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忘塵出現在孔雀樓的一刻,在京城的一處高樓內,一個病殃殃的公子哥,正在與一名年輕俊朗、額上有一粒黑痣,手上拿著個算盤的文士交流著剛剛得到的消息。


    兩人身處很大、很寬闊的空間,空間裏列著一排又一排書架,書架上都是琳琅滿目的名冊。


    而在這公子哥身側、腰間,掛著柄短刀。


    這是柄有無以言表的瑰麗淒美的刀,能令世上任何見到它的人都發出一聲難以抑製的驚歎。


    刀刃是透明的,刀身卻緋紅,像透明的玻璃鑲裹著緋紅色的骨脊,以至刀光漾映一片水紅,若是奮力聞嗅,似乎還能從刀身上嗅到一種微微而輕輕、輕輕而淺淺的淡香。


    這無疑是一柄能令人一見鍾情的刀。


    這當然就是金風細雨樓樓主蘇夢枕的那柄“紅袖刀”。


    ——和雷損的“不應刀”,沈虎禪的“阿難刀”,狄青麟的“薄刀”,兆秋息的“手刀”共稱大宋當世的五柄神刀。


    ——能擁有這樣一柄刀的,除了蘇夢枕又能是誰?


    而蘇夢枕之外的另一個人,自然是金風細雨樓的總管,號稱“童叟無欺”的楊無邪。


    在蘇夢枕和楊無邪麵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大摞文件。


    時至今日,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爭鬥已趨向明朗化階段,這也讓蘇夢枕整日埋頭於自己苦心孤詣建設的金風細雨樓“白樓”之中,與自己的得力助手楊無邪一同研究整個與雷損之間的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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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樓是金風細雨樓的資料庫、情報所,裏麵儲存著江湖上各種資料、消息、知識,乃是武林中一大資料中心,而楊無邪也幾乎稱得上是當時武林中的“百曉生”。


    經年以來,蘇夢枕指定計策、完成大事、決議定心,都隻需要詢問楊無邪的意見,再自己拿捏主意即可。


    楊無邪從來不是個會令他擔心和失望的人。


    但他近半年來,每天都會親自到白樓呆上兩個時辰以上。


    這全都是為了尋找雷損和六分半堂的弱點,並且針對這些弱點部署攻勢。


    半年來,從白樓中發出的明確針對六分半堂的指令,起碼有二三十次;而看似和六分半堂無關,實際上卻關係隱晦而至關重要的,至少也有上百件;最後是阻截六分半堂下達針對金風細雨樓的命令,則更是不計其數。


    如趙鐵冷潛伏六分半堂,混跡成十二堂主,最終組織拐賣孩童,惹人眾怒此事——這就是計劃之一。


    為此,蘇夢枕做了許多以前的自己絕不會做的事情。


    他打從心底知道這是錯誤的,但他不得不做。這是他自行走江湖,闖下名頭以來,首次拿出如此執拗、強烈、激進、用心的態度,隻因為這一戰必須勝、不能敗。


    他必須要贏了雷損。


    但今日,之前的種種資料、謀劃、計策、方案被掃到一邊,楊無邪呈遞上來的,僅僅隻有兩個信息。


    前者是一封信,來自於蔡京。


    後者是一個消息,便是宋虛已到了孔雀樓。


    蘇夢枕和楊無邪一人看一個消息,看完之後互相交換,一切的發生都是無言而默契的,這對主仆早在多年的風風雨雨之中,培養出他人永遠不可想象的信任。


    看完了信息,蘇夢枕詢問楊無邪,“無邪,宋虛的情報有多少?”


    楊無邪似乎早就準備好了,拿出來一本薄薄的書冊,這書冊大約十來頁的樣子,而且有很多很多部分都是空白一片,似乎隻是早早預備留著,但還無法尋找到足夠內容將其填充。


    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也不過是前麵一兩頁而已。


    蘇夢枕皺眉道,“隻有這麽多?”


    楊無邪道,“這些消息之中,隻怕足有一半難以確定、無法琢磨、半猜半疑,一半的一半都是不明、不詳、不知、不定,剩下一半的一半消息確鑿無疑,卻都是他的名字,外號,行事風格,所用的部分武功,以及迄今為止一路所做的俠義之事——當然,也包括蔡京信中告訴我們的這件事情,從在江陵發現的眾多江湖人士屍體、消失而又迴到其父母手中的畸形孩子,以及聞巡撫對我們不冷不熱的態度來看,此事不假。”


    蘇夢枕靜靜地聽著,因為他深知這位戰友的本事:楊無邪有過目不忘之能,你隨便說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名稱、一個地方,他馬上就能娓娓道出一切相關的情形,乃至年冊、特色、來龍去脈,他都如數家珍。


    最重要的是,他不隻是述說資料而已,對任何事,他都會在末了加上他自己的分析,而且這分析也一定十分獨到而精辟。


    毫無疑問,任何英明的領袖,都會喜歡這樣的手下。


    楊無邪果然給出了自己的分析,“……古怪之處太多,我猜想這個宋虛,應該不是真實身份,而是其他人假扮。”


    蘇夢枕點了點頭,道,“有猜想的目標嗎?”


    楊無邪道,“可能性有很多,有可能是丐幫的大仁分舵舵主黃蓉,黃蓉收留的跟班郭靖,近年來對權力幫造成不小麻煩但卻失蹤的浣花劍派蕭秋水,蜀中唐門起碼有五個人達到這個標準,慕容世家自慕容複以下起碼也有三個人有可能,以上隻是大宋內部……”他洋洋灑灑,一路道出近年來江湖上數十個炙手可熱的名字,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一而足。


    隻要滿足兩個標準,即能被楊無邪提及:一是武功不俗,二是行蹤詭秘。


    至於宋虛展示的少林掌法、武當拳法,這根本不算什麽實證,既然是隱藏身份,當然不可能是本身武功,少林武當的絕技更不能算決定性的,隻因這兩位泰山北鬥,多年來已散迭太多秘籍。


    俠義行事也可能是一種偽裝,楊無邪將其排除在標準之外。


    當然,還有一身很明顯的橫練外功,這同樣可能是某種偽裝,作不得數。


    不過,大明東來的李尋歡之侄“李忘塵”,神秘莫測的魔教嫡傳“仇統”,也同樣在列,成為“鐵手重判”宋虛可能的真實身份。


    聽到一半,蘇夢枕忽然開始咳嗽起來。


    咳得很劇烈。


    楊無邪立馬閉嘴,看著自己的主子咳嗽。


    蘇夢枕用手帕捂住嘴唇,嗆咳得腰也彎了,整個人像龜一般縮了起來。


    他咳起來的時候,簡直連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在變形、扭曲,他的眼睛發紅而充滿血絲,整個人的身體抽搐不止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捏住,腹部有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明顯抽搐,臉上的青筋像是蚯蚓和蛇在跳舞一樣糾纏跳躍,手指當然也在痙攣、顫抖,一下一下的唾液沾染著血沫,點點滴滴地落在了雪白的手帕上。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的聲音,一下一下地迴響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裏,像是象征著一個生命走向遲暮的鍾聲。


    楊無邪並沒有蘇夢枕做任何事情。


    他沒有去為蘇夢枕擦拭,也沒有為蘇夢枕拍背,甚至連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說。


    因為楊無邪清楚,蘇夢枕根本不需要更不喜歡這些安慰。


    這些安慰,不過是在提醒他現在的狼狽、醜陋、不堪而已。


    他自強,自尊,自傲,甚至是自負。


    這樣一個人,卻在繈褓中被“天下第六手”所震傷,從此以後身體孱弱,身患重疾,終年咳嗽,渾身是病。


    他平日睥睨天下,雖是個柔柔弱弱、清冷孤傲的公子模樣,卻有任何人無法否認的霸主氣質。可是一旦犯病,蘇夢枕立刻變成一條任何正常人都比不上的可憐蟲。


    據說蘇夢枕的身上,至少有三四種病,是常人口中的絕症,一旦得了其中一種,都必死無疑。除此之外,還有四五種病,則是因內力破壞根基、損壞的根基牽扯內力,一並勃發出來的,目前連名稱也未有。


    能帶著這樣一身重病,蘇夢枕居然可以將金風細雨樓從父親手中的小組織,經營到今天與六分半堂分庭抗禮的地步;帶著這樣一身惡疾,蘇夢枕竟然能夠成為大宋當世公認的五柄神刀之一。


    據說有神醫判斷,起碼在三四年前,蘇夢枕就應該埋進墳墓了。


    但是到了今天,他仍然活著,而且活得威風凜凜,沒有任何人敢小瞧,沒有任何人敢糊弄。


    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蘇夢枕就是一個生命塑造出來的奇跡。


    咳嗽聲慢慢消失。


    蘇夢枕以平靜而素淡的態度收起手帕,他的雙眼剛剛還滿是血絲,痛苦得像是要從眼眶裏麵擠出來,但現在裏麵的神采一閃、一亮,卻靜幽幽、清冥冥,如兩朵妖異的鬼火閃爍跳躍,移轉到了楊無邪的身上。


    蘇夢枕說,“繼續。”


    除了臉色比此前蒼白了一些,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就好像剛才的痛苦,對他而言簡直是稀鬆平常,如同常人的唿吸一般。


    楊無邪點頭道,“我認為宋虛起碼有八成可能,擁有另一種身份。而在這麽多備選人物之中,以魔教嫡傳‘仇統’最有可能是他的真正身份,而大明東來的‘小李飛刀’子侄‘快劍血玲瓏’次之。”


    蘇夢枕聽到“小李飛刀”幾個字,怔了一怔,臉上露出了一種好像是懷念的微笑,這種微笑中蘊含的淡淡暖意,竟將他那蒼白的麵孔中的寒意,也給衝淡了不少。


    過了一會兒,他才收斂了笑容,道,“這番話我好像聽你說過?”


    楊無邪道,“沒錯,上次在討論吐蕃惡僧鳩摩智襲擊燕子塢一事中,我與公子報告過此事。當時我的判斷是:李忘塵消失,仇統出現,李忘塵很有可能就是仇統。”


    蘇夢枕道,“這麽說來,李忘塵、仇統、宋虛,很可能是一個人的三個身份?”


    楊無邪點頭道,“沒錯。”


    蘇夢枕又問,“無邪,你認為他有什麽目的?”


    楊無邪苦笑道,“如果真是如此,那麽一切的內情,或許比我們想象中簡單很多——他隻不過是為了道理和公義。”


    道理和公義,這兩個詞匯一出現,蘇夢枕的臉上,立刻顯露出一種難言而複雜的表情。


    就好像是一個嫻熟老練的獵人,碰到了一頭棘手的獵物。


    身為京城黑道的兩大龍頭,蘇夢枕非常清楚,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仁大義。前者是令人毛骨悚然,後者卻是令人無話可說。


    如果一個讓你都無話可說的人,成為了你的敵人,你能不能打敗他呢?


    他長歎了一口氣,“李尋歡的侄子麽……如果真是他的話,那這件事情就很麻煩了。”


    楊無邪的記憶力很好,但他忽然覺得麵前的這一幕很陌生,蘇夢枕應該很少有說出麻煩這兩個字的時候。


    他馬上開始搜尋自己的記憶,去尋找記憶中蘇夢枕說出麻煩的次數。


    答案竟然是:一次也沒有。


    蘇夢枕此前竟然從來沒有說過“麻煩”這兩個字。


    說完這番話,蘇夢枕站了起來,淡淡道,“我們走吧,我想蔡京一定也將這封信送給了雷損,不管這位掌握了我們雙方證據的鐵手重判到底有什麽意思,我們都應當爭取他,起碼不能任由他倒向六分半堂。”


    蘇夢枕猜得沒錯。


    在他們說出這番話的同時,京城的另一個地方,一個身穿灰袍寬袖,一隻左手攏在右襟裏的老者,正在與一個低著頭的年輕人說出和蘇夢枕相似的一句話。


    這個年輕人低著頭的姿態,並不像是表現恭敬,而是因為他也是殘疾。


    他的脖頸好像是被人捏碎了,隻能垂著頭。


    在整個京師,隻有一個人能身受如此重創還能活著。


    那就是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低首神龍”狄飛驚。


    狄飛驚對麵的老者微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閃過一種狡黠,“我們出發吧,不管這個宋虛,到底是不是他人偽裝,隻要讓你親眼看上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虛實。我想這個時候,蘇樓主也一定已經前往了孔雀樓,到時候你也可以順便看一看他,最近半年做事那麽著急,到底是不是已經時日無多,他到底是真有底氣,還是在色厲內荏。”


    他一邊說,一邊拍了拍狄飛驚的肩膀,“我非常相信你的一雙眼睛,更相信你的觀察力。狄飛驚的一雙眼,是整個六分半堂,乃至於整個京城的珍寶。”


    能用這樣的態度和狄飛驚講話的,當然也隻有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了。


    除了蘇夢枕和雷損之外,京師裏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勢力,也都有了動作,因為這個宋虛,掌握著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重要證據,這個消息也已經傳播了出去。


    隻是除了諸葛正我、蔡高秦、蘇雷、方狄幾方之外,就沒有人知曉具體到底是什麽證據就是了。


    全京城的風雲人物,都在往孔雀樓前來。


    就連正在吃吃喝喝的李忘塵,也大致能感受到那空氣中微妙氣氛的變化。


    他知道,一場大戲,已步好了舞台。


    第四十五章 蘇夢枕與雷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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