個家丁都是身有武藝的,保鏢還據說是什麽高郵高手,根本就是像小雞被宰,還是後來張士誠一群人敢打敢殺……”


    “我派給你的人自然都是我精挑細選的,晚上被清風寨那夥人偷襲,那畢竟……誰能想到?不是他們無能,是時機不對!再說,那時候你非得要馬上去見王保保,我哪裏有時間給你找足夠人手護衛啊?”蕭滿堂立刻激動起來,他以為蕭翰在質疑他對於保護蕭翰這件事上他沒上心。


    “不是這個意思。”蕭翰笑了笑,用手帕擦了擦胸口新傷口上流下的血,說道:“我是說一般人打仗不行。”


    “嗯?咱們蕭府也不行?”蕭滿堂怔了下。


    蕭翰沒有迴答這個問題,他把眼睛從二哥身上轉了開去,盯著前麵窗戶的厚重棉簾好一會,才說道:“我上次跟著探馬赤軍去剿匪,連僅次於蒙古軍的探馬赤軍騎兵都不行,根本就是一群軟蛋,可以想見:打順風仗,沒問題;但是打攻堅死戰,這群精銳官兵都不可靠。”


    “那是奧爾格勒輕敵!還有就是人數太少,所以我們得努力,下次發更多整個揚州的衛戍精銳去對付……”蕭滿堂揮著手叫道。


    “人數不少了,超過對方三倍了。”蕭翰鼻子裏出了口長氣,顯得很無奈。


    “那你想怎麽辦?什麽不做,能搞死清風山和姓艾的老畜生嗎?”堂哥憤怒的叫道:“你知道我和爹、大哥三人有多後悔!早知道軍隊無用,我們家應該早開始養匪徒,正好靠著你家蕭家堡,前後無憂,早席卷北方了!這年頭,還是賊厲害!**,被艾家那個死胖子搶先了!”


    蕭翰微微點頭:“我這麽想的,打不贏,根本不是那夥匪徒厲害。你看,我領著張士誠弟兄區區十個人,逆襲對方兩條船,殺傷幾十人,對方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那些家夥不就是前些天殺得探馬赤軍屁滾尿流的清風寨匪徒嗎?為什麽打不過我們,不過是十條販鹽壯漢,就是兵心齊,敢拚敢殺,絕不後退!有這樣的兵,什麽土匪,我也把他踩進地溝裏去!”


    “行了,你們得手有多冒險啊。那和清風寨殺咱們家丁一個道理,沒防備!”二哥一臉的不快之色:“不就是一群苦力嗎?在我麵前和孫子一樣的廢物。”


    “不是的。”蕭翰鄭重的揮手反對,說道:“我迴來之後,就打聽高郵各路鹽幫的情況,我覺的要是把張九四鹽幫充入我的新軍,踏平清風寨為父報仇,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你開什麽玩笑?!就張九四那人?我還不了解他?”蕭滿堂怒極反笑,手指點著門口,彷佛在鄙視點著張士誠的鼻子講話:“說好聽的是一個肉肉的老好人,給他一拳都打不出一個屁來,一點血性都沒有,我們家看他老實把生意交給他做;說難聽的吧,就是一個白癡!天天說自己祖上是狀元,喜歡垃圾狗屎儒生,沽名釣譽!有點銀子就全到處亂花,買點人叫好,據說去年三十他還在施粥!蠢貨!”


    蕭翰倒沒聽出表哥刻骨的鄙視之意來,他還在就著自己意思講:“我也打聽了,張九四確實不是各路鹽幫裏最勇悍的頭目,但是他是最得下屬人心的頭目,也就是一唿百應。很多人即便跟著他收入少,也不在乎,就是跟著他,我也親眼見過他的號召力。”


    說到這,蕭翰鼻子皺了一下,那是他在鄙視:“不過,我聽江湖那群賤民的意思,勇悍就是半夜殺人全家、收債砍人家手指、一發火能把手下嚇尿?這算什麽勇悍呢?這和前些天我找的那群流氓新兵有什麽區別,一見敵人全轉頭就跑!你倒是在戰場上殺姓齊的全家啊?!剁了姓高的手指啊?!把清風寨嚇尿啊?!”


    “操他娘的,搞了半天,還是士德把我救迴來的。這才是我要的勇悍。”蕭翰最後歎了口氣。


    “弟弟,你不會真打算收張士誠鹽幫做新軍吧?這就是你所講的主意?”蕭滿堂怔了片刻,驚訝的問道:“他們那群苦力,還不如以前那群流氓呢。”


    “什麽?不如?”蕭翰也很驚訝,說道:“是啊,我就是想這麽辦,已經和士德講了,他很高興,感謝我能給他家這個立功建業的機會。”


    蕭滿堂站起身來,難以置信的大聲叫了起來:“小弟,你讓一群鹽丁去打山賊?不要再瞎胡鬧了!”


    “怎麽是瞎胡鬧呢?擴廓帖木兒大人來高郵的時候,也說過他覺的江南地麵上最厲害的一群就是鹽戶鹽丁,他總不是瞎胡鬧吧?”蕭翰把擦了血的手帕扔在地上,坐直了身體,來維護自己說話的份量。


    怎奈蕭滿堂和鹽工們打交道太多了,在他這鹽商老虎麵前,所有鹽幫都是耗子,他從生下來就沒見過敢在他麵前表現武勇的耗子,鹽幫的人從長老到苦力,見了他隻有臉看地麵的份,連個多說話都沒人敢。


    除了在護船護貨的時候,鹽幫哪有什麽武勇,還比不上蕭府天天橫行霸道的家丁勇呢。


    即便這樣,以前的“長工”頭子疤臉虎還是被高狐狸劫船了,鹽丁有什麽戰鬥力可言?


    所以蕭翰一說,蕭滿堂就像一個皇帝,聽到大臣匯報說天下武功最厲害的人就是他的太監,感到又氣又可笑。


    而且若是張士誠這夥人去打仗了,誰去幹活運鹽?難道再找一波人?簡直好像把拉車的驢子卸下來讓它們去咬狼,既誤工還自取其辱,匪夷所思的想法。


    “鹽丁當新軍?你不是瞎胡鬧是什麽?!”蕭滿堂一聲大吼。


    但是看到蕭翰臉都紅了,一時間又變成害怕:害怕這個弟弟因為失敗,快被搞瘋了,什麽死馬都說是千裏馬了,趕緊走過去,在蕭翰的躺椅前蹲下,拍著蕭翰的手說:“小弟,我知道你很著急,但是解決問題要慢慢來,走對路子。否則,即便金山銀海那也是不夠填海的。不要異想天開!我們和艾家鬥了這麽多年,幾乎是從我父親來到高郵就開始和艾家鬥,那時我們和艾家還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鹽商,一直鬥到現在數一數二,我們還會鬥下去,弄不好,我兒子還要和他孫子鬥,所以不必急。好好紋身,好好休養,等身體好了,我們再去揚州或者京城找找人,活動活動,探馬赤軍不行,我們還有蒙古軍呢!好了,我有事先走。”


    “哥,你聽我說啊。”蕭翰看蕭滿堂不信他,簡直驚呆了,這張士誠是他哥的下屬,怎麽他哥都不認可他的判斷,眼看著蕭滿堂要走,在躺椅上大叫起來。


    但蕭滿堂隻是迴頭迴應了一個苦哈哈的笑容,悻悻的開門走了。


    “這怎麽會這樣?”蕭翰傻在了椅子上。


    二、


    沒等蕭翰迴過神來,門外奴仆匆匆來報:“三少爺,張九六求見您。不知您方便嗎?”


    “士德來了?快讓他進來吧。”蕭翰把一顆忐忑的心壓迴胸口,暗想過一會還得囑咐他不要到處亂說這事,沒想到二伯和堂哥居然反對。


    張士德帶著一股寒氣匆匆的進來,在門口先一躬身行禮,然後謹慎的轉身關上房門。


    “家裏冷吧?以後你就住在蕭府得了。”蕭翰感覺得到對方身上那股寒冷的氣息,就像一塊肉在外邊被凍得梆梆硬,這肯定不是一路來的時候搞的,他就好像從溫暖的蕭府扔進冰窟窿裏幾天的魚那樣。


    “少爺,我對不住您。”張士德沒有迴答少爺的好意,相反,他跨前一步,半跪在地,垂頭喪氣的稟告道:“我們鹽幫都是些粗人,閑散慣了,實在不能做兵為少爺效命。”


    “什麽?”蕭翰隻覺又被一個雷劈中了,張士德那邊也不想幹?


    “怎麽迴事?!你不是講肯定萬無一失的嗎?”蕭翰一聲厲吼,此刻他的心完全被挫敗感擊碎:堂哥不讚成,那可以慢慢談,但張士誠那邊不同意豈不是釜底抽薪,拿什麽實現他的大計。


    “少爺,屬下無能!我家的鹽幫實在不堪造就。求您另覓忠勇之輩吧。”張士德說的很慢,有些結巴,但是很堅決。


    他來之前,也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將是場暴風雨。


    雖然他並不想讓天空起了壓城黑雲,但大哥說的對:不能用兄弟的血來染紅自己的袍子。


    那麽自己犯的輕易答應的過錯,就由自己來承擔懲罰吧。


    這還是最好的結果。


    “你這個混蛋張小三!”蕭翰一下從躺椅上坐起,一腳踢翻了麵前的矮桌,上麵紋身的水盤、銀針、小刀叮叮當當摔了一地,這個少爺徹底憤怒了,他對著半跪在地上的屬下大步走了過去,吼道:“過年前誰給我拍著胸脯說一定沒問題的?是誰給我講感謝我提攜的?是誰說節後給我帶來二百死士的?”


    蕭翰每吼一句,張士德就一個哆嗦,在蕭翰敞胸露懷咬牙切齒的站在他頭頂的時候,他已經從半跪變成了跪,額頭壓在兩臂之間的地板上,惟獨沒變的就是兩拳依然緊握摁住地麵。


    手心那裏好像抓住個錨著地的鐵錨,讓他這條小船在主子的咆哮怒火中不至於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少爺息怒,”張士德大叫著,嘴唇擦著地板開闔,唿出的氣打在地板上又像箭雨一般迴彈在臉上,讓他不由得閉緊眼睛,顯得無奈又驚慌,驚恐的就如同蕭府的地板變成了一頭怪獸盯著他:“小的一樣願意跟隨少爺鞍前馬後!隻是我那些弟兄們,實在不堪重用,個個貪生怕死,隻想賴活著,少爺莫要為了一群不知忠義二字為何物的賤民耽擱了剿匪大事!”


    蕭翰怒不可遏的抬腳想踹腳下那顆人頭,好不容易咬牙堪堪的吧自己的腳收在了半空,然後他蹲了下去,看著那個黑油油的腦袋在自己身前一起一伏,連續的咬牙,才沒有讓自己橫著一拳打在這顆腦袋太陽穴上。


    什麽叫一樣鞍前馬後?把自己當小孩耍嗎?明明說的是自己對鹽幫知根知底,振臂一唿,應者雲集,這才過了幾天,就換了說法?!


    而且這不僅僅是欺騙他蕭翰,而是一句話把蕭翰的大計劃變成了沙灘樓閣,再殘忍的加上一腳,讓這個計劃變迴一堆肮髒的沙子。


    “我不能打他!”蕭翰強壓住自己的暴虐,蹲在張士德頭前麵,慢慢的說道:“你別給我廢話,我自從迴家來,就四處打探各個鹽幫的內情,我知道你們張家為頭目的東台幫是最團結、最忠心的,要是張士誠肯點頭,現在我院子外麵肯定站著二百個勇士……是不是你沒能說服你大哥?士德?”


    慢慢一句一句說出來,蕭翰反而從自己易怒的腦袋裏整理出了一條脈絡:難道是張士誠不點頭,所以自己這個手下才沒法,隻能拒絕自己?


    這一刻,他愛惜張士德的心終於撥開上麵的暴怒,浮出水麵來:他想起了張士德忠心耿耿的跟著自己出生入死,是個好屬下!還救過自己的命,而且不止一次!這樣的人,應該不會戲耍自己。


    想到這裏,蕭翰那股怒火卻轉移到了張士誠身上——從小到大,敢拂逆他旨意的人真是屈指可數,估計隻有他父親,對付這種家夥,他滿腦子都是他父親那條可怕的鞭子。


    “是不是你哥不許你們充入新軍?”蕭翰一邊扶起張士德,一邊憤怒的大叫:“張士誠!張九四,是不是瘋了?蕭家的話他都不聽?他知道不知道,是誰養著他們的?”


    本來被蕭翰的大手扶著,剛傾直一些身體的張士德一聽蕭翰這話,二話不說,哢吧一聲又跪下了下去,腦門再次磕著地板。


    “果然最怕什麽,什麽就來。”張士德肚裏叫苦。


    他最怕的就是蕭翰把這事扯到他哥身上去,要是直接揍他張士德一頓,不提參軍這事了,張士德估計做夢都要笑醒了。


    “少爺,不是我哥橫加阻攔,隻是我們東台鹽幫不堪造就,您找他們,還不如您在城門口貼榜重新招錄新兵,估計來的人把門檻都要踩低……”


    蕭翰沒有讓張士德把話說完,他猛地拉起了張士德,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道:“我想要鹽幫壯士的時候,還是和你商議的,你忘了當時你怎麽看不起那些流氓了嗎?小三,你我是主仆,但你知道,我把你當朋友、當兄弟,你不要敷衍我了。”


    “少爺我…我實在…”張士德避開了蕭翰的眼睛,扭過頭去說。


    “我們肝膽相照過!生死與共過!我把你當過外人嗎?”蕭翰叫道。


    這聲吼把張士德扭過去的脖子拉了迴來,他歎了口氣,胸口起伏著,隨後他的嘴唇閉上了,吸了一口綿綿長的氣息,好像下了一百年的決心那般,然後他推開了蕭翰的胳膊,自己站在了地上,很無奈的說道:“少爺,我給您講實話。我們都怕死,好男不當兵。我們弟兄寧可吃苦流汗活幾十年養活家裏,也不能上戰場去浪死。”


    “浪死?”蕭翰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倒退了一步,臉上滿是迷茫,接著他朝張士德攤開手走過來,大聲的叫道:“怎麽叫浪死呢?我在這裏對你張小三發誓,我肯定一文錢不少軍餉,傷殘撫恤我給你們最好的價碼。”


    看到蕭翰那個樣子,張士德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少爺,你不明白我們下等人的生活,再多的價碼也趕不上一條命啊。我們鹽幫的勞力還養活一家老小,多少銀子能買迴一條活命來呢?能買迴一個父子團圓呢?”


    “什麽?命?他們的命值個屁錢!”蕭翰憤怒的一揮手,旋即意識到失口,馬上對張士德叫道:“士德我不是說你。他們總是有價的吧?”


    少爺的彌補口誤讓張士德更加的難受:就算自己的命不值錢,但那些從小就在一起的兄弟們難道就是賤命?當然,這個難受並沒有影響張士德對蕭翰的觀感:他是少爺,他眼裏的人命確實是不值錢的。


    “人命沒有價碼。我們鹽幫不想上戰場。我們隻想老老實實的活著。”張士德靜默了片刻,隻能實話實說。


    “不能上戰場?那邊清風寨那麽多匪徒正在為害一方,這裏正在受到侵害,為了家國大義,上戰場怎麽了?!”蕭翰越來越憤怒,聲音也越來越高。


    但張士德既然實話實說了,腳下也越來越堅挺,就如蕭翰憤怒狂潮中的中流砥柱,紋絲不動,他平靜的說道:“家國大義,我們不懂的。”


    “大義……不懂……不懂……”蕭翰僵硬在原地,保持著憤怒的姿勢,重複著張士德的話語。


    張士德的話好像扒開了一個口子,撞得蕭翰原地亂跳的憤怒頃刻間流走了,隻剩下一絲無奈和淒涼幹巴巴的掛在蕭翰嘴角。


    一時間,兩人都無話,火爐裏發出碧波碧波的聲音,如同沙漠裏的沙粒在陽光下爆開的聲音圍繞著他們打轉,兩人就那樣靜靜的站著,彷佛兩根沙漠裏的鹽柱。


    靜了不知多久,蕭翰猛地抬起頭,沒仔細紮發髻的頭發淩亂的耷拉下來遮住了臉,讓這個少爺顯得又絕望又可怕,他對著張士德伸出了兩手,口裏竟然是哀求的腔調:“小三,你得幫我,你們不幫我,我怎麽報仇雪恨?你們鹽幫怕死,但是他們都聽你哥和你的啊,小三,你們家要多少銀子?五千?一萬?你開個價!我馬上給你們!別人算得了什麽,你們管那群苦力幹嘛?不管是強迫還是欺騙,反正隻要給我領著他們上來作戰,聽我的命令,我保證讓你們一家榮華富貴,一夜之間成為人上人!”


    聞聽這話,張士德如同胸口被打了一拳,耳邊轟鳴的全是大哥的擲地有聲的話:“不要用弟兄的血去染紅你官袍!”


    這一刻,張士德感到的不是驚惶、不是無奈,滿心的隻有羞愧。


    這羞愧讓他行動如此決絕:他對著蕭翰又是一個跨步跪下,語氣平緩中透著不容商議的堅毅:“少爺,我們鹽幫愛莫能助。”


    “你!”蕭翰從哀求轉成了失望,又頃刻間又轉成暴怒,他指著張士德吼叫道:“張九六!莫忘了你們鹽幫是為誰扛活?還想不想幹了?信不信明天蕭府就換一個鹽幫來頂了你們!”


    “唉。”張士德肚裏一聲長歎,額頭再次觸到地麵,靜靜的說道:“少爺,不管怎麽樣,我們不想打仗。”


    蕭翰狠狠一腳又踹在了翻了的矮桌上,讓它四腳朝天,然後他指著張士德大吼:“滾!滾!滾!”


    從蕭翰房間裏出來,張士德就看見門外麵站著一排人:三個丫鬟和那個紋身師傅,他也沒有說話,低了頭就急急的往外走,又是難受又是羞囧,還有恐懼。


    恐懼蕭翰用那蕭府氣焰熏天的權勢對付他大哥和東台鹽幫。


    他匆匆走向內院的府門,眼睛掃處,卻發現兩個人正站在門口糾纏著什麽,一個人是家丁打扮,另一個則是長袍文士模樣,兩人握在一起的手裏,銀光一閃,料想是什麽賄賂的勾當,張士德隻當沒看見,隻想趕緊離開蕭府清醒清醒。


    但是家丁卻認得少爺麵前的紅人,看他匆匆過來,趕緊把手上的銀子塞進胸口,笑道:“小三哥,走啊?”


    “是啊……怎麽是你?你來這幹嘛?”張士德本來是隨意應答,沒想到一迴頭,卻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不僅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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