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是加少許的鹽……從諾斯克聯邦來的海鹽,不像領主大人展示的精鹽那麽白淨,還有不少泥沙混在裏麵,但隻要有鹽味,大部分人並不會太挑剔。 煮了一大鍋土豆塊燉土豆粉條加菜蔬亂燉,再把燉湯前切片塞進土灶內側烘烤的黑麵包片夾出來,一家人的晚餐就做好了。 瑪麗家裏有六口人,瑪麗和她的丈夫托德,托德的弟弟金姆,和瑪麗的三個孩子。 趁著天色還沒黑,一家人圍坐在小院裏抓緊時間用餐,瑪麗把一整鍋亂燉分成六份端到充當餐桌的石桌上,三個孩子便埋頭唿嚕起來,一點兒也不在意亂燉裏的粉條是不是從來沒吃過。 “媽媽,這個白白的條條真好吃,軟軟的。”正換牙的小女兒很喜歡今天的晚餐,咧著缺了兩顆牙的小嘴直樂。 瑪麗笑著摸了下小女兒的頭,又將烤好的麵包片裝成三份,放在大兒子、丈夫、和丈夫的弟弟金姆麵前。 十六歲的大兒子已經能跟大人幹一樣的活兒,可以分到大人份量的食物了。 丈夫托德盯著盤子裏的麵包片看了會兒,從自己的份量中拿出兩片遞給瑪麗:“明天你要去幫領主幹活,你也吃。” 懂事的大兒子見狀,也想把自己的麵包分給瑪麗:“媽媽,你吃。” “不用給我,我吃這些就夠了。”瑪麗心疼丈夫兒子,又給全推迴去。 金姆歎了口氣:“瑪麗,應該我去的,挖沙子石頭這種重活女人不適合。” “我們家的地還有好多活兒沒幹,你們抽不開身,我去就行了。”瑪麗無所謂地道,“隔壁家去的還是兩個毛孩子呢,我總不能連兩個孩子都比不上吧?” 托德沒有出聲,瑪麗說的是實話,他們家的田地離河比較遠,今年春天又沒怎麽下雨,光是澆水灌溉都能把三個幹重體力活的男人累趴下,沒法擠出人來。 托德的弟弟金姆也知道這點,不再說話。 金姆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因沒有結婚成家,隻能依附兄長生活倒不是金姆自身有什麽毛病,鄉村男性能順利結婚的本來就隻有七、八成,總會有些倒黴蛋還沒來得及攢夠結婚的費用、又或是沒能遇到願意同甘共苦的女孩兒,便錯過了年齡。 作為嫂子的瑪麗並不介意有個累贅的小叔子,一是這種事情本來就很常見,她的舅舅中就有像金姆一樣時運不濟的人,二是金姆也是壯年勞動力,可以幫忙家裏幹活。 瑪麗用竹片兒削的叉子叉起親手烹飪的土豆粉條塞進嘴裏,眼睛就彎起來了:“這個確實好吃,咱們這位亡靈領主真大方。” 土豆粉條要說好吃吧,其實勉強……粉麵類食品吃的都是調料,連鹽味都很淡的粉條絕對好吃不到哪裏去。 但相比起扛餓卻難啃的黑麵包、麥飯(沒磨粉的帶麩皮小麥直接煮或蒸熟),土豆粉條有個絕對的優勢:這玩意兒不傷牙。 這個世界的底層人民沒機會“享受”被糖分腐蝕牙齒的“富貴病”,可長期咀嚼難以下咽的食物再加上缺乏牙齒養護,磨損得也很嚴重……像是瑪麗這個年紀的人,至少都有一邊的後槽牙沒法兒咬硬物了。(這也是窮困地區的成年人比富裕地區更容易出現下半張臉變形、變醜的主因。) 容易入口,沒有怪味雜物,口感嫩滑細軟,就算是沒有什麽味道,於瑪麗來說也是珍稀的好食材了。 同樣有牙齒問題的丈夫托德、小叔子金姆,邊慢慢細著粉條邊點頭……連這種精細的糧食也舍得分發給他們,領主老爺真是太慷慨了。 雖然橘貓老板讓琳達小姐叮囑村人要在幹活前吃飽,但大部分村人還是像瑪麗家一樣,沒舍得敞開了用……中午那頓瑪麗家吃的是被召集通知前下鍋的食材,晚上這頓,瑪麗也隻舍得煮了一斤多點粉條,每人隻分了不到二兩,糊弄肚子的“主力”還是土豆和蔬菜。 相比之下,領主大屋裏的發配三人組就沒有這麽摳搜了不願意靠近廚房的執事親自下廚、用烹飪通心粉的手法弄了頓滋味充足、輔料齊全的粉條大餐出來。 “沒有通心粉那麽彈牙,不過口感還行,煮起來也沒有通心粉那麽麻煩,換一次水就行了。”執事用晚餐,頗有些興致地看向琳達小姐,“這是因納得立那邊的生意?” “好像是的,據說是威斯特姆出產。”琳達小姐斯文地用餐巾擦著嘴角。 “既然拿來打發那些窮鬼,這種實心粉應該很便宜吧?”執事眼睛更亮了。 “確實很便宜,因納得立城裏的街邊小店都有售賣,二十五個銅幣十斤。”琳達小姐哪能不知道執事在打什麽主意,似笑非笑地道,“可惜的是,因納得立並不容許這種廉價的平民粉條大量流出,單人攜帶超過百斤離境就會遭遇盤查,如果說不清楚攜帶意圖,就會被‘請’去塔蘭坦荒原修路。” 還準備繼續追問的執事把嘴巴閉上了。 “為什麽不往外賣呢?”護衛疑惑地道,“運到摩西港來,賣四十銅幣十斤、五十銅幣十斤都行。” 不會磨損牙齒、口感又好的食品,一般市民也是願意掏錢的。 “誰知道呢,因納得立讓人看不懂的事情多了去了。”琳達小姐端著盤子起身,“就像那些亡靈,你們能想象這些能在戰場上綁走萊昂內爾王子的亡靈,居然還懂得繪畫和音樂嗎?” 沒去過因納得立的護衛&執事:“??” 次日清晨,天沒亮瑪麗就爬起來了。 瑪麗家裏有兩間房子,較小的那間用來關鴨子、放置農具種子糧食等雜物,全家六口都擠在較大的這間屋內。 和其他村民的住房一樣,這間比較寬敞、約有五十來個平方的屋子裏(鄉村居住麵積不緊張,但要蓋更大的房子需要更多建材,且冬天還有保暖問題,所以村民的住宅也沒可能寬敞到哪去)隻用木板隔離出了個小小的屬於夫婦倆的內室,外麵的大通間既是金姆和孩子們的臥室,也是一家人的起居室、廚房、客廳。 瑪麗穿好衣服從內室出來,繞過金姆和孩子們的床位用石塊和木板搭起來,再鋪了層幹燥的麥稈蘆葦、鋪上一層床單的大通鋪走到臨窗位置的土灶前,蹲下來在灶膛裏摸索了下,摸出兩個捂熟的土豆揣進懷裏,這便出了門。 農戶之家是沒有什麽早餐不早餐的,即使是要出門幹活的人,揣上一兩個土豆也就把肚子糊弄過去了。 和瑪麗一樣早早出門的,還有許多昨天也在亡靈領主老爺登記了名字的人……瑪麗從屋裏出來,就看到好幾個村民正打著火把,結伴摸黑往山下走。 “一起吧,瑪麗。”有村人看見出屋的瑪麗,朝她招手。 “好,等我一下。”瑪麗連忙跑出院子,跟村人匯合。 村子所在的山坡坡麵並不陡峭,雖然天色未亮,走起來也不算太困難,隻要小心些別摔倒就行。 瑪麗與剛巧碰到的幾名村民結伴走時,更多的村人走出家門,或三三兩兩抱團、或單人舉著火把,也在往山下趕。 天邊出現微光、普遍有夜盲症的村人也能看清略微遠點兒地方的景象時,與村人結伴下到山腳的瑪麗,和她的鄰居們一樣發出驚唿聲…… 往日裏空空蕩蕩、隻有鴨鵝和玩耍的小孩會跑過去的河灘上,出現了很多帳篷、認不出來的巨大機械;蘆葦叢過去點兒的河邊,還停著好幾艘船! “這些東西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昨天還沒看見呢!”瑪麗驚訝地不住踮腳張望。 “是啊,我們家住的地方最靠近山下了,天黑前也沒看見這邊有東西。”住在村子最下方的村人驚奇地道。 河邊出現的船隻不大,至少沒有村民平常時遙遙看見的、巴賽洛河河心行駛的那些吃水深的船大,但畢竟是船隻,還都是鋼架船,不是那種偶爾也會停在附近河岸邊的小漁船。 出現在河灘上的機械也很大,漆成讓人眼前一亮的亮黃色,一點兒也不會讓人感到害怕,隻是安安靜靜地矗立在那兒。 但是吧……隻是這些小船和看上去也沒有太嚇人的機械,就已經足夠讓村民們心生畏懼,不敢上前了即使那片河灘是村人看慣的風景,村裏的婦人們還經常跑到河灘上去撿鴨蛋鵝蛋。 這群沒有見過什麽大世麵,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二十裏外鄉村市集的村民,全停在了村口山腳下,遙望河灘,一邊竊竊私語,一邊不住往身後山上的領主大屋張望……領主大屋的人沒來,他們也不敢往前。 天光漸亮,領主大屋方向沒有動靜,河灘上那些帳篷裏倒是有人影在活動了。 好幾十個穿著統一服裝的小夥子出現在帳篷周圍,大多拿著杯子、脖子上搭著毛巾,到一間略大的帳篷前取燒過的水洗漱。 這些小夥子也發現了站在山腳下遙望著他們的村民,交頭接耳地談論了些什麽,有幾個人走出帳篷區域,往山腳下走來。 隔著老遠,其中一個看上去很精神的、高高瘦瘦的小夥子揮手跟村人打招唿:“你們好!你們是這座村子裏的人嗎?” 瑪麗連鄉村市集都很少去,陌生的青年男性讓她感覺又不安、又慌張,和其他村婦一樣緊張地往人群後方躲。 男性村民的反應也沒比村婦們好多少,甚至還比村婦們多了些自慚形穢……這些很有精神的小夥子穿著整潔幹淨的藍色統一製服和帆布麵的膠底鞋,紅光滿麵、自信又朝氣蓬勃,讓與這些小夥子年齡差不多的青年村民恨不能把髒兮兮的、穿著破爛草鞋的腳藏到泥土下麵去,絕不要讓對方看到才好。 關鍵時刻,還是兩位年齡在四十歲以上、大家都認為他們隻是來湊數的“老人”發揮了作用,這兩位已經不在乎丟人不丟人的的中老年男性走出人群,彎下腰,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起討好卑微的笑容:“日安,尊貴的先生們,我們是這兒的村民,是領主老爺讓我們來這兒、來這兒等著幹活的。” 高高瘦瘦的小夥子和他的幾個同伴已經大步走到離村人隻有不到十米遠的地方,聞言,這個小夥子和他那些同樣光彩奪目的同伴都笑了。 “可不要叫我們什麽先生,我們都隻是建材公司的工人。”高高瘦瘦的小夥子擺了擺手,笑著道,“我叫約翰,這幾個是我的朋友,我們是從因納得立過來的,有位亡靈雇傭了我們,就是這兒的亡靈領主了。” 約翰身旁,一個麵孔還很稚嫩的少年人好奇地道:“既然是亡靈領主讓你們到這兒來的,那就是說你們都是建材公司的人了?” 村人們麵麵相覷,過了會兒,才有個年輕村民壯著膽子道:“昨天、昨天我們被叫去領主大屋的時候,好像亡靈領主老爺是有說過,說我們這些人是要給一個建材公司幹活兒。” “那我們就都是同事了。”約翰笑著拍手道,“趁現在還沒開工,不如先去熟悉一下機器吧,就是那些,看見了嗎?” 到場村民老老少少四十多人,都顯得有些茫然無措,既不敢答應,又不敢拒絕,隻傻愣愣地站著,像是沒有聽到約翰的話一樣。 對這種似乎是很沒有禮貌的反應……約翰卻很習以為常。 他自己就是貧民區裏出來的窮人,他知道這些看上去也不太像是過著好日子的村人為什麽會看上去這麽無禮 窮人本來就沒有什麽眼界,更別提懂得如何保持體麵地與別人交際,可即使如此,窮人也是有自尊心的。 遇到超出自己理解範圍內的事時,隻有自尊、也僅有自尊的窮人,更加不可能像活得好的人那樣體麵從容地承認自己無知、承認自己什麽都不如別人。 不是無禮隻是害怕被嘲笑而已! 約翰放慢語速,學著他尊敬的巴頓幹員那樣親切耐心地對村民們解釋:“我們要挖掘那一整片河灘上的沙子石頭運到因納得立去賣錢呢,有些泡在水裏的地方也要挖走,就我們這麽點人,全靠人力去挖的話還不知道要忙幾年,所以咱們的亡靈老板就跟因納得立合作,借來了那些機器幫咱們的忙。” “那些機器可不像咱們這麽靈活,不光笨拙,還很容易出事故,所以我們要提前去了解這些機器,免得到時候操作不當傷著了人,那不光工錢賺不到,還要花錢去治傷病,可就虧大了。” 約翰往側麵退了半步,熱情地招手:“來吧,趁現在還沒到開工時間,咱們抓緊把該學習了解的學習了解一下,這樣等會兒開工了幹起活兒來就利落了。” 說話多用咱們、我們,多多把別人和自己放在一起考慮、多去設身處地為別人考慮,可以更快地得到別人的信任,也能更快捷地展開工作這是巴頓幹員帶約翰這批小年輕時,毫不吝嗇地傳授過的經驗。 約翰沒有用過一次“你們”,沒有把他自己和村民割裂開來,這確實很能讓村民們感覺到暖意至少村婦瑪麗看著這個陌生的小夥子時,不再那麽打心底裏不安了。 當約翰友善地示意村民們跟上時,瑪麗也不自覺地往前走,與其他村人一樣自然而然地跟上了約翰的腳步。 這群村民跟著約翰走上河灘、進入整齊排列的帳篷區域內,便聽約翰大聲對其他人喊道:“我們的新同事都來啦!大家快來認識一下!” 本來就好奇地直往村民們打量的小夥子們,有些比較外向的便圍了過來。 “你們好啊,我叫喬治,我還是第一次來外地呢!” “哥們兒,你們這裏離巴賽洛河這麽近,有沒有發過大水啊?” “發水也沒事吧,人家村子都在山上呢。” “我老家的村子也是在山上的,不過山沒你們這兒這麽大,小得多了。” “好像這邊的山都要比因納得立那邊的山大。” “誰說的,索倫森山脈也很大!” “誰還能住到索倫森山脈裏麵去啊!” 這些小夥子,全是因納得立市政廳的合同工,也就是曾經被巴特萊斯家趕到戰場上去當炮灰的那批倒黴鬼。 有點兒家世的都不能被這麽折騰,換言之,這批人裏麵就沒有幾個是出身好的,不是城市貧民就是鄉下進城的務工農民,極個別運氣特別好的也沒能混到過中產。 與這些山村裏的村民,階級差異沒大到能高高在上俯視的程度合同工中不少人,以前混得比這兒的村民糟多了,至少村民是有土地的自耕農,兜裏再也沒錢能比較容易弄到食物。 即使有那麽幾個覺得出生在城市就是要比鄉下人更高一等的人,在周圍人普遍出身不高的環境下,那點兒優越感也不敢隨便顯示出來…… 口音略有細微不同的聒噪聲中,部分外向的年輕村民忍不住開口插話,比較內向的村民也漸漸露出了放鬆笑容。 等哈欠連天的發配三人組跟耽擱了點兒時間才上線的橘貓老板從山上下來時,本地村民已經跟著因納得立來的小夥子們了解了不少跟機器一塊兒幹活時要注意的安全事項了。 同一時刻……被約翰心心念念的巴頓幹員,不,巴頓領主,正嚴肅地坐在永望鎮鎮政廳一樓的某個房間裏,沉默地盯著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今天是橘貓老板的建材公司正式開工的好日子,也是因納得立的公營農場到永望鎮招工的重要時刻。 因納得立的公營農場,是前永望鎮領主、那位倒黴男爵夫人的“遺產”這兩座農場都在永望鎮境內,曾經試圖綁架雪莉女士、大大得罪了市政廳的男爵夫人沒膽子繼續經營,索性低價賣給了市政廳。 塔蘭坦亡靈裏的農業專家考察了兩座農場,決定把這兩座農場都用來當養殖試驗基地一座養蚯蚓,一座養蝗蟲。 因男爵夫人隻賣地沒賣人(她不會蠢到讓市政廳有拿著奴隸買賣借口繼續收拾她的機會),兩座農場都得從頭招募工人,又考慮到永望鎮的就業率問題,市政廳隻安排了一半合同工,另一半從永望鎮本地招。 能在家門口工作,鎮上的人自然是願意的,一些原本在城裏打零工的年輕人都迴來了,這也就造成了永望鎮鎮政廳大院裏供大於求的招聘現狀。 這人頭攢動的一幕,讓從幹員位置上猛然被提拔到永望鎮領主的巴頓,心情萬分複雜…… 即使是現在的因納得立,好工作也不是那麽容易能找到的,這點子現實巴頓還是幹員的時候就一清二楚。 而這,也是巴頓內心極其割裂的最大原因都已經當了快三個月的永望鎮領主了,巴頓仍然沒啥真實感,就感覺自己在做一場很漫長、很美好、很害怕會醒過來的夢! 金幣女士啊他從前謹小慎微地偽裝成很忠誠、很能幹的幹員,隻是因為他心知肚明自己不是那種純粹高尚的人,所以才拚命掩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