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水麵上的波光,子申心中也蕩漾起來。


    他想到了自己在王都的見聞,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和遭遇。


    一時間,百感交集。


    心中所有的苦楚都匯聚到一起,隨著嶽川的問題宣泄出來。


    “前輩,如果把這片水域看做家庭,那麽子女就是水域中的生靈,水域出現滄海桑田的變化,就像是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如果把這片水域看做族群,那麽每個成員都是其中的生靈……同樣的道理,這片水域還可以是地方、國家。”


    “滄海桑田的變化,可以是父母的意誌,可以是地方豪強的脅迫,可以是朝堂政敵的攻訐,可以是國君的猜疑……”


    “滄海桑田的變化來臨,飛禽可以飛走,走獸可以逃走,可是水中的魚鱉蝦蟹無路可逃。天地再大,卻沒有它們的容身之地。”


    “在晚輩看來,這片水域中的生靈是幸運的,因為上天根本不會關注它們,既不會剝奪它們,也不會額外惠澤它們。”


    “但是人不一樣!父母把子女當成財產,男丁長大可以成為壯勞力為家庭帶來收益,所以他們把女孩叫做賠錢貨。”


    “豪強虎狼一樣,把同地域所有人都當成牛羊牲畜,是他們掠奪的對象。政敵會把其他同殿為臣的人當做生死之敵,國君會把所有的兒子都當成權力的威脅者。”


    “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壓榨、削弱,甚至消除。最關鍵的,我們無法反駁,更無法反抗。”


    “家中有孝,族中有規,朝中有儀,國中有法。天地間原本沒有這些東西,它們都是滄海桑田的變化,隻是不知什麽時候,它們掩埋了人們的心誌,改變了人們的認知,讓後來的人們以為這才是常態。”


    子申轉向水麵。


    “所以,一切規章製度、禮儀律法,都是人為創造的坑、窪,為的就是讓萬物生靈都深陷其中,無路可逃。一日一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它們抓不到飛鳥、追不上走獸,隻能每日撈魚。如果魚兒反抗,到處逃竄,他們就填平水域,涸澤而漁,然後重新清淤、灌水……”


    聽到這話,嶽川想起一個人,想起一件事。


    他由衷感歎道:“寧赴江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浩浩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子申猛然一震。


    他呆呆的看著嶽川,眼睛中迅速蒙起一層水霧。


    “前輩,您也體會過這種感受嗎?”


    嶽川沉默了一下。


    他肯定沒有切身體會過。


    屈原投江自盡之前說出了那番話,意思是:我寧願投身江河,被魚兒吃掉,也不能讓我的清白高潔,被這汙濁的世俗荼毒。


    這一刻,嶽川突然明白了屈原的感受。


    秦滅楚,一統天下。


    天下間再也沒有安寧的淨土。


    所有人都成了秦帝國池子中的魚兒,接受秦帝國的投喂。


    秦帝國給飯,魚兒就吃飯;秦帝國給泔水,魚兒就隻能吃泔水。


    吃得久了,魚兒會把泔水當成美味。


    沒有選擇的餘地,更沒有反抗的能力。


    屈原看到了,也看懂了。


    隻是他無法接受,更無法忍受。


    所以他投江了。


    不是因為什麽國破家亡。


    身為楚國大貴族,屈原的家族肯定會受到拉攏和優待,生活方麵根本不會受到影響。


    屈原的死,是因為理想的破滅。


    人間,再無淨土,他那顆自由、爛漫、不羈的心再也無處安放。


    屈原是兩百多年後才出生。


    但是現在,已經有人產生了這種感覺,更是說出了這種話。


    子申看到嶽川變換的表情,心中生出一陣遲疑。


    是不是自己想岔了,猜錯了?


    也對!


    自己這些感慨,更多的是無病呻吟。


    人們關心的隻是當下,隻是眼前。


    誰會關心百年之後呢?


    就算關心又能如何?


    國家興亡、天地改易,跟匹夫有什麽關係呢?


    “前輩見諒,是晚輩放浪了!”


    說完,子申轉身欲走。


    “慢著!”


    子申心中咯噔一下,不過還是故作平靜的轉過身來。


    “前輩有何吩咐?”


    嶽川指著前方的水域說道:“我答應你,要送你一份富貴。”


    言外之意,子申這番話說得很好。


    子申拱手道:“長者賜,不敢辭。隻是晚輩還有要事在身,不敢繼續耽擱。”


    “哦?什麽要事?”


    子申也不隱瞞,一五一十的講了出來。


    嶽川心中暗歎:古人真是太磊落了,落落大方。


    上輩子的世界裏,嶽川是一個比較單純的人。


    遇到熟人、同事,別人一句:你去哪?你幹什麽去?


    嶽川都會一五一十的迴答。


    因為他從內心抵觸說謊、言不由衷。


    可是過了一兩年,吃過幾次虧,嶽川就改變了這個習慣。


    再麵對這種問題,嶽川總會說:我去那邊兒;我去那邊兒辦點事兒。


    說了,又好像沒說。


    逢人隻說三分話,就這三分話還可以隨時作廢。


    所以,人心變化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人兩人。


    霧霾之下,誰能一塵不染?


    嶽川走到子申跟前。


    看到這一幕,子申的護衛下意識上前護主。


    草叢中的小狐狸們也紛紛衝了出來。


    它們還人立而起,張開雙臂,令自己顯得更高大一些。


    嶽川揮揮手,護衛們全都受到掌中仙國影響。


    他們賣力前衝,可是與主子的距離非但沒有拉近,反而越來越遠。


    周圍的世界不斷變大。


    聲音、光芒、色彩也都漸行漸遠。


    五感六識逐漸被壓製,最終被徹底剝奪。


    子申看到護衛們的樣子,心中一驚。


    “前輩,莫要傷害他們性命。”


    嶽川搖頭說道:“不,我隻是不想接下來的談話被打擾。”


    子申點了點頭,“前輩請說。”


    “你剛才說,你是楚王的兒子?”


    “不敢欺瞞前輩,確實如此!”


    “那麽,你有沒有想過成為楚國的大王呢?”


    聽到這話,子申腿肚子一軟。


    成為大王。


    他也想過。


    生在王室,誰不想登上那個座位呢?


    可是很快,子申就搖了搖頭。


    “前輩,晚輩有心,卻無力。晚輩成為大王,隻會給天下百姓帶來紛爭、戰亂和不幸。”


    嶽川抬手按在子申肩上,重重一壓。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隻需要有這個心就行了!”


    子申沉默了一會兒,“前輩要晚輩做什麽?”


    嶽川指了指前方的水麵。


    “不叫塵埃埋人心,莫使滄海變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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