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川雙眼微眯,神色迷醉。


    聽伯牙撫琴真是無上的享受。


    上輩子沒這個條件,根本不懂“接著奏樂、接著舞”。


    現在知道了。


    難怪古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竹,不僅是一種草,還是書籍的代稱,更是竹子製作的笛、簫、笙、箏、竽等。


    這些樂器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竹子做的,也都是以竹為偏旁部首。


    伯牙一曲罷,鍾子期開始述說自己的感受。


    伯牙再次修改,鍾子期再次點評。


    兩人就像小說作者和小說讀者麵對麵互動。


    這個人物我感覺不太好,哪裏哪裏不對。


    行,我改!


    這個劇情不太爽,如果怎麽怎麽。


    行,我改!


    這個鉤子感覺力度太弱了,應該大力出奇跡。


    嗯,沒問題!


    最終,完美,爽,神書!


    這就是高山流水,這就是知音。


    兩人就像是太極圖中的陰和陽,又像是計算機中的0和1。


    簡單,卻無窮。


    嶽川負責想,兩人負責造。


    子申……


    負責石化,全程呆若木雞就行了。


    一首又一首樂曲被創作出來。


    三人的狀態也越來越好,狀態不斷突破,靈感越來越強烈。


    嶽川將腦海中所有稱得上“音樂”的東西都發了一遍。


    華夏的還好,幾句話就能講清楚。


    國外的……


    抱歉,嶽川英語不太好,外國歌隻會哼哼。


    聽不懂的才高級。


    好在伯牙和鍾子期不多問,哪怕隻是一個哼哼的節拍,二人也能發散出來一小段。


    嶽川肚子裏關於音樂的東西被掏得幹幹淨淨。


    就連“姬霓太美”、“長城炮”這種魔性惡搞都發出來了。


    可二人還是求知若渴。


    嶽川暗道:沒了,真的一滴都沒了!


    兩人同時歎息一聲。


    就像高速運轉的發動機,失去動力源後一點點減速。


    “唉,前輩怎麽會沒有了呢。”


    “前輩,你可是能隨口說出‘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的人啊。你再隨便說兩句唄?”


    嶽川一拍腦門。


    怎麽把這個給忘了。


    唐詩宋詞啊!


    詩大家都了解。


    但詩的全稱是“詩歌”。


    它是一種歌。


    宋詞是後人的叫法,宋朝時人們稱其為“詞”。


    一首詞的標題通常由兩部分組成。


    《滿江紅》、《烏夜啼》之類的叫詞牌,一般都是有固定的字數和平仄。


    詞牌和詞的內容基本沒有什麽相關性,或者說毫不相幹。


    詞牌後麵才是詞的題目,與詞的內容相關。


    比如《沁園春·雪》,前麵三個字是詞牌名,雪才是這首詞的題目。


    宋詞實際上就相當於我們的歌詞,隻是更講究,也更具文學性。


    而且宋詞不但有詞牌,還有類似樂譜的東西,可以將這些歌詞唱出來。


    隻可惜,宋詞的樂譜和《樂經》一樣,也失傳了。


    一個都沒留下。


    這……就很離譜!


    總覺得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切削華夏的文明。


    後人讀宋詞時,幹巴巴沒有味道,就是這個原因。


    如果那些優美的,令人心中共鳴的詞配合樂譜唱起來,效果會提升十倍,甚至更多!


    後人總把“唐詩”和“宋詞”相提並論,並且潛意識認為“唐詩”比後者更高一籌。


    這種想法不能說不對,但也不能說全對。


    唐詩高於宋詞,主要原因是“唐”高於“宋”,而非“詩”高於“詞”。


    這兩種都是文學的瑰寶。


    而除了文學屬性,它們還有“樂”的屬性。


    因為詩詞都是可以朗誦、吟唱的。


    真正的詩詞,都是修行之道。


    比如十步殺一人的李白。


    再比如五十人打五萬的辛棄疾。


    嶽川又想到了大黃。


    之前還沒在意,現在仔細想來,大黃修行的,不就是詩詞之道嗎?


    自己說過的所有與“劍”相關的名句,都被大黃記下了,而且融入修行之中。


    “等等!我又有靈感了!”


    嶽川站起身來,背著手原地走來走去。


    醞釀七步之後,嶽川終於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沒了!


    就這麽三句,既不是詩,也不是詞。


    可他就是流傳千古了。


    聽到這三句,子申渾身一震,眼睛中精光綻放。


    隻能說,帝王最懂帝王。


    之前嶽川唱的種種,子申都感觸不大。


    但是這一次,仿佛戳中了子申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


    就像搬著石鎖、銅鼎錘煉筋骨一樣。


    渾身筋肉骨骼皮膜在外力夯實下越來越堅韌、強壯。


    心靈不能用這個方法提升。


    因為沒有“石鎖”和“銅鼎”。


    但子申聽了嶽川的吟唱,心中傳來“哢”的一聲。


    好像有什麽不知名的事物萌生、勃發。


    這時候,伯牙開始彈奏。


    琴弦滌蕩,心靈波動。


    就像小錘40、大錘80,不斷捶打他那脆弱的心靈。


    子申頓時豪情萬丈,雄誌萬裏。


    “好!好詞!好曲!好啊,好啊!”


    子申不像鍾子期那麽會品、會評。


    他和五十六個民族裏的老大哥一樣,隻會鼓掌。


    不過,他的掌聲抵得上鍾子期千言萬語。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子申終於發話了。


    而且每一個字都情感飽滿得幾欲炸裂。


    鍾子期張了張嘴,突然發現,自己想說的已經被說了。


    於是他轉向嶽川。


    “前輩,還有嗎?”


    “有!有!當然有!”


    嶽川背著手又走了七步,唱道:“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唱完,嶽川簡單說了一下樂曲中的故事梗概。


    很模糊,基本就是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一筆帶過。


    可正是這種極度的留白,令伯牙更加天馬行空。


    醞釀許久……許久……


    他還是找不到感覺。


    鍾子期拿起鬥笠,掩蓋半邊臉,左右移動幾下,隨即摘下砍柴的斧子,在伯牙麵前舞了起來。


    嶽川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他沒看過虞姬的絕世舞姿,但他多多少少能想出來。


    美人、劍舞。


    現在卻是精神小夥,戴著鬥笠,揮舞斧子。


    可偏偏鍾子期的舞超越了形,超越了皮囊,令人一眼就看到他那哀婉淒美的靈魂,以及剛烈訣別的意誌。


    伯牙心中有感,兩行熱淚滾落。


    手指一勾,清音炸裂。


    至此,藝術已成!


    看著二人撫琴、起舞,子申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


    這樂曲中的人和事,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可是為什麽會有種不知名的熟悉感?


    為什麽?


    尤其樂曲的風格,滿滿的楚地風韻。


    前輩講的肯定是楚地上發生的故事。


    可究竟是誰呢?


    子申開始使用排除法。


    他將楚國所有名人都數了一遍。


    力拔山兮氣蓋世……


    這肯定是修行者,而且修為非常強大。


    伍子胥算一個,而且他離開楚國,人生經曆非常悲情,跟故事十分契合。


    但是“力拔山兮氣蓋世”……


    子申暗暗搖頭。


    伍子胥給人的感覺有點小家子氣,擔不起這句。


    那還會是誰呢?


    子申也想過會不會是自己。


    但是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


    自己崇信前輩,沒有半點異心,前輩怎麽會讓自己陷入陷阱呢?


    這不可能!


    想了一圈,最終落在養由基身上。


    楚國能擔得起“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隻有這位了。


    子申暗道:迴去後一定得問問養將軍,是不是有一匹名為“騅”的馬,是不是有一個名為“虞”的馬子。


    一曲罷,伯牙和鍾子期抱頭痛哭。


    哭了一會兒又同時推開對方,哈哈大笑。


    子申下意識的向後挪了挪。


    之前覺得這倆是精神小夥,現在覺得是精神不正常小夥。


    “多謝前輩,賜給我等如此樂章!”


    “求前輩再多賜一點!”


    嶽川心中暗道:你倆還真不客氣啊,逮著一隻羊往死裏薅。


    不過沒關係!


    嶽川此時也是不吐不快。


    他記得上輩子世界裏人們說李白“繡口一吐,便是半個盛唐”。


    嶽川想更進一步。


    繡口一吐,便是華夏五千年風華!


    其他穿越者都是對著一群凡夫俗子念詩,而嶽川是對著高山流水念詩。


    嶽川不為裝逼!


    而是要迴響!


    他希望伯牙、鍾子期像孺子牛一樣,吃下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


    希望他倆吃下去的是華夏最璀璨的文學,吐出來的是更耀眼的“樂”道文明。


    嶽川手一招,拿出一瓶酒。


    “咕嘟咕嘟”灌了兩口,腦海中開始尋找下一個受害者。


    哦不,尋找下一個文學家。


    晃蕩著走了七步,嶽川往桌案邊一趟,大笑道:“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 幽並


    遊俠兒……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嶽川一句接一句,一首接一首。


    子申再度進入石化狀態。


    鍾子期則感覺頭皮發麻。


    好像長腦子了,腦子撐爆了,又長腦子了,又碉爆了……


    伯牙雙手按在琴弦上,渾身一動不動。


    可不知為什麽,琴弦在不斷震顫,發出持久不斷地嗡鳴。


    他在思考!


    他在消化!


    他在想象!


    隻是,嶽川唱誦的場景和畫麵遠遠超出他的認知。


    他終於認識到自己的不足。


    他終於達到了自己的極限。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高山。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流水。


    可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山頂之上早已有人等著自己,而自己暢遊的江河,不過是那人酣睡時流下的哈喇子。


    嶽川還在繼續。


    一個又一個名篇被其吟唱出來。


    描寫雄心壯誌的,一下子甩出來十首八首。


    描寫夢中情人的,一下子甩出來十首八首。


    描寫憂國憂民的……


    描寫山河破碎的……


    不按照朝代,不按照作者。


    而是按照文章中的情感,按照文字中的“樂”。


    一首觸動有限,那就十首,還不行,那就一百首!


    砸!


    硬砸!


    用華夏五千年沉澱出的文明瑰寶,砸向華夏五千年最優秀的樂道組合。


    就不信砸不出一個水花。


    哢!


    哢哢!


    哢哢哢!


    伯牙感覺自己的心在顫動,自己的靈魂在戰栗。


    自己就像是池塘中的老龜。


    寒冬殘留的薄冰將自己封在泥漿裏。


    而現在,這塊冰出現一道道裂痕。


    “轟!”


    伯牙渾身一震,一股無形的氣勢從體內勃發開來。


    這股氣勢吹拂到鍾子期身上時凝滯了一瞬。


    隨即,一股更強大的氣勢從鍾子期體內勃發開來。


    兩人就像打乒乓球一樣。


    你傳我、我傳你,來來往往,不亦樂乎。


    而他倆的氣勢也在這一來一迴之間不斷攀升、攀升,再攀升。


    “嗡!”


    手掌壓在琴弦上,一道美妙的樂曲在屋中響起。


    鍾子期哈哈一笑,踩著輕靈的步伐在房間裏起舞。


    樂曲毫無章法,好像夏姬八彈。


    舞步也像夏姬八跳。


    可是很快,一股情感被伯牙注入琴弦,注入樂章。


    樂道萌生!


    鍾子期也豁然一變。


    每一步都踩在樂道上,成為無形大道在世間的“形”。


    一道金光從空中灑落、噴灑,最終變成傾瀉。


    隻是,所有人都沉浸在“樂道”中,根本沒有注意到。


    許久……許久……


    嶽川終於被符詔的震動驚醒。


    熟練的追讀到最新章節,果然有一個符文篆字。


    下方,一行小字緩緩浮現。


    樂咒:蟲鳴而蠱動,樂起而巫生。上下貫穿天地,往來連通生死。無一人可豁免,無一物可超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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