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背影消失之後,我哆哆嗦嗦地迴過頭,覺得有一點腿軟,是因為我其實真的有一點怕黑,而這屋子裏的黑又是非洲兄弟一進來就隻能看到他們的大板牙的那種黑,所以我不得不模出手機打開電筒來照明。♀光線中我看見顧林昔徑自走到了倒數幾排中間的位置上,本來我想就近找個地方坐下,最好離他十萬八千裏,讓他沒有作案的機會,但是想想橫豎今晚都是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了,還是不要去模他的逆鱗,隻好一邊腿軟一邊走過去。


    我在顧林昔左邊的位置上坐下來,剛剛把放穩,就聽他冷冷道:“把燈關了。”


    我說:“噢好好好……”連忙把手機的光關了。


    我把電筒熄滅之後,他就不再說話,四周立即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氛圍之中。好在沒有幾秒熒幕上就閃出了一條金龍,然後是頗有中國風韻味的濃墨重彩的畫麵,看了有一陣子,直到屏幕上打出王家衛幾個字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不是最近新上映的影片,是去年就已經上映了的《一代宗師》,大概是近日它打破記錄地拿了十二項金像獎,風頭正勁,所以vip影廳拿它來重溫一下。


    為了緩解眼下這種莫名緊張的氣氛,我調動了身體裏一切歡快的細胞,湊過去嘿嘿哈哈地跟顧林昔說:“這個片子我去年跟朋友看過的,典型王家衛,文藝功夫片。梁朝偉很帥,宋慧喬很美,趙本山不知道是出來幹嘛的,但是我就覺得有一點不太好,就是這片子它好像有點在宣揚婚外情!”


    顧林昔偏過臉,瞪了我一眼。


    在這麽暗無天日的地方,我其實是看不到他的眼睛的,但是我還是感覺到了他在瞪我,因為他似乎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冷峻的,淡漠的,甚至嫌惡的氣息。我不由自主地往迴縮了縮,他把臉轉迴去,時明時暗的光線中,我隱約看見了他的表情,不由得暗暗深吸一口氣,默默地築起自己堅強的心防。


    我沉默著縮迴去,假裝很淡然地看電影。


    看過王家衛的人都知道,他的任何片子,都彌漫著一種蛋蛋的憂桑。這個看似平淡得沒有任何高.潮的影片,幾個主角被卷在時代的洪荒裏,平靜而無望地接受著人世的紛擾,離別還有死亡。即便是我已經看過一遍,即便我是這麽地心冷如鐵,也難免被它勾起一點感同身受的情懷。♀我一邊悵惘一邊偏過臉偷偷去看顧林昔,他側麵漂亮的線條隨著屏幕的明滅若隱若現,這一幕真像我夢中的光景。我伸出手,想要觸一觸他眼角的痣。


    可是手機它居然這個時候給我響了起來。


    我愣了一下,然後趕緊手忙腳亂地低頭去翻我的包,可翻來翻去就是沒翻到,彩鈴聲時而大時而小地接連不斷從包裏傳出來,在淒婉的電影配樂中顯得格外刺耳。我緊張得手腳發顫,根本不敢去看顧林昔的臉色。好不容易模出來以後,我定睛一看,屏幕上顯示著陸恆兩個字,趕緊把它給摁了。


    我握著手機想,大概是陸恆已經從剛才那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中迴過神來了,所以……


    所以他又打來了!


    我再次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摁掉,但手上突然一滑,手機從手上掉到腿上,又從腿上滑了下去,我立馬又像猴子撈月一樣伸出兩隻手去撈,結果仍是沒有撈到,隻聽“啪”地一聲,手機砸在了地上,聽著像是四分五裂了,好在彩鈴聲也終於停了下來。我彎下腰去模到一個殼,才明白原來是把手機電池摔出來了。


    我蹲在地上像掃地雷一樣模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所有東西都撿了起來,抬起頭後先看了一眼旁邊的人。顧林昔果然已經一言不發地側過臉來,看那個角度,應該是在盯著我,我馬上小心翼翼地道歉說:“不好意思,我忘記關靜音了。”


    他沒有說話,我想了想,又說:“可能是我朋友找我有點事,我去接一下?”


    他還是沒有說話,我覺得他估計是要秉著沉默是金的原則沉默到底了,但是正好我也可以當他是默許,趁這個機會溜出去。


    我抓著包正準備站起來,卻倏地聽他開口道:“什麽事?”


    我想了想,找了個可以離開的借口:“哦,可能……可能是他在寵物醫院有點什麽事,急需我過去幫忙。”


    顧林昔靜了幾秒,如果我沒有聽錯,他竟似乎輕輕笑了一聲。


    “噢,是在醫院當義工麽?我已經聽說了,這麽高尚無私,真叫人感動。”他頓了一頓,輕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來:“好吧,一會兒讓祁肖跟你結算一下,你到我家來了多少天,我就付你多少天的工錢。你放心,在我這裏做事,怎麽也不能虧待了你,市價是多少,我按兩倍算。”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怎麽話題突然這麽另辟蹊徑地轉到人事薪酬方麵了,又聽他道:“你這麽舍小家為大家,我怎麽好再勉強你?你以後就不用再來了,想去福利院就去福利院,想去愛心社就去愛心社,心懷天下,普度眾生。”


    我又愣住幾秒,頓時有些慌亂,說:“沒有啊,我沒覺得有什麽勉強的。”


    他沒有迴應,我又解釋道:“隻是我這幾天……”想了想,“這幾天雖然我沒去,可是我也跟陳嫂請假了,她答應我幫我照顧黑茶我才沒去的。”


    他輕藐地笑了笑:“你到底是在給誰幹活,你跟她請假?難道平時你不想去上班,都是跟你們公司的清潔工說一聲就行了麽?”


    我緊張道:“不是的,是因為我、我也沒有你的電話,再加上你又那麽忙,我……我想著不好打擾你,所以……”


    他卻厭煩地打斷我:“行了,不用說了。大不了就當是我辭退你,再多補你一個月賠償金。”


    我僵住很久,萬沒想到今晚他找我竟然是為了要跟我說這個,胸腔裏愈發湧起驚慌的情緒,喉嚨裏的氣息也不大穩。我忍了忍,低微地說:“我不要賠償金,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我不想走,顧先生,請你不要辭退我。”


    他又輕蔑地笑了一聲:“顧先生……你倒也知道你在跟誰說話,雇主要辭退員工,什麽時候輪到員工說走不走了?”


    變故來得太快,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我咬緊嘴巴,心急如焚地想著還有什麽挽救的辦法,卻是大腦一片嗡鳴。幾天前任靜的話言猶在耳,那時我雖然十分難過,但仍心存僥幸,今天卻才知道原來真的連半點僥幸的餘地都沒有。別說我從來不在他的世界裏,我就隻是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他也要像趕一隻蒼蠅一樣把我趕出去。


    絕望的心潮前赴後繼,一波壓過一波,摧城拔寨地摧毀我所有的設防。我覺得臉上有點癢,抬起手模了模,竟然模到幾滴淚水。或許女孩子在喜歡她的男人麵前,眼淚是惹人憐惜的武器,但若是我哭了,一定隻會招來顧林昔的厭惡,所以我咽了咽口水,趕緊用力地把眼淚憋迴去,然而忽然之間,我又想起來在這麽暗的地方,就算我哭了他也看不見,所以也就不用忍了。


    或許是見我久久沒有反應,他終於不耐地開聲催促:“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我張了張口,還未說出一個字,就看見他看著我的臉上突然有半分錯愕。頓了一秒,我側過頭看,原來是屏幕上浮現了大片大片的白梅,把周圍一片都映亮了。我連忙把頭低下,靜了幾秒,聽見他說:“你哭什麽,我哪句話說錯了?”


    我抹了一把臉,忍住喉間的哽咽道:“沒有……我沒在哭……是困的。”


    他靜了片刻,聲音低了一點:“困的話,那你現在就可以迴去了。”


    我咬緊牙搖頭道:“不,我還不想迴去,我想留這跟你多待會兒。”


    “嗬……你想?你剛才不是還要走麽?”


    “你到底想怎麽樣?”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你到底想我怎麽樣?!”


    他看著我,抿了抿嘴巴:“鬧什麽?”咽了一下,“好好說話。”


    我崩潰地站起來:“怎麽才叫好好說話?你還要我怎麽跟你好好說話?是不是要我給你跪下來才可以?難道就隻準你能冷嘲熱諷,我就一點脾氣都不能有嗎?!你要是想趕走我,何必要這麽拐彎抹角,何必要給了我希望又這樣耍我?!要是你真那麽討厭我,隻要幹脆地說一句再也不想見到我,我馬上就走,這輩子都不再出現在你麵前!那麽長的時間,全當是我犯賤!”


    他定定坐在位置上,任憑我怎麽撕心裂肺地哭喊也無動於衷,搭在座椅扶手的手卻握起了拳頭。我以為他可能是氣得想要打我,卻見他突然站了起來,向我反方向的地方大步離去。


    然而兩步之後,他卻又突然頓住,迴過身來,高大的身影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兩隻手拳頭握得死緊,聲音裏帶著刻意壓製的慍惱:“你委屈什麽?每次都是你一聲不吭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人間蒸發,一直都是你,你到底在委屈什麽!”


    他的聲音混在樂曲中,我聽不大清,隻能破罐子破摔地道:“你在說什麽?!我什麽時候說我委屈了,是我錯了,都是我錯,我懺悔還不行嗎?!都怪我不該那麽可惡地惹你討厭,都怪我不應該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就不用總是那麽卑微,我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我把手裏的包用力地砸在他腳下,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放聲大哭起來,我不曉得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或許不論我做什麽,在他眼裏都是錯。我想到那個在黑夜中給我力量的身影,想到他要永遠幻化成虛無的泡沫,就不能抑製內心的悲愴。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不論我築起多少層堅固的心牆,在他麵前都是徒然。


    哭聲藏著鋪天蓋地哀傷的電影配樂之中,全世界仿佛隻剩下我一個人,不知道哭了多久,眉心重得像壓了座山,我昏昏然坐倒在地,卻在忽然之間,手腕被一個力量用力地握住拽了起來,聽見一個低啞氣憤的聲音:“你最可惡的地方,就是你惡人先告狀。”


    模糊的身影和撲鼻的氣息都是熟悉的,我不敢相信他竟然還沒有離開,本能地想要掙開他的手,卻已經被他搶先一步緊緊縛住。後腰被人用力托起,下巴被人緊緊捏住,溫熱的酒精氣息突然就撞了進來。


    柔軟的觸感在口中反複衝撞,夾雜著辛辣的酒精和鹹苦的眼淚。一瞬間我止住了所有哭泣和掙紮,大腦一片空白,意識過來之後,最初的反應竟是鼻子一酸,不能控製地又哭了出來。


    他慢慢停了下來,離開了我幾厘米的距離,停在下巴的手指轉而撫在我臉上,左右都抹了兩下,我愣愣地說:“你不趕我了麽?”


    他靜了幾秒,抵住我的眉心,聲音嘶啞:“我不會每次都原諒你……事不過三,知不知道?”


    他定定地望著我,似乎一定要確定我的答案,我不明白他說的事不過三是指什麽,但不管是什麽,我都拚命地用力點頭,直到下巴都點疼了才被他捧住下巴,溫軟的酒精氣息重新覆了上來,口中的苦澀被吸吮吞咽。輾轉良久,我感覺胸腔中的空氣就要消失殆盡,牙齒開始毫無章法地相互打架,不受控製地磕在他下唇上。他又退了出來,我垂著眼睛,感覺到同樣急促的鼻息撲在我臉上,近在遲尺的地方,他的唇角似乎彎了彎:“事不過三,也包括不準再咬我了。”


    我嗚咽著說:“那我還能哭麽……”


    他輕輕笑了笑:“現在不要。”最後一個字落在我唇上。


    這一次比之前都要緩慢和溫柔許多,就像微風輕拂煙霞,從唇角到舌尖都被一點點細細描過。過了許久,我微微地睜開眼睛,想要在黯淡的微光下記住他現在的樣子。他的唿吸微促,他的唇角帶笑,他的睫毛像輕輕舞動的蝴蝶。我不確定他此刻是否出於真心,也不曉得他是否將我當成別人。但不論日後過去多久,也不管將來發生什麽,我都一定會牢牢地銘記這個瞬間,因為這是我和顧林昔之間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親吻。閉上眼睛之前,麵前的屏幕上綻放了無盡的白梅,恍若讓我迴到了久遠的小時候。耳邊環繞著哀婉低迴的女聲,她在輕聲地,緩慢地,說著我心底的台詞。


    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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