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過來的時候,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掛吊針,床邊站著換藥水的護士低頭看我:“你醒了?”然後把我頭上的冰袋取走,手在我額上試了試,我張開口,嗓子疼得難受:“姐姐,顧林昔在哪裏?”


    她看了我一眼,“誰?”想了想,“哦,你說送你過來的人嗎?可能在外麵辦住院手續吧……你等一下啊,還得再接著敷,剛才送過來的時候你都燒到四十度了,怎麽搞的,不舒服也不早說?再晚點過來,差不多就該給你家人下病危通知了。”


    說完她便走開,過了一陣拿迴來個冰袋重新敷在我頭上,跟我說有什麽不舒服或者想上廁所就按鈴叫她,然後便離開了。


    我躺在床上,睜眼看著白茫茫的天花板,轉頭是一堆雜亂冰涼的器械。等了很久,終於聽見門又被推開的聲音,我連忙迴過頭去看,然而,從門外進來的那個人卻不是我等的人,這人的麵容有一點陌生,反應了幾秒,我才迴想起來,他是我昏迷前最後見到的人。他走到我床邊,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有些關懷地說:“小姑娘,你醒啦,好點了嗎?”


    我看著他,沉默了一陣:“叔叔,是您送我來醫院的嗎……顧林昔來了嗎?”


    他沒有迴答我,而是微微皺起眉來:“你找他有什麽事?”又頓了頓,“你剛才說你媽媽……你媽媽怎麽了?”


    我閉著嘴巴說不出話,眼睛有些發酸。那人靜了幾秒,歎了聲道:“你要找我外甥,他現在可見不到你,電話也接不了。他剛才晚上八點的飛機去美國了,得十好幾個小時才落地。你要是有什麽事,可以跟我說。”


    我愣住很久,忽然有一點慌張地坐起來,“你說他走了?!他為什麽突然走了?他還迴來嗎?”


    他遲疑地道:“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又仔細打量了我幾眼,“你之前認識我外甥?你跟他是……”


    我猶豫了片刻,然後輕輕點了下頭。他的目光仍帶了半分狐疑,我知道,他定然是疑心我的身份,沉默幾秒,我坦白道:“叔叔,我姓方……方峻明是我爸爸……”


    不出我的意料,話音一落,麵前的人臉色一僵,表情半分錯愕半分凜然。我明白,他是顧林昔的舅舅,也就是顧林昔母親的弟弟,而他的姐夫殺了我爸爸,又因為我爸爸自殺,不論如何,他和我現在都應該是有些敵對的關係。他或許已經有點後悔送我來醫院,也或許,他現在以為我剛才是專程去鬧事的。於是在他還未開口之前,我擺了擺手澄清道:“叔叔,我找顧林昔不是要故意找茬,是因為……因為我媽媽昨天突然被搶劫犯害死了,我不知道怎麽辦……我、我就想問他一下,是不是他給我媽的錢,他有沒有跟什麽別的人說過錢的事,因為警察說……警察說是有人知道我媽會拿著錢走過才叫人去搶的,可是我覺得,他又不差這點錢……”


    說著說著,我又控製不住地哭了出來,用手捂住眼睛,我在心裏不停地想著各種理由,卻並不能說服自己。我甚至在想,為什麽顧林昔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我媽出事的這個節骨眼上離開國內。他的父親才過世不久,家裏的事和公司的事按說應該還沒料理完,如果沒有特別緊急的情況,他為什麽要突然離開?


    低聲嗚咽了好一陣,我聽見旁邊的人歎了口氣,抬起頭,顧林昔的舅舅對我說:“你先別哭了,我知道你的情況了。老實說,你爸爸之前還給我開過車,之前發生那種事,現在你媽媽又過世,我看著你,也覺得你很可憐,但是現在我也辦法。要不等到了明天,我再試著幫你聯係下我外甥。你既然還生著病,那就先治病,醫藥費什麽的我都幫你墊,我留個電話給你,你有什麽事可以打我電話,怎麽樣?”


    我怔住很久,點點頭,輕聲地說:“叔叔,謝謝你。”


    後來,我的病情一直反反複複,在醫院住了三天才總算完全退燒。病去如抽絲,隨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整個人都發虛得渾身無力。然而這並不算什麽,讓我真正一天兩天三天每一天都更加絕望的是,顧林昔一直都聯係不上。三天之後,公安局打電話通知我去領我媽的遺體,所以我決定出院。出院那天,顧林昔的舅舅於有霖讓他的司機過來幫我辦出院手續,然後又一路把我送到警局,再送到殯儀館。這一次,我沒有馬上把我媽的遺體燒掉,繼續放在殯儀館裏存著。我想著,好歹要等到水落石出,搶劫犯被判處死刑,我才能讓我媽安心入土。


    再後來,司機送我迴家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到家的時候,我家旁邊正立著個巨型的推土機,已經開始在挖牆角的地方,而旁邊的幾戶人家,已經被夷為平地。我下意識地想衝過去,被司機一把拉住,他喊說“方小姐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我卻拚命地想要掙開他,崩潰地哭著說:“叔叔,那是我家!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裏麵!我家塌了我以後要住哪裏?還有我爸爸,我爸爸的骨灰盒還在家裏!”


    說完我就衝進房子裏,想要飛快收拾一些東西,屋內的天花板和牆上都開始落灰。我拿著牆角的大行李箱,打開衣櫃抽屜亂七八糟地往裏麵塞東西,可是房子越來越搖搖欲墜,我終於還是害怕了,拿著行李箱抱著我爸爸的骨灰盒又跑出來。後來,我終歸還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家的房子一點點地剝落,絕望地看著這個我住了十幾年的地方,到最後,全部變成一堆坍塌的碎石。司機打電話跟於有霖請示,掛掉電話後,他說於總有一套空著的單身公寓,可以暫時讓我住在那裏。我茫然地點頭,我想,已經這種時候了,我已經談不上什麽好不好意思,談不上什麽尊嚴,不論幫我的人和我是什麽關係,耶不論是幫助還是施舍,都無所謂。畢竟,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了。


    一個星期後,檢察院對搶劫我媽的犯罪嫌疑人提起訴訟,由於那人是慣犯,並且還吸毒,法院的審判也下得很快,約莫隻有一個月,便判處了那人死刑。犯罪分子上訴,兩個月後二審結果下來,維持原判不變。再三個月後,最高院核準完畢,法院對犯罪分子執行了死刑。公安局把之前剩下的那幾十萬人民幣還給了我,我才終於去殯儀館裏,把我媽的遺體火化,然後我拿著那些錢,去陵園買了一塊合葬的墓地,把我爸和我媽的骨灰盒葬在一起。


    這一切結束後,已是來年三月開春。


    然而顧林昔,我卻仍然一直聯係不上他,無論用什麽方式。原本我想,他畢竟是要接手家裏的企業的,再不濟,從顧氏的新聞和消息裏,我總能找到他的蹤跡。然而,他就像人間蒸發,仿佛石沉大海,久久久久地,再無迴音。


    直到又是一年夏季,六月的時候,我在本地報紙上看到新聞,竟是顧林昔的婚訊。


    我記得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從我六歲到今年十八歲,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到我最後一次見他,再到我再也見不到他……夢裏一開始有很多人,我父母在,顧林昔在,他的家人也在。後來慢慢地,好像其他人都慢慢黯淡了,全世界的光都隻聚焦在他一個人身上。可是到最後,他卻又好像變魔術一樣,連同那道光一起,突兀地從我眼前消失了。我坐在原地,覺得自己像坐在一個空闊而昏黑的劇場裏,於是我有些害怕地站起來,往他剛才存在的方向走過去。然而前方的黑暗像是沒有盡頭,我走了很久才驀地發現,原來我並不是在一個小小的劇場,而是好像在一個無邊無盡的黑暗空城,我開口喊:“爸爸。”沒有迴應。又慌張地喊:“媽媽。”無人應答。我再拚命地喊:“哥哥,哥哥……顧林昔!顧林昔!”迴答我的,卻隻有一輪一輪空蕩蕩的迴聲。我害怕地坐在地上哭,哭著哭著,天上開始下雨,身邊的水越來越多,慢慢地沒過我的腳踝,沒過我的膝蓋,又沒過我的胸膛,最後沒過我的頭頂,終於成為我的滅頂之災。


    窒息的感覺讓我開始掙紮,睜開眼睛的時候,鼻尖處卻傳來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似乎有什麽重物壓在我的身上,壓得我整個胸腔都透不過氣來。仿佛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我下意識地說:“哥哥?”


    聲音卻不是那個熟悉的聲音,壓在我上麵的人迷迷糊糊地笑說:“叫哥哥就太過了,還是叫叔叔吧,哥哥還是毛頭小夥子,什麽都不懂,叔叔會讓你舒服……”


    神智一時還未清醒,我茫茫然地,感覺身上的薄被被人揭掉,然後雙腿被什麽力道頂開,燙熱的雙手從裙擺下方伸了起來。


    天靈蓋的地方像有什麽東西突然炸開,我用力掙月兌著爬起來,伸手一把將床邊的台燈按亮。突兀的光線讓所有動作倏地一滯,瞳孔下意識地一縮,一秒之後,眼前的一切卻讓我崩潰。我看著在我床上離我不到半米的於有霖,驚慌地道:“叔叔,你幹什麽?!你怎麽會在這裏?!”


    眼前的人帶了五分酒意,他輕浮地笑道:“這是我的房子,難道我不能來?剛才明明好好的,你開燈幹什麽?不過開著燈也行吧,你第一次做,開著燈也好弄一點。”說著他便壓過來,我甚至沒有一秒的時間躲,於有霖說:“別動啊,你乖乖的,一會就知道我幹什麽了……”


    他雙手一伸扣住我的腰就把我拖過去,我終於在一秒間反應過來,頓時驚恐失措地大叫道:“不行!不行!叔叔,我不跟你做那種事情!我不要,我不要!”我一邊喊一邊去打掉他握在我腿上的手,他卻哈哈地笑起來:“原來你懂啊,我說嘛,你都十八歲了,也該懂了。你幹嘛不要,你知道是什麽感覺?等會搞不好你要完了還想要!”


    他說著又來撩我的睡裙,我慌亂地用力蹬開他,卻又被他抓住腳踝拖迴去。我死命地推開他,把身後的枕頭被子都甩過去,頑抗掙紮的過程中,於有霖終於開始動怒,抓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床頭狠狠地磕:“去你媽的!我讓你白吃白住半年多了,你就這麽報恩啊?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趁我還有興致,別給我裝清高!外麵不知道有多少女的求著老子操她們,你以為你是誰啊?!要不是看你還是處女,長得也還過得去,老子他媽的還懶得上你!”


    力量的對比太過懸殊,我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驚惶地大哭起來:“你走開,你走開!”於有霖卻完全沒有停下,我又痛哭著哀求道:“叔叔,求求你別這樣!你讓我怎麽報答你都行,隻有這個不可以!我不住了,我不住了!我明天就搬走,求你不要這樣!”他卻仍然沒有反應,衣服的布料發出撕扯的聲音,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嘴巴裏咬住舌頭,心想如果真的能咬舌自盡,那就讓我現在死了吧。然而電光火石間,我又突然想到什麽,突然放聲大喊道:“叔叔,我不是處女,我不是!我跟顧林昔有過的!”


    身上束縛的力量頓了一頓,趁著這個瞬間,我把腿飛快地抬起來,猛地對著他一蹬,聽見於有霖吃痛地叫了一聲,我也被反作用力彈到床邊,不小心一頭栽了下去。額頭磕到銳利的邊角,抬手觸了一下疼痛的傷口,手上竟有一點血跡。我抬起頭,看見於有霖還跪坐在床上,連忙連滾帶爬地往後退了幾步。他眯著眼睛,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過了幾秒,冷笑起來:“你說什麽?你跟我的好外甥上過床?”他嘲諷地看著我:“騙我的吧,什麽時候?他們家跟你們家不是有仇嗎,你還陪他上床?你可真孝順啊。”


    我咬緊嘴巴道:“不是的,我跟他是在那些之前……我沒有騙你,叔叔,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喜歡他……你那麽有錢有地位,外麵喜歡你的女孩子那麽多,你不用委屈我這種二手貨……我也知道我欠你的情,可是我現在還想念書,等我上完大學出來,我會努力賺錢還給你的!”


    “我他媽稀罕你那點破錢?”他作勢從床上下來,我又慌張地退了幾步,後背撞到了牆角,於有霖卻又停住,坐在床邊眯眼看著我:“你剛說什麽,你喜歡他?你可別告訴我你還癡人說夢地想著跟我那個外甥在一起吧?你沒看到今天的報紙嗎,我這好外甥馬上就結婚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他要結婚?他為了要讓顧家上市,所以要借個殼。女方家就是那個殼,他馬上搖身一變,就要變成億萬富翁了,你以為他還記得你?”


    我僵僵地,說不出話,於有霖又說:“還有你別忘了,他爹殺了你爹,你爹又讓他爹自殺,他媽也因為這個瘋了,他簡直恨你們一家入骨。你連父母的血海深仇都能忘,居然不想著怎麽給你爸媽報仇,還對仇人念念不忘,我看你爸媽真是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


    “我沒有!”我著急忙慌地搖頭道:“我也恨他……他父親和我爸爸,一命還一命,可是我媽媽的死,我沒有忘……等他迴來,我會問清楚,要是真是他害死我媽,我會、我會……”


    “哈哈,是又怎麽樣?真是他做的你又能怎麽樣?你有證據嗎?唯一的那個證人吸毒犯都已經死了!”於有霖輕蔑地冷笑起來,我無言以對,靜了幾秒,他又遠遠地眯起眼睛看我:“我老實告訴你,我之所以收留你,一是看你可憐,我當行善積德。二是其實我也痛恨顧家。顧家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好人,全是他媽的偽君子,他們家那兩個老的,死的死瘋的瘋,都是老天報應,就還剩下我的這個好外甥了。”


    我怔了怔,於有霖站起來,走到我麵前。他蹲下來,“我看你可憐,一直沒舍得告訴你。既然你那麽執著,那我就告訴你,我早都查清楚了,你媽是因為五十萬死的,沒錯吧?那個錢是公司賬上的,顧林昔他爸死了以後,股份職權那時候都還沒轉到他手上,他根本沒權限動公司的賬。所以他就讓人悄悄劃走,但是又怕被我們發現,所以他又想去把那筆錢撈迴來。要不是他這樣設計,你媽也不至於慘死!”


    我愣住,雖然自從顧林昔離開那天開始,心底就隱約有了答案,但我還是一直抱著一點僥幸的心態,如今卻連最後的僥幸也不能存在了。我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鼻頭發酸,淚水從眼眶裏滿出來,爬過臉頰,最後鑽進嘴巴裏,一片苦澀。於有霖又道:“你要報恩,又不願意跟著我,也行。不過我這個外甥,我要替老天把他收了,你得幫我,幹不幹?”


    聲音似乎越來越遠,我看著於有霖蠕動的雙唇,卻再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眼前也越來越朦朧,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出現在眼前的畫麵,全是方才夢中的場景——


    六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顧林昔,他把一盒冰淇淋遞給我。


    十歲的時候,他把我抱起來,站在背光的地方跟我說,晚安了,小阿沅。


    十二歲那年,他為了救我,摔斷了自己的一條腿。


    十四歲的生日,他買了一隻小狗,說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他教我不要自卑,他跟我說,你要挺胸抬頭,你很好。


    還有十六歲,記憶中最深刻的十六歲,他給了我一場最痛苦,也最滿足的成人禮,他說,我會迴來,我會負責,我保證。


    他給了我所有這些最幸福的瞬間,然而如今卻也是他,把我困在了最黑暗可怖的地獄。


    飄忽渺茫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叔叔……我答應你。”


    作者有話要說:媽呀寫通宵啦………………………………


    迴憶終於完了,你們鬆口氣,我也鬆口氣……


    一晚上爬了七千字,腦袋已經完全混亂了,粗糙的地方改天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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