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日天未明,莫白衣便已起身,穿上小童備好的新衣,依舊白得一塵不染,隻袖口與衣擺繡了株梨花,不甚顯眼。


    守夜弟子見了,隻道家主今日起得格外早,似乎神情也比往日柔和了幾分,除此之外,與往日就沒什麽不同了。


    待到天明,莫白衣自屋中取了琴,掬了山澗清泉,再取出小帕,慢條斯理擦拭著琴身。


    暖陽初升時,坐於屋簷下,指間撥弄琴弦,依然是慢條斯理的調試著琴弦。


    時不時有弟子前來問好,一一應下,或是好友相邀,一一拒了。


    暖陽升起後約兩盞茶的時辰,莫白衣神情一窒,撥弄琴弦的動作忽然止了,唇角幾不可察的揚起一分,起身整理衣上細微折痕,抱琴往梨林中去。


    遠遠就聽到兩人的聲音——


    “他每日冷著張臉太不喜慶,一會兒你就從我身後跳出來,嚇他一嚇,然後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記住了嗎?”


    “嗯嗯!嗯嗯!記住了主人!”


    “不錯不錯~誒,來了,快躲好!”


    “無名躲好了~”


    “嗯嗯,近了,別說話。”


    “好的主人!”


    “……”


    梨林中那顆最高的梨樹上立著一人,那人長發半束半散,容貌俊逸,外著的紅衣被風吹得獵獵,襯得林間梨花都染了抹豔色。


    四目相對下,陷進那雙盈滿歡喜的桃花眼裏。


    正此時,一抹紅影忽的躥至莫白衣身前,帶著叮當鈴響。


    無名深深一揖,“莫公子,過年好。”


    莫白衣應了聲,垂下眼瞼,看著身前的紅衣少年……愣住了。


    無名同樣穿了身紅衣,頭上一左一右紮著兩個圓潤丸子,紅繩在丸子上係了兩圈,下還墜著兩個鈴鐺,眉心一點朱砂,將好遮住魔痕。


    一眼就能看出是誰的傑作。


    即墨青羽渾然未覺,立在樹尖上笑嘻嘻道:“過年好~我來給你送禮啦,莫大家主~”


    而後張開手臂,自梨樹上躍下,莫白衣忙展臂接住,任由懷中古琴砸在地上。


    即墨青羽微微低頭,壞心眼的朝著耳際吹了口氣:“把我送你啊,喜不喜歡?”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莫白衣神色淡漠,將人放下,長發掩下的雙耳浮起一抹紅暈。


    “你怎會在此?不怕守門弟子將你擒下?”明知故問。


    “他們攔不住我的,要是莫白衣你不讓我進,我隻能不進了。”他說得極為真摯,心裏想的卻是偷著也要進,大不了偷偷看。


    頓一頓,小心翼翼問道:“今日除夕,咱們不提那些,好不好?”


    莫白衣道:“好,僅此除夕。”俯身恰掩住唇角不自覺勾出的那抹笑,拾起琴擦了擦,往林中小亭去。


    即墨青羽跟在身後,一手牽著無名,嘰嘰喳喳說一些外出遇上的趣事,沒完沒了的,莫白衣一聲聲應著,倒不嫌煩。


    到了小亭,便牽過無名,喊了莫白衣,道:“怎麽樣?可愛吧?”插著腰,十分嘚瑟,“發髻我係的,看著又喜慶又乖巧~是吧無名?”


    無名乖乖巧巧點頭:“是的主人。”


    莫白衣頗艱難的點了點頭。


    隨後擺好琴,斟了茶,指尖蓄了靈力,撥起琴弦。


    彈的是莫白衣新譜的曲,空靈悠然,邀飛鳥來鳴,合著那一身出塵氣質,再配不過。


    “好看。”


    莫白衣聞言,琴聲乎止,疑惑抬眼:“什麽?”


    即墨青羽支著腦袋,笑彎了一雙桃花眼,“你穿什麽都好看,穿給我看的就更好看了。”


    “……胡言。”莫大家主雙頰微紅,半晌憋出這麽兩個字來。


    即墨青羽嘿嘿一笑,喝了兩口茶,待莫白衣一曲畢,便開口道:“快晌午了,下山吧?”


    莫白衣應了好,將琴擱在小亭中,隨即墨青羽下山。


    山路上,莫白衣行在前頭行得緩,即墨青羽跟在身後,踏在輕淺腳印上,一步一步緩緩的走,雙眼卻是看著身前人,目光從額前綁至腦後的孝帶,下移到束發的發簪,再到自然垂在身側的手臂,纖長玉白的指尖。


    不自覺伸出手,在將要觸及指尖時,垂下手去,握緊,又鬆開。


    臉上隨即掛了笑,專心致誌踏著身前人的腳印。


    再後麵,便綴了個無名,主人的動作,無名不甚明白,於是伸手拽著即墨青羽的衣擺,紅繩墜的鈴鐺在這清幽山路上一步一響。


    去的是個小鎮,離靈山有些距離,便沒人認得莫家家主,也沒人認得人人喊打的魔頭。


    除夕這日晌午,街中其實沒多少人,都忙著吃了團圓午飯,再出門,午時也忌諱串門,街上小攤攤主也都趕著迴家同家人吃個團圓飯,大半店門倒是開著的,酒樓飯館裏的生意不冷不淡,街上行人行得匆忙,似他三人這樣漫無目的悠然散步的,極少。


    加之個個樣貌不凡,引來行人匆忙一瞥,一聲讚歎,倒不是讚的一家三口。


    即墨青羽自下山便自心裏幻想著將莫白衣變化成個姑娘,或者自個兒變做個姑娘,加上無名,那就像極了一家三口,越想越是篤信,臉上便掛了傻氣的笑。


    可到底沒敢。


    這樣同行,盼了一年久,也該知足,心下便釋然了。


    眼下賣糖葫蘆的小販吆喝著自身邊走過,想來也是趕著迴家團年的,走得不慢,即墨青羽眼前一亮,忙喊住小販,看著顆顆裹著光滑糖衣的糖葫蘆,一時興起買了三串,強塞到那兩人手裏便不管了,顧自咬了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充滿齒間,想起往事,低笑出聲。


    迴首看莫大家主,不知是不是顧著顏麵,並未吃。


    而無名,手中撰著糖葫蘆,表情十分糾結,伸舌試探性的舔了一下,再舔了一下。


    即墨青羽揉了揉無名的小腦袋,俯身問:“能吃嗎?”


    無名點點頭,又搖搖頭,舔舔唇,望著即墨青羽一臉茫然。


    即墨青羽輕歎一聲,“果然不行。”再揉了揉無名的小腦袋,眼前便出現一隻纖長玉白的手,手心托著一隻小巧的白玉瓶。


    即墨青羽接過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喂給無名,朝莫白衣笑了笑,而後轉頭看著無名,指了指無名手中的糖葫蘆,道:“再吃一下試試。”


    無名依言又舔了舔糖衣,忽然睜大了眼,滿滿的新奇。


    即墨青羽輕笑,揉了揉無名發頂,道:“甜的吧?”


    “甜的?”無名眨眨眼,再舔一下。


    “甜的。”即墨青羽點頭。


    無名雙眼閃亮,咬了一小口,恰好食到了山楂,小臉頓時皺巴巴的,一副想吐又不忍吐的模樣。


    即墨青羽笑得極是欠收拾,“這是酸的~”


    “酸的?”


    “酸的。”


    “……主人,無名討厭酸的。”


    即墨青羽笑出了聲,“我第一次吃的時候啊,也是你這反應,那串糖葫蘆,還是莫白衣買給我的呢。”轉眼看像莫白衣。


    莫白衣聞言一愣,麵上有些泛紅。


    即墨青羽站起身,拍了拍衣擺,笑道:“還記得你那時候對我用了幻術,我看在眼裏就是山那麽大的胖子,但好歹是個姑娘,我總不能撂下你就跑,後來咱們一人拿一串糖葫蘆,逛了大半個羲和城,要不是第二天聽白諭說起,又見著與你長得極相似的那位兄……咳,姑娘……我大約至今仍被瞞在鼓裏。”


    想著莫白衣那時候在他眼裏,就是個胖成球的胖子,有小山那般壯實,走兩步臉上的肥肉抖三抖,連地好似都要震一震,一笑便不見了眼,笑得捂起了肚子,就勢蹲在地上。


    那時的情景,落在並未中幻術的好友眼裏,就是他與莫白衣兩人行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逛了一日。


    當真想看看,莫白衣那時候吃著糖葫蘆說說笑笑的模樣,哪是現在這樣冷著臉,一肚子心事。


    無名扯了扯即墨青羽的衣角:“主人?”


    “無事,我餓了,沒力氣,”伸了手,“莫大家主拉我一把?”


    莫白衣伸出手,將地上裝餓的人拉了起來,那人站直了卻並未放開,反倒試探性的握緊了一分,見他並未掙開,得寸進尺再握緊了些,笑得一本滿足。


    另一手正想牽著無名,才想起手中還有串糖葫蘆,忙一顆顆吃了,險些酸倒了牙,瞥一眼握住的手,心裏極甜。


    而後一手拉著一個,去了像極了當年羲和城中醉仙樓的一家酒樓,修者並不一定需要吃些什麽,定了當年雅間,圖的不過是個意境。


    點了那時的菜品,上了清茶解膩,夾了莫白衣喜歡吃的,往人碗裏塞,支著腦袋笑看人細嚼慢咽,吃個飯像撫琴似的優雅。


    再看無名,整個人都快埋進了碗裏,畢竟頭一次吃東西品出味,沒得說,越看越像餓了好些天的小乞丐。


    自覺沒這麽喜慶可愛的小乞丐。


    輕拍了拍無名的背,道:“慢點吃。”


    無名抬起頭,鼻尖粘了飯粒,嘴角也粘了不少,含糊道:“主人~”


    即墨青羽噗嗤一笑,“飯不是這樣吃的,我教你執筷。”


    無名乖巧點頭,學得很是認真,待終於夾得了飯菜,笑出一對酒窩,傻乎乎的。


    除夕夜裏遠比午時人多得多,街上掌了燈,攤販早早擺好了攤,賣著精致的小物件、各類吃食、還有雜耍的,行人結隊盈滿歡樂說說笑笑,各家姑娘公子扮得漂漂亮亮,同家人一道出門玩樂,熱鬧又喜慶。


    即墨青羽一手牽著無名,另一手垂在身側,望著莫白衣的手掌,還是沒敢牽。


    行在街上又買了年糕,一人手中各拿了年糕,逛著街市,無名第一次見熱鬧,手拽著即墨青羽衣擺不鬆,擠著人群往各個小攤旁去,眼見著與莫白衣就要被人群擠散,即墨青羽忙迴首喊了一聲:“莫白衣!”


    指間與白衣擦過,終是差了那麽一點,心裏忽然慌亂,空落落的似教深冬裏的寒風吹過。


    在手將要放下之時,忽然被一隻溫涼的手拉住,牢牢握著。


    莫白衣行至跟前,輕聲道:“我在。”聲音裏少了平日的清冷。


    心裏便平靜了下來,升起絲絲暖意。


    無名至各小攤邊這裏瞅瞅那裏看看,瞧什麽都新奇,手始終抓著即墨青羽衣擺不放,不多時,一人手中又多了個麵人。


    捏的是小小的即墨青羽,莫白衣和無名。


    倒是無名,還抱了一堆小孩子的玩意兒,一個個折騰。


    即墨青羽小聲嘀咕,“來年換個地方,人多擠得慌。”看著手中的小莫白衣,沒舍得吃。


    莫白衣唇角微揚,眼眸中始終含了溫溫笑意,比平時柔和了許多。


    “你看,好俊的公子,仙人似的。”耳尖的聽見有人望著莫白衣出聲。


    即墨青羽抬首看去,兩個大姑娘望著莫白衣交首接耳,目光始終在人臉上遊移,極是大膽,惹得臨近的姑娘家也忍不住偷偷往莫白衣臉上瞧,立時羞紅了臉,目光再也移不開。


    更大膽的,教唆著旁人上前來問莫白衣是哪個府裏的少爺,竟想著上門提親。


    莫白衣沒什麽反應,倒是即墨青羽心中不痛快,緊了緊相握的手,趕在更多人上前詢問時,拉著莫白衣遠離這些姑娘家。


    “除夕又不是七夕,這些姑娘家,怎一點都不矜持!”即墨青羽嘀嘀咕咕。


    隨意挑了一家小店,向著店家要了壺酒,再一人一碗湯圓,酒拿來後開了封塞,心裏仍是憤憤,狠狠灌了一口,喝太急,便嗆出了聲。


    莫白衣微蹙了眉,輕撫著即墨青羽的背,道:“慢些喝,”頓一頓,“飲多傷身,少喝些。”


    即墨青羽抬起眼,臉上是方嗆出的紅暈,傻笑道:“好~”


    “我讓店家在湯圓裏塞了一枚錢幣,誰要是吃著了,這一年裏,便是最有福氣的人。”即墨青羽說著,轉眼看向無名,“你要是吃著了,吱一聲,可不許吞了。”


    “喔。”無名懵懵懂懂點頭,期待的望著店中翻滾著湯圓的鍋裏。


    最後那枚包著錢幣的湯圓,是教莫白衣吃到了,即墨青羽笑得眉眼彎彎,道:“莫大家主這年裏定然最有福氣~”


    莫白衣將銅幣擦淨,交給了即墨青羽,即墨青羽倒沒甚意外,雙眼裏滿滿的是莫白衣那雙溫潤含笑的眼眸。


    想了想,還是將錢幣交給了無名,無名看看兩人,一臉茫然。


    即墨青羽笑說:“拿著吧,傻人有傻福~”


    無名聽懂了,嘟著嘴反駁一句:“無名不傻,主人才傻!”還是接了,將錢幣貼身藏好。


    “傻人有傻福嘛~”即墨青羽嘿嘿笑了兩聲,將一大壇酒多半灌下了肚。


    無名好奇,嚷著要喝,架不住無名鬧騰,便允他喝了兩口,霎時臉紅到了脖頸,暈暈乎乎就辨不著方向,被勒令進了劍中。


    酒勁上來,即墨青羽也有些頭重腳輕,看一眼高懸的明月,險些栽倒。


    莫白衣忙將人扶住,微微蹙眉:“你醉了。”


    “我沒醉。”即墨青羽說得篤定,擺擺手,搖搖晃晃的往前走,一邊說道:“走,莫大家主,我送你迴靈山。”


    隻是眼前上靈山的路成了三五條,一會兒在胸前一會兒在腳下,一腳虛踏,險些來個平地摔。


    莫白衣扶額,將手中拿的小玩意兒交給即墨青羽,後者乖乖拿了,待被莫白衣背出一段距離適才反應過來。


    即墨青羽掙了掙,“你放我下去……”聲音一點都不含糊,就像是真沒醉。


    莫白衣道:“不許動。”清清冷冷的聲音。


    “哦。”即墨青羽一哆嗦,立馬乖了。


    遠離喧鬧街市,迴靈山的小道上十分幽靜,便連藏在草從裏的細微蟲鳴都聽得真切,尤其是身上那人的聲聲呢喃。


    “莫白衣……”


    “嗯。”


    “……好羞人。”作勢捂了臉,耳根泛紅,若是忽視那滿滿幸福感的傻氣笑聲,還有些可信。


    莫白衣道:“莫鬧,你哪次醉酒不是我背迴去的?”


    “哦。”


    “莫白衣……”這人又喚。


    “嗯。”


    “我沒醉~”小聲抗議。


    莫白衣答:“胡說,你那點酒量,我再清楚不過。”語調平緩。


    “哦。”


    “莫白衣……”


    “嗯。”


    “莫白衣……新年好~”


    “新年好,青羽。”


    醉酒的人俯在肩頭,嘿嘿傻笑兩聲,嚷著好,唿吸裏滿是酒氣,忽而一拍額頭,“差點忘了……”


    說著就往莫白衣懷裏摸,冰冷的手觸及肌膚,惹得莫白衣一僵,腳步漸緩,然而那手並不老實,這裏摸摸那裏摸摸,摸了好半晌才覺不對,咦了一聲,有那麽一瞬的清醒,醉酒的臉色也紅得像除夕夜裏掛的燈籠。


    而後迷迷瞪瞪的摸往自己的衣襟裏,取出一隻竹笛,遞給莫白衣。


    “送你的新年禮。”雖然醉得迷迷糊糊,仍是小心翼翼,“自己做的,頭一次……別嫌棄。”望著莫白衣的側臉,始終看不真切。


    莫白衣接過竹笛,笛身溫熱,透過指尖傳進心底,唇畔揚起抹溫和笑意,道:“不會,我很喜歡。”


    “莫白衣……”


    “嗯。”


    “莫白衣……我心悅你。”唿吸聲漸緩,一下下拂過莫白衣紅得發燙的耳際。


    睡著了,便不再鬧騰,卻未能聽見莫白衣那一句——


    “我亦然。”


    靈山上莫白衣住處格外清幽,兩名孿生小童守在門外,見莫白衣到來,正要行禮,卻見莫白衣一指抵唇,搖了搖頭。


    小童見莫白衣背上熟睡的人,頓時明了,打開房門,垂首待莫白衣進入房中,便掩門退守在房門兩側。


    腦中聽得莫白衣傳音:“任何人不得靠近。”


    小童無聲應下,神色更為警惕。


    夜裏即墨青羽睡得不甚安穩,莫白衣看著睡夢中尤蹙著眉頭的人,取出早備好的東西,掐了指訣,將那物隱在即墨青羽心間,輕聲道:“此物可保你神魂不散,便當是…新年禮了罷。”


    後命小童取來古琴,指尖靈力流轉,緩緩一曲靜心。


    睡夢中的人眉頭舒展,好似聽到心心念念的人低聲耳語,信他不移,更願與他殊途同歸。


    於是勾唇笑,自認是個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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