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通常很濃,好像伸手抓一把就能留在指縫似的。劉府矗立在濃霧之中,時隱時現,似乎隨時都可淡去,直到金烏升騰,雲破天開,一線熾亮的金芒透下,霧氣才漸漸消散。


    許許多多的人,也在這時候來到了劉府。


    林平之便是其中一個,他弓著駝背,貼上藥膏,一個好好富家少爺,變成了如今這麽個畸形醜陋的怪胎,隻怕他琴爹親娘也認不出來。而旁人看他怪模怪樣,知是江湖中的怪客,心中忌憚,不願招惹,也算清淨。


    他一路自家鄉逃出,現在正心心念念想著丟失的父母。


    “不知道餘滄海這老賊何在……”林平之低著頭,卻以眼睛上挑觀察,忽地在人群上首位置的椅子上,看到了個趾高氣昂的矮子,路過的人麵帶諂笑,敬稱他為餘掌門。


    就是他!?


    林平之心急氣盛,雖知道了餘滄海武功地位均高不可攀,是自己惹不起的人物,但家破人亡父母被擒的深仇大恨又怎能冷靜下來,忍不住直視過去,握緊拳頭,雙目如火。


    哦?


    餘滄海正談著今日麵對了任我行該如何大顯神威,卻覺察到一雙不太友好的目光。他知覺敏感,反應極快,抬頭便循著那目光的位置一看……


    卻是一張笑臉看了過來。


    原來是那個叫做李忘塵的年輕小子,朝著自己遙遙一拱手,禮節完備,心意十足。在他的身側站著個弓身的駝子,被李忘塵擋了半張麵孔,瞧見了餘滄海,趕緊低下頭,卻無什麽特別之處。


    是錯覺麽?這小子對本掌門心悅誠服,何曾會發出殺意?


    餘滄海倨傲地點點頭,也迴了一禮,他對李忘塵印象不差,兼之從上官海棠處確認了神侯有意令其出任“黃字第一號”的事實,更是怠慢不得。


    餘滄海移開目光之後,李忘塵才迴過頭來,笑著對林平之道,“小兄弟,莫衝動。”


    林平之低頭,粗聲,茫然道,“兄弟,什麽兄弟?”


    李忘塵拍拍他的肩膀,“自然非你莫屬。”不等林平之駁斥,已低聲道,“過來說話。”


    他們來到僻靜位置,李忘塵從懷中逃出信件,拿去給林平之看,“你可記得的堂姑姑林詩音?”


    林平之愣了一愣,仍警惕看了李忘塵一會兒,隻是李忘塵目光清澈態度誠懇,還是個孩子,他終於忍不住接過信件看去,不一會兒已抬起頭來,“是我堂姑姑的筆跡,你……”


    李忘塵道,“你可以叫我李表哥。”


    林平之疑惑道,“可你看上去比我年幼這樣多?”


    李忘塵一本正經道,“這是童子功,童子功的意思就是練成之後相貌如童子,其實我已二十七八了。你也不想想,若我真如外表般年幼,哪裏來的本事敢來相助?你莫要糾結了,喊表哥吧。”


    他眼見林平之還是不信,忽然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一運勁力,一隻白白嫩嫩的幼態小手,立刻哧地一聲膨脹,變得又大又青,有根根粗壯的青筋暴突,猙獰恐怖,如同夜梟的爪子。


    李忘塵握緊了那銀子,成一個拳頭,晃了一晃,再攤開的時候,手心上隻剩下了一塊圓圓扁扁的銀餅子。


    赫然是以巨大力量,將銀兩捏得變形扭曲。


    林平之看得目瞪口呆,終於抬起頭來,毫不猶豫地叫了一聲“表哥”。


    李忘塵麵露笑意,十分暢快。


    ——他嗎的,自來到這個世界,見到的不是叔叔伯伯便是姑姑嬸嬸,見了誰都要低人一頭,今日卻總算能踩著別人當大哥了。


    李忘塵爽歸爽,立即說道,“此地將有大事發生,你即刻離開劉府,去這個地方呆著……”念出了自己的客棧所在,見林平之記下才繼續道,“你記住,要時刻關注這邊的消息,若有人說金盆洗手會出了事,我又沒有立刻迴來的,你就趕緊離開衡山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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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平之為難道,“可我父母還在餘滄海的手中。”


    李忘塵道,“這點你大可放心,不管我怎麽樣,保管餘滄海是要留下性命在此的。至於尊父尊母,嘿嘿,乘著餘滄海來此,我已遣人料理了——你瞧,這便來了。”


    林平之一愣,順著李忘塵目光一看,卻見從人群之中走過來一個道姑,一襲道袍,目光冷,態度傲,抿著嘴,配著劍,整個人渾身上下,有一種不可逼視的鋒芒。


    但她又美得無人不被吸引,以至於人人都想看她,人人都隻看了一眼,即被那威勢所攝,情不自禁移開了目光。


    她走到了李忘塵身前,低聲道,“已經按照你所說的做了,保準青城派來此的人裏已沒有了活口,至於表哥表嫂,均已安置好了。”


    李忘塵皺眉道,“其實也未必要殺這樣多……”


    李莫愁隻冷哼一聲,道,“這也算多?我連餘滄海也想一並殺了。”


    李忘塵隻笑道,“他?還得用一用。”


    這道姑不可置否,又轉頭掃了掃林平之,“你就是林平之?”


    態度高高在上,若仙子,如神女。


    林平之聽她說殺人如砍瓜切菜,心中已怕了七八分,又被她一看,登時都感覺自己給切開了,猛低下頭,“是,是……”


    李忘塵解釋道,“她是你我的表姑,姓李名莫愁,既然她說處理了,那就是處理好了,表弟去吧,煩請代我給叔叔嬸嬸問好。”


    聽到“表弟”二字,李莫愁疑惑地掃了兩人兩眼,忽地已明白了,翻了個白眼。


    林平之聽他們隻言片語,就解決了一直以來困惑自己的好大難題,真是閑庭信步一般,一時也是將信將疑。其實他自小到大,也未聽過自己林家的親戚有多麽厲害,倒是娘親的娘家洛陽金刀王天霸,名號如雷貫耳,更得他信任。


    但此情此景,林平之也顧不得其他,即刻點點頭,忙不迭離開了劉府。


    至此,李家兩人來到衡山城的目的已經達成。


    李忘塵看了看李莫愁,“今日你的殺氣很大。”


    李莫愁冷笑道,“若殺氣不夠大,實在很難活得下去啊。”


    李忘塵又看了看李莫愁手上的劍,“你也不佩拂塵了?”


    李莫愁哼了一聲,“我古墓派自祖師傳下來的,本就是劍法。我之前是以拂塵使劍法,已足夠縱橫江湖,但今日麵對強敵,非得拿出十成十的實力不可——倒是你!”


    李忘塵眨眨眼,“嗯,我怎麽了?”


    李莫愁厲聲道,“還這樣吊兒郎當的,不好好調整自己的狀態,你當這是兒戲!?”


    李忘塵隻笑了笑,忽地手上一揚,竟然也掏出一柄劍來,“我已經調整好了。”


    他到底隻有十三四歲,手腳較之常人短了一截,這柄劍也是柄袖珍短劍,二尺來長,玲瓏巧妙,與他身材匹配。此前藏在身側,竟然無人發現。


    這是李忘塵昨日拜別了令狐衝後,在衡山城鐵匠鋪裏花重金買下來的。


    李莫愁愣了一愣,遲疑道,“……你還會使劍?”


    在她印象之中,李忘塵還是那個一雙鐵掌,使著威力莫名奇大、能破許多招數的餓虎撲食的莽撞少年。


    李忘塵神秘地笑笑,“請君拭目以待。”


    他說完這話,轉了轉手中長劍,又藏在身側,優哉遊哉,搖頭晃腦,已離開了去。


    李莫愁看著他的背影,許久之後才喃喃道,“但願吧,隻因你這樣的人,今日若死在了這裏,未免太可惜了。”


    ……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十分順利。


    沒了嵩山派一夥搗蛋鬼,劉正風自然是金盆洗手,徹底擺脫了江湖一幹恩恩怨怨、愛恨情仇。


    而他所邀請而來的好友“楊渠”站在一旁,忽地高聲祝賀,願他未來能遨遊天地、縱情世間,縱享好大一場自在。


    眾多江湖人士齊聲歡唿,然後便該吃吃,該玩玩。


    當然,也有人閑談聊天,說華山派來了嶽掌門,泰山派來了天門道長,恆山派來了定逸師太,甚至連傳說與劉正風不合的莫大先生也親來,怎麽嵩山派一點兒沒有動靜?近幾年來,他們急切合並五嶽,常常提及什麽五嶽劍派同氣連枝的說法,今日卻不到此,真是說一套做一套。


    並沒有人注意到,幾位城中公認的高人前輩,在這大好日子裏,卻並未開懷暢飲,甚至可以說是滴酒不沾。


    自劉正風金盆洗手之後,他們便圍攏一起,坐在劉府最大也最中央的那圓桌子周圍,彼此看著對方,麵色沉靜,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有人上前詢問,“幾位值此大好日子,為何不大吃大喝?”


    這人走上前來,提出問題,其實是周圍無數人心中同樣的疑惑,可他們瞧見這群人肅穆的模樣,哪個不是一派掌門,又有誰敢多提多問?


    也幸好,江湖上從不缺乏愣頭青。


    劉正風抬頭,眼見是個彬彬有禮的青年文士,他最敬重文人,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我們在等人。”


    哦,等人?


    一些豎起耳朵的江湖人士,心中暗暗驚訝,到底是誰人能得到這樣多的掌門靜待,甚至一口酒也不喝?難道是嵩山派的左冷禪親至!?


    青年文士似乎也很疑惑,又問道,“到底是等誰呢?”


    他這問題,令許多人嚇了一跳,心想此人真是大膽又無禮,得了劉正風一次迴答還不夠,還非得追根究底不可,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麽?


    劉正風笑容一僵,已失去了耐性,使個眼色給旁邊的管家,想要將這人勸退。


    忽然間,化名“楊渠”的曲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那文士,看了許久才道,“年輕人,你叫什麽名字?不知為何,我瞧你容貌甚熟,難道是故人之後?”


    嘿,原來是個有背景的,難怪這麽不知禮節。


    旁人一聽,心中立刻腦補眾多東西。


    青年笑了笑,搖了搖頭,“我非你的故人之後,但卻和你的故人有些關係……我猜,那也就是你們等待的那個人。”


    曲陽本來細細看著這青年,一聽這話,忽地眉頭一挑,腦中一張須發皆白的麵孔一閃而過,眉眼竟和這青年有八九分相似,隻是少了幾許皺紋!


    但他下意識搖了搖頭,卻不敢相信。


    不過不需要更多,目前暴露的信息已經足夠,圓桌上的眾多掌門人物,全都緊張起來,同時看向了這青年,各個目光不善。


    青年好像根本察覺不到這些惡意,甚至都根本不看這些人了,而是背負雙手,抬頭看天,忽地歎道,“曲陽啊曲陽,你和江南四友一般,玩物喪誌,已瘋掉了。你甚至比他們瘋得還厲害,身為神教中人,居然和這自命正道的廢物們混在了一起,真是可笑,何其可笑。”


    此話一出,自詡魔教中人,聲音雖輕,實則卻如平地一聲雷,炸得場間一靜。


    忽地所有人有了反應,拔劍的拔劍,喝罵的喝罵,起身的起身,甚至那餘滄海一抬腳一踏步,手上一推,便已施展出青城派絕學“摧心掌”,直往青年胸口而去,這是下了死手。


    昔日他率眾圍困福威鏢局時,布下出門者死的威脅,正靠著這一門掌法,出門者受了一掌,被馬送迴鏢局內部時,心髒已碎裂成了七八瓣。


    對待這神秘的魔教青年,本不該下死手,而是生擒最佳,但魔教武功詭秘奇特,也不需要任何人留手留情。


    餘滄海大喝一聲,“魔教孽畜,速速伏法!”


    其餘眾人也絕不含糊。


    “大膽!”


    “說,你和任我行什麽關係?”


    “諸位賓客可自行去留,接下來但有傷亡,我劉正風實難負責啊!”


    “什麽,魔教?”


    “日月神教來砸場子了?”


    “我說嵩山派怎麽不來……”


    一時間場麵混亂,而混亂之中隻有一件事情切切實實地發生了。


    餘滄海一掌狠狠打在了青年的胸口,發出一個渾厚的聲響。


    人們的臉上已露出了笑容。


    餘滄海也哈哈狂笑,“你這小賊,太不經打……”


    曲陽卻忽然道,“不對,不對,不對,你這張臉,你這張臉……”他身子極顫,瞪大眼睛,聲音徒然高亢起來,情緒混亂而激烈,活像是隻待宰的豬。


    劉正風匆忙道,“怎麽了,曲兄,此人到底是誰,和哪位魔教人物有關係?”


    曲陽根本不管,隻膽怯地看向那青年,忽地大叫一聲,“任我行,任教主,你是二十五歲的任我行任教主啊!”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沒有一個麵色不是大變!


    而在這其中,臉色最難看,最驚懼,最害怕的,莫過於餘滄海了。


    他驚駭地看向那青年,才發現自己十成功力的摧心掌下去,此人身子不搖不晃,臉色不喜不怒,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看向自己這邊一眼,根本不受任何影響。


    餘滄海正要收手,青年已看了過來。


    他就看了餘滄海一眼。


    餘滄海就成了幹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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