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猴子此刻也是滿身藥味,他滿頭纏滿了白布,腦門位置滲出一大塊血跡來,但正坐在椅子上的他卻一邊呻吟叫疼,一邊不安分的把身子扭來扭去,顯得坐臥不安。


    這時,對麵坐著的那人冷冷的說了句:“怎麽?現在不會走路也走不穩了?擔心起來了?”


    今夜他因為“為了報信,來得太急,不小心摔得頭破血流”的重傷,不用跟著蕭翰逮人,就留在蕭府一間下人的臥房裏養傷。


    而坐在他對麵以照顧為名看守他的正是張九六——張士德,氣鼓鼓的張士德。


    齊猴子為了避免露麵,和顯露自己的付出,故意誇大自己的傷勢,走路故意搖搖晃晃,嘴裏說腦袋疼得都走不了路了。


    本來很想帶著他認路和戰鬥的蕭翰,看他這副模樣氣得罵娘。


    而聞訊而來的張士誠給蕭二爺提了一個建議:反正敵人已經鎖定待擒,齊猴子也把兩人特征都說清楚了,自然也不必非得去不可。


    況且若打起來,黑夜裏一片混亂,萬一齊猴子隻是胡說八道邀賞或者另有圖謀,自己趁亂跑了就不妙了,不如讓他在蕭府治傷,做個人質,等著為自己的話付賬。


    這是老成穩妥的意見,蕭二爺當即同意。


    但蕭二爺和齊猴子原先都沒想到,張士誠這麽做也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蕭二爺一同意,張士誠二話沒說,手一揮,說道:“小三,就你了!送齊猴子到偏院休息,你就看著他。”


    頓時,張士德臉就氣紅了:一心參戰,他來蕭府時候帶來兩把長斧!沒想到大哥竟然不讓他跟著蕭三少爺去沙場殺敵!


    這麽熱血的事居然沒有自己的份?


    然而胳膊拗不過大腿,張士誠並不想小弟摻和齊猴子搞起來的事,張士德隻有又氣憤又傷心的把齊猴子連拖帶推的帶走了。


    天黑後,一撥又一撥的蕭家家丁帶著武器離開蕭府,靜悄悄的潛行而去,而偏院裏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著,一個扔出了骰子,卻還沒等到結果,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當然他還腦袋疼;另一個滿腔熱血、一身武藝,卻沒有用武之地,氣憤難抑。


    “啊?我這傷好多了,多謝三哥。我在擔心少爺順不順?別跑了一個。”齊猴子不敢得罪張士德,雖然早滿肚子亂罵了,但臉上卻是小媳婦見刁婆婆的笑容。


    “去了這麽多人逮三個叛匪,就是天羅地網,神仙也跑不了!”張士德對齊猴子鐵青著臉冷哼一聲,說道:“早聽說紅巾賊把官兵打得滿地亂跑,我就是想領教領教,看我的斧子厲害不厲害,結果卻被你這爛人搞得在家裏蹲著!”


    “哎哎哎,三哥別生氣。以後少爺當了將領,你我就是官軍,立功的機會多的是。”齊猴子趕緊賠不是,接著巴結道:“高郵誰不知道張家小三是條武藝高強的好漢?我看,以三哥的身手,當個百夫長跑不了的。”


    “什麽百夫長?我哪是你這種胸無大誌的廢物!老子要當將軍!”張士德咬牙說道。


    “是是是,三哥是當將軍的料……”齊烈風附和著,看著這個對他橫眉冷眼的家夥,心裏一股怒火出來,肚裏叫道:“敢說老子胸無大誌?老子胸口的痣比你那臉都大!老子…老子也要當將軍!”


    這時梆子聲響了起來,張士德豎起耳朵聽了聽,自言自語的說道:“子時了?該打起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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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一刀進去葉家醫館前廳,就不由眯起了眼睛,這裏蠟燭點得極多,整個前廳充塞了黃色燭光,火爐上藥罐的水氣就在黃色的光裏暮靄般起起伏伏。


    廳裏櫃台旁邊的長桌上或站或坐著四個人:正對著門口的坐著的是個銀發白須的老人,劉一刀認識,高郵葉名醫;站在他背後青衣青帽的年輕人是他的夥計,尋常日子就站在櫃台後麵抓藥收錢,劉一刀也認識;


    坐在葉名醫對麵的是個一身絲綢白袍的人,他背對著劉一刀,看不到麵相,但一條玉絲編織的腰帶在燭光下熠熠生輝,顯示了這人沉甸甸的錢袋;他背後站著一個虎背熊腰的年輕人,正在朝劉一刀看過來,穿著大約是此人的隨從仆人。


    這大約就是那兩個陌生人了,劉一刀提高了警惕,眼睛細細的掃著這兩個人:白袍客翹腿坐著,腳邊放著一個小小藤條箱,除此之外並沒有兵器,而那個箱子太小,也不可能裝進刀之類的武器;他的仆人倒是手裏提著一把合在鞘裏的刀!


    然而劉一刀並沒有著急發作,因為他看到了桌子上白花花的是什麽——一排排的銀光閃閃的銀錠幾乎排滿了小半個桌麵,在這些銀子旁邊是一盞冒著熱氣的藥碗。


    而對麵的葉名醫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劉一刀認識葉名醫幾年了,第一次看到這老小子在銀子麵前笑得皺紋都舒展開了,彷佛年輕了二十歲。


    並沒有殺氣。


    也許真是病人看病。


    這是劉一刀的第一個感覺,那兩個陌生人給他的感覺太沉靜了,倒是葉名醫陡然看見劉一刀領著兩個人進來,嚇了一跳,一麵死盯著劉一刀,一麵身體撲前,兩隻手摟住了那堆銀子,矯健的如同一隻撲食的青蛙,他尷尬的想用袖子遮蓋那堆銀子,無奈袖子有限,而銀子太多,怎麽也遮不住,愣了片刻,這老頭朝劉一刀笑了起來。


    “這不是蕭二爺家的劉先生嗎?這麽晚了來小店有何貴幹?”


    “沒什麽,不是現在官兵失蹤、加強巡邏嗎?我出來巡街。”劉一刀一邊說,一邊抬腳朝桌子邊走去,腳步不快,看似閑庭信步,然而每一步都調勻唿吸,身體微微側對著那主仆二人,右手虛擺在身前,隨時都可以閃電般抽刀閃電般出擊。


    這是他行走江湖多年養成的好習慣,對於嫌疑人物絕對小心謹慎。


    當然,他輕輕鬆鬆走到了桌子邊,和因為露財而尷尬不已的葉名醫肩並肩,他看了看銀子,又仔細的打量了對麵那白袍客,隻見此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燭光下看不清膚色如何,隻是覺的此人眼睛有神,麵相威武,隱隱然不怒自威之色,料想也不是個下等人。


    劉一刀沒有先問那陌生人,卻扭頭朝葉名醫笑道:“您這大半夜的,門也沒閂,就在這裏數銀子玩嗎?不怕歹人?”


    葉名醫迴過神來,看了一眼對麵的客人,兩眼興奮得放光,說話速度比平日都快了幾倍:“劉先生,本來我們已經打烊了,但是這位常先生病情加重,晚上上門求醫問藥,沒想到常先生是豪爽人,直接把藥錢付了!我就用最好的方子和藥材為他熬藥!”


    和劉一刀說完,這老頭又帶著巴結的神色對姓常的客人點頭哈腰,說道:“先生,這味藥以雪蓮為主,海外蛟牙為輔,雖不能除根,但抑製您吐血病情加重是絕對有效的!”


    “有勞葉先生了。”那客人笑笑,伸起手把藥盞端起來,當著劉一刀的麵喝了。


    劉一刀看雙方這架勢,一直蓄勢待發的右手落了下去:看來,這就是一個有錢病人晚上巴巴的找人救命而已。


    那仆人帶刀估計是為了護送這些銀錢和保命的,畢竟晚上的高郵就是座魔城,正經人沒有護衛不敢到街上亂遛,在街上的都是乞丐、強盜和抓人去販賣的人販子。


    但是他也沒完全去除警惕,這葉家醫館對麵可是藏著三個亡命之徒呢,他好像漫不經心的問葉名醫道:“葉先生,這位得的是什麽病啊?真是難治的病?”


    聞聽此話,葉名醫臉上罩了一層寒霜,歎了口氣,對劉一刀道:“他這病,唉,我以前沒見過五髒六腑都病染膏肓的人!本來我以為我能治,但是這位常先生已經是久病成醫了,他說我的藥方子和開封的一個名醫方法相同,然而,他服藥一百六十四副,均不見藥效。”


    劉一刀相信葉名醫的話,畢竟土生土長的高郵人,德高望重,一個身有絕症的富有年輕人怎麽會是匪徒同黨呢?他不再懷疑這個人了。


    他再次低頭打量了那一堆銀子,問道:“這就是藥費,夠貴啊。”


    “十副藥而已。”葉名醫搖了搖頭,以一種同情的眼光看著麵前靜靜喝藥的年輕人。


    “夠花錢的啊。”劉一刀也歎了口氣,料想此病就是金山銀山也不夠用的。


    此刻常先生喝完藥,放下藥盞,輕輕的握在手裏的一塊絲帕擦著嘴角的殘藥,他聽到了桌子對麵兩人的對話,笑了,抬起頭。


    “命都沒了,銀錢還有什麽用呢?”那常先生開口講話了,語氣平靜得如同溪水。


    劉一刀聽著這平靜的聲音,看著對方那寧靜的眼睛,一瞬間竟然有了些敬意——剛剛從葉名醫的話裏,他已經猜到麵前此人得的是絕症,但一個麵臨死亡的人卻還如此平靜,就讓人敬佩了。


    “這位先生得這病多久了?什麽時候染上的?”劉一刀問道。


    “家傳。”常先生笑了笑。


    “家傳?”劉一刀愣了。


    “是啊,我祖上男丁無人能活到四十歲之上的,一夜之間就吐血暴亡。”常先生說道,平靜得彷佛在說別人家的事,而不是自己的小命。


    劉一刀手扶著桌子,呆若木雞,好久之後,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訕訕後退,他後悔自己問到了這種事,畢竟這種慘劇落到誰身上也不會好過。


    看了看兩個手下,劉一刀打了個招唿讓他們跟著自己出去,但走到門口,這個武林高手轉過身,猶豫了一下,好像鼓了鼓勇氣才能開口:“這位常先生,您平常心如刀割吧?”


    那一直平靜如水的年輕人坐在凳子上轉過身來,他微笑了,好像一下就明白了劉一刀的話外之音,是啊,誰知道自己說不定哪天就死心會好過,他也肯定想過無數次這個問題,所以他迴答得平靜而利落:“您能活著就當珍惜,人生如白駒過隙,每一日都可貴,若是活著就要想想怎麽活才最值這短短的歲月。”


    “人生如白駒過隙…….是啊…….”站在藥店外麵的台階上,劉一刀喃喃的念著常先生說的話,前不久他還意圖富貴再圖富貴,錦上添花,作為一個靠刀為生的武林高手,錦上添花自然要用自己性命做賭注。


    他原本慨然畏懼,但見過這絕症年輕人之後,他猶豫了:賺那麽多銀錢有什麽用?真不如多迴家孝敬父母,多和老婆孩子呆一會。


    他抬起頭,斜對麵那對黑黝黝的門原來是他以為的富貴之門——他本打算第一個突入此門,擒拿叛匪,拿到一個頭功中的頭功。


    然而此刻他改變了主意:“今夜我隻是殿後就好了,不必做那麽危險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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