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空茫,花燈彩照,圓月高掛。人來人往的街頭旁坐了幾桌客人,不時有少女少年嬉笑著跑過,空靈的笑聲飄飄悠悠落在後頭,落在街旁圍一圓桌而坐的五人間。


    “咦?娘,你看,那邊那個穿藍衣的姐姐會施法哎!”一個穿著大紅肚兜的小兒經過五人身旁,一臉驚奇地對他娘說。


    “別瞎說。”他娘顯然不信,伸手拉了他一把,“別拿手指著人家,多不禮貌。”


    “可是,可是她剛剛在桌底下用法術把旁邊一桌的簽子吸過來了,然後又把另外一根簽子變過去了。”小兒急急地辯解,邊走邊迴頭看,一雙眼瞪得老大。


    “好了好了,娘知道你餓了就開始亂說話。走,前麵有個糕點鋪,娘給你買桂花糕,好不好?”他娘寵溺地模了模小兒的頭,便扯便拉地將他拖走了。


    “娘,那個姐姐手上還在發藍光呢……”稚女敕的童音漸漸消失在人海中,沒有人留意。


    ***


    圓桌旁,藍兒悄悄探頭看了一眼江喻手中的簽子,嘴角彎了一彎。


    氣氛十分尷尬,偏生此時藍兒又笑了一笑,雖然很淺,但仍是被羅嫣留意到,她對這個白衣少年向來沒什麽好感,此時看到他這個笑,更覺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她本就心情低落,看藍兒如此,不由得出聲譏諷道:“藍公子這麽開心,是否覺得羅嫣方才很可笑?”


    藍兒此時一顆心全懸在江喻手中的簽子上,羅嫣突然開口,她一時竟沒聽清楚,隻好道:“你說什麽?”


    但這話落在羅嫣耳朵裏又是另外一番意思,她雖然喜歡江喻,也知曉這份情沒個結果,但從旁人嘴裏說出來又是不同。當下臉色微變,剛想說些什麽,陸一已先她一步開口,對著江喻微微頷首:“三簽已玩了兩簽,隻差你了。”


    眾人頓時將目光投向江喻,卻見他盯著簽子的表情有些陰沉。藍兒瞧見他這個模樣,背後刷地出了一層冷汗。


    果然,江喻看了簽子一會兒,猛地抬頭看她,那眼神兇狠得仿佛要把她生吃了。


    藍兒的衣衫已被汗浸透,但麵上仍作出一幅疑惑模樣。眾人皆不解是何簽子有如此神功,將一向風流倜儻的江喻逼得這幅可怖表情。江喻瞪她一眼,啪地一聲將那簽子一把甩在桌上,力道大得登時將那花簽震成兩半。


    修長手指將震斷的花簽拾起,陸一不顧江喻殺人般的眼神,優哉遊哉地仿佛念一首詩似將簽上的內容念出來:“此簽乃是本店鎮店之寶……哦?有點意思。”慢悠悠地瞥了一眼江喻,“花好月圓,良辰美景。與對麵客人肌膚相親,不論男女……哦……確實挺有意思。”


    說罷又看了一眼恰好坐在江喻對麵的藍兒,“但如淵兒這般純潔少年,若是不願意……”


    藍兒眼見江喻的麵色緩了一些,心道這陸一怎麽淨壞好事,就算二人關係好也無須這般幫江喻解圍,眼看要錯失一個良機,她急忙出言阻攔:“話雖如此,但若是為了一個遊戲而叫江公子背上一個不守信用的罪名,卻是不妥。”


    江喻麵色又迅速黑沉,看她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千刀萬剮,然後再撕成片片扔鍋裏炸成渣方才解恨。藍兒頭上出了密密一層汗,硬是無視江喻繼續說道:“……淵兒倒有個法子,這簽子上隻說是肌膚相親,卻沒說是哪處肌膚相親,所以……”


    清翎恍然:“少爺的意思是也可以碰一下手?”


    藍兒點點頭,江喻道一聲“就這麽辦”,話語間已一把抓住她的手。觸手冰涼,藍兒身子輕顫了一顫。還沒反應過來,一直立在旁邊看戲的小攤主卻跳了出來,一把搶過花簽搖頭晃腦地道:“碰一下手可不行喔,此簽既是鎮店之寶,抽到的客人從來都是接吻的。”


    這下換藍兒目瞪口呆了。她本想借著這個簽子占點便宜,可如今這個便宜……是不是占得有些大了?


    羅嫣掃了眼二人仍相握的手,試探著說道:“如今的情況比較特殊,小妹妹你看,是不是換一個簽子比較好?”


    “不用了。”低沉男音響起,江喻覆在藍兒手上的手猛地一拽,一把將她整個人都拉起來。誰手中的燈籠啪地一聲落地,胭脂香氣逼近,藍兒瞪大了眼睛,手腕一疼,他已傾身吻住她。


    周遭立時消聲。陸一搖晃玩偶的動作驟停,抬眸看隔桌而吻的兩人,微微眯眼。藍兒震驚不能自已,手掙了一掙,又被他牢牢握住。他冰涼的唇瓣緊貼著她的,輾轉反側間,潮熱唿吸噴在她臉上,她張口想叫,他舌頭卻趁勢滑入她口中,近乎瘋狂地掠奪她口中的空氣。


    如海水漲潮,勢不可擋,舌尖相觸的瞬間,握著她的手似乎緊了一緊。鼻尖的氣息逐漸急促起來,她聽見他越來越沉重的喘息。她渾身如被電擊,軟綿綿使不上勁。大腦一片空白,她被吻得近乎失去理智,卻忽然聽見他喑啞的聲音:“現在可滿意了?”


    她猛地睜眼,一把把他推開。視野白光倏閃,夜風卷著殘存的理智迴來,她這才重新看清周遭的景物。點點燈火光暈模糊在江喻身後,他站在她麵前,二人隔桌而望。他唇色如北地紅蕊般鮮豔,笑容卻迷離。


    她看清他的笑容,愣了一愣。江喻舌忝了舌忝嘴角,一手撐桌又欺近她,她條件反射間想躲開,卻在看到他眼中的狡黠時忽地怔住。帶著低低戲謔的聲音響在她耳畔:“我倒是不介意與姑娘‘肌膚相親’,方才委屈姑娘了。”


    藍兒大驚,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腳下卻踩著了個什麽物什,後退時嘩啦嘩啦細響。低頭,腳下不知何時碎了個燈籠,花紋羊角,不知為何有些眼熟。她話都說不靈清:“你你你你你你在說什麽我聽不大懂。”心下又一轉念,他還好沒認出她身份,於是又膽大起來:“在下不知聞名臨水的風流公子原來還有龍陽之好,倒是長了見識。”


    江喻冷笑一聲,並不迴話,卻也沒有當麵拆穿她。


    其餘三人看著二人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心中情緒各不同。


    遠處飄飄蕩蕩傳來花樓姑娘的歌聲,空茫而輕靈。一直坐著看好戲的陸一瞥了眼對麵臉色煞白的羅嫣,忽地招手叫來早已驚呆的小攤主,修長手指慢悠悠地指著攤車前掛著的八角冰娟宮燈:“攤主的遊戲我們已經玩完,不知這盞燈籠可否給我們了?”


    小攤主仍攥著花簽發呆,聽到這話嚇了一跳,急忙跑過去將宮燈取下來,再小心翼翼地遞給陸一,還不忘給江喻比個大拇指:“公子真,真乃人中龍鳳!這世上怕再也沒有一個人比公子還守信用了!”


    江喻臉刷地黑了一半。陸一低笑一聲,接過燈籠遞給羅嫣:“羅小姐的燈籠可拿好了。”


    羅嫣卻並沒有接,垂了眸道:“這燈籠於我已毫無意義,陸公子還是將它送給別人吧。羅嫣家中還有些事,便先行迴去了,實在是對不起大家,來日有緣再聚。”連珠炮似地說完,提了裙匆匆離去,似是在急著逃避些什麽。


    羅嫣走後,江喻不一會便也轉身離去。桌邊隻剩下三個人,攤上的客人也走得差不多。街道空蕩起來,沒有了人,沒有了人聲,沒有了人提的燈,暗沉的黑夜如暴雨散場席卷而來。藍兒望著江喻離去的方向,有些失望,肩上卻被誰輕拍了一下。


    迴望燈如花。迴頭時視野驀然闖入一片溫暖的橘黃,如遊子歸家路上遠遠望去家中亮起的等待的燈。她怔住,抬眸一寸一寸地往上看,陸一的臉模模糊糊地隱在橘黃後,不甚清晰,她卻知道他在望著她笑。


    陸一將燈籠塞給她:“方才羅小姐說這盞燈於她已無意義,我看這盞燈製作精良,扔了倒有些浪費,若淵兒喜歡便給你了。”


    “我不喜歡。”


    藍兒瞧著麵前的燈籠,八角上各係著一段紅絛,下頭有如柳穗般的流蘇。燈壁上繪了個跳舞的仙子,薄紙透出點光,映照得仙子仿若活了一般。明明是極好看的一盞燈籠。


    陸一似是有些意外,想起羅嫣匆匆離去的身影,忽然間明白了什麽。


    “那這個呢?”


    他將手高高舉起,又倏地放開,一串銀鏈如流星般疾落,卻在半空中停住。銀鏈上係著兩對一模一樣的鐲子,碧玉材質,在月光下微微發著光。


    “這不是剛才少爺挑中的鴛鴦鐲?”清翎也看清了那鐲子,驚唿一聲。


    藍兒定睛一看,卻是那坑人的鐲子不錯,卻沒想到陸一竟把它買了下來……


    陸一眉一挑:“鴛鴦鐲?”順勢將它取下來,果然看到一隻鐲子內側刻了四個小字:“執子之手。”


    陸一笑道:“有趣。淵兒手中的鐲子上可是刻的‘與子偕老’?”


    剛才她趁陸一取鐲子時順勢拿了一隻:“不是。”


    “那是什麽?”陸一和清翎都好奇地探頭過來看,就著月光,另一隻鐲子內側也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字,卻不是“與子偕老“,而是“與子同歸”。


    “與子同歸,與子同歸。”藍兒默默地念著這四個字,總覺得有些熟悉,似是在哪裏聽到過,卻一時想不起來。腦中閃過些什麽東西,她忽然猛地尖叫一聲,一張俏臉刹那變得慘白如紙。


    這八個字,分明就是月老那棵姻緣樹上刻著的最艱難之姻緣。與子同歸乃是美好的祝願,因這段姻緣注定得不到好結果。月老曾說過,得此姻緣二人本無緣分,卻因為某些契機而產生了本不該產生的緣分,就如同兩條原本平行的大道突然在某一點交匯,但最終會再次分開,本是殊途的二人終究不能走到一塊。“與子同歸”便是給予這段注定枯萎的感情的最微弱卻最美好的祝願。


    藍兒汗如雨下,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感扼住了她的喉嚨,叫她不能唿吸。她使勁安慰自己,月老的姻緣樹從來隻限於凡人,神仙也許會例外。但這最艱難緣分與她的經曆如此之像,某些契機,是指她下凡?就是不知道這姻緣指的是她和江喻還是誰……


    陸一注意到她臉色變化,以為她不喜歡這鴛鴦手鐲,剛要收起來,卻被藍兒橫空搶過緊緊握在手裏。她艱難地還了陸一一個笑,將手鐲貼在心口:“這手鐲我很喜歡,陸公子有心了。”


    陸一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會,道:“是嗎?”


    藍兒道:“當然。”一邊又將手鐲小心翼翼地放進袖子裏。


    陸一道:“喜歡便好。今日我很開心,與淵兒也算有緣,就便宜你再送一個要求給你。”又把一個黑色令牌放在她手中,“淵兒若有用得著我的時候,便把這令牌送去陸府,我自會來找你。”


    抬眼看了眼漆黑如墨的天色:“時辰不早了,在下先行告辭。淵兒也早些休息。後會有期。”說罷便揚長而去。


    藍兒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把那句“你怎麽來找我”生生吞進了肚子裏。


    ***


    深夜,縱然道路上不見一個人,但有個地方仍然人滿為患。大聲的喧嘩聲,女子的嬌聲細語,觥籌交錯間乒乓聲響,處處彰顯著這裏的人氣旺盛。


    天花板上垂著十幾束粉紅絲絛,下方係著顏色各異的花球,被不知道哪裏來的風吹得微微晃動。二樓上立了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子,手上皆拿著個花籃,往樓下高台上翩翩起舞的幾個穿著暴露的舞娘扔花瓣。枕夢苑裏燈光大亮,空氣中氤氳著濃濃的異香,混合著各種各樣的酒味、胭脂及其他不知名的氣味,形成了一種獨有的讓人迷醉興奮的香氣。


    這味道其實不好聞。偏生苑中的男子個個都對著高台上的舞娘吹口哨或是大聲叫好,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樣。台上的舞娘細腰如水蛇般扭動,一勾唇一轉身,身上披著的外衫已經如飛花落葉般向台下的男人們扔去,台下更是一片沸騰。


    老鴇夢娘立在門口,遙遙望著台上盈盈而舞的佳麗們,很是滿意。剛剛想到這月又可以大賺一筆,身後驀然響起一個女子聲音,如黃鶯出穀、清溪流動,叫男人一聽就酥進骨頭裏:“夢娘,還記得我嗎?”


    夢娘一時沒反應過來,隻覺得這女子聲音十分好聽,若能撈到苑子裏來定又是個招人貨。待轉過頭看清女子麵容,當即嚇得跪在了地上,連頭都不敢再抬一下,渾身發抖:“夢娘不知主子大駕,有失遠迎。請主子責罰。”


    頭上卻是輕笑一聲:“夢娘方才可又是在想什麽壞主意?”夢娘聞言又驚又懼,抬手就給了自己兩巴掌,“夢娘不敢。”


    “不敢就好。”女子聲音兀地沉下來,“連翹在吧?你叫幾個人守著門口,今日她不必接客了。”


    夢娘連聲道“是”,待那女子走遠,才敢抬起頭來,隻瞧見一雙雪白不加任何修飾的繡鞋消失在燈紅酒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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