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行一身青衫,素淡地坐在椅子上,半灰半白的頭發半披散著垂在肩頭,和名字中唯我獨尊、專斷橫行的霸氣不同,他本人的氣質卻內斂之至,毫無半分外放的鋒芒,連深邃的眼眸都是猶如寂夜寒星般吸引人,而非銳利逼人的。


    他抬頭看向朱無視的時候,雖麵無表情,卻不怎麽嚇人,像是一個落拓和善的教書先生。


    但就是這副外貌氣質,卻令被朱無視內心微微驚訝,哦了一聲。


    這已經是海納百川、藏鋒集元之相。


    同修吸人內力的武功,吸功大法比之吸星大法還是好在有梳理氣息的方法。朱無視可以任意汲取他人內力,已至數千年之多,而這也不過是二十年前的水平。


    若他還願意的話,這個數字可以在這數十年間增加十倍百倍乃至於更多更多,但這樣的量的增加完全是沒有意義的,隻是能讓朱無視的持續作戰時間增加而已。


    耗費這樣大的功夫,最後也不過是等同於先天境界中的“氣力·周天不息”罷了。


    這樣的假先天,自然更比不過古三通精純無比的“精力·金剛不壞”境界。


    昔日一戰就是明證,朱無視內力再強,也要遜色一分,輸了半招。


    自此一役,朱無視總算知曉自己的道路之錯漏。


    他雖然天資不佳,幸好意誌力足夠堅強,這下便放棄了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以數十年的努力梳理經脈、導氣歸心,終於達到先天境界中的氣力之花“周天不息”,並以天下各門各派武功參考,悟出屬於自己的武學道理所在,達至“神力·六識通明”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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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還更進一步,將氣力神力水火相濟,終至“氣神·武道元神”水平。


    武道元神者,既將自身內力淩空而去,寄托他物,隔空操作,如意隨心,甚至令物質變化,虛空相生,幹涉現實。


    而朱無視所選擇的元神寄托物,正是他護龍山莊門口的那一座玉石大龍。


    隻要在那個位置,將元神與大龍相合,自成真龍天子之氣象,當即就是翻雲覆雨等閑間、驚濤駭浪起自我,大勢一成,一發不可收拾,自信就算是大宗師親自前來,自己也未必會輸!


    其實李尋歡也是走的這條路子,隻是他雖達到了氣力神力的小三合境界,卻終究沒有踏出兩兩相合的一步。


    他所選擇的元神寄托之物,應該在那柄飛刀上。


    至於任我行——當年的任我行畢竟是一代教主之身,其實比同時期的朱無視更勝一籌,早已達到了周天不息境界,武功境界更高得嚇人,也到達金剛不壞的水平,隻差一步就能兩兩相合,達到大三合中的“先天罡氣”。


    但無奈吸星大法自有缺陷,失了吸功大法之中導氣歸流的法門,以至於其時的任我行內力混亂,經脈受損,反噬自身,根底到底欠缺,也隻能止步於此了。


    當日的任我行,水平和如今的李尋歡相似。


    都是成了小三合中的兩步功夫,卻未曾兩兩合一。


    事實上,這也是李尋歡一出手即技驚四座,打得向問天、唐玉等人瞠目結舌、望而生畏的原因。這樣一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青年,居然和任我行站在同一水平線上,怎能不叫他們敬畏?


    不過這份水平,也並不放在現在的朱無視眼中。


    憑著吸功大法優於吸星大法的特性,任我行這個“同道前輩”,在他看來也不過是塚中枯骨罷了。


    但今日一見,他卻發現任我行的氣質大為不同,雖境界未曾提升,卻少了昔日的種種缺憾。


    吸星大法,吸星大法——好啊,這家夥真正將自己的光星全吸到了體內,一切內斂,氣力皆去,神意不在,成了個黑洞洞、深暗暗的無光所在!


    這正也是解決了“吸星大法”的缺陷,突破指日可待,而以任我行所行道路,應該是“精氣·先天罡氣”。


    不過既有了這路子……他要北冥神功又有何用?


    在朱無視審視任我行的時候,任我行也審視著朱無視。


    鏟除魔頭不敗頑童古三通的鐵膽神侯出名的時候,任我行也還在日月神教教主的位置上,自聽過這個後起之秀的名字。


    事實上,任我行雖未和朱無視打過交道,卻見識過古三通這個桀驁不馴的狂徒。


    大明朝的江湖畢竟就這麽大,古三通立誌挑戰天下高手,來迴來也就那麽幾個選擇——他自詡不如張三豐,又小覷左冷禪,尋不到風清揚,這三位並未交手,一路苦尋下來,依次勝過了武當衝虛道長,峨眉獨孤一鶴,薛家莊薛衣人等等人物,之後與如日中天的日月神教教主任我行交手,卻是個不勝不敗的平局。


    當年的任我行,武功尤勝古三通一籌,但是吸星大法的憂患未去,不可久戰,否則體內雜亂無章的內力作亂造反,立刻叫他生不如死。


    一番酣戰,兩人都發現了這點,其實古三通依靠著金剛不壞體,本是可以拖時間取勝,卻又自覺不夠痛快,於是脫身而去。


    這一戰既叫任我行倍感屈辱,又令他清醒地認識到了吸星大法的缺憾,同時還令任我行對古三通此人頗有印象。


    後來知道古三通被鐵膽神侯朱無視所敗,就記住了朱無視這個名字。可惜他興致勃勃前來一探,才發現朱無視雖有真材實料,但要和古三通交手,這戰績還是水分過大,朱無視卻大肆宣傳此番戰績,毫無羞恥之心,足見所謂鐵膽神侯,恐怕並不如眾人所料那般堂皇正義。


    當年正是大宋那邊的老四大名捕之“諸葛正我”崛起之際,而細細觀看朱無視的生平,有心人就會發現兩者極為相似,朱無視可說是就照著諸葛正我的人設抄襲,一路都是炒作過來的。


    鐵膽神侯?網紅神侯!


    朱無視?炒作狗!


    任我行本想調查其中內情,他乃天生梟雄,心知若能把握到一些證據,朱無視顧忌名望,恐怕要受到自己擺布,其人為皇親國戚、威望日隆,將他安排了,大半個朝堂豈非都在自己掌中。


    可惜此事還未實施,任我行即被東方不敗篡位,久困西湖湖底,經年之後才得到貴人相助脫困。而那貴人知他亟需同道,一番牽線搭橋,找到的合作夥伴居然正是個朱鐵膽。


    ——嘿,我當年就知道,這小子並不老實,居然也混在咱們這個圈子,看來他隻是個更高一層的左冷禪罷了。


    這是任我行得知此情的第一個念頭。


    可以說,朱無視對任我行有不屑之意,覺得他老掉了牙,任我行也瞧不起朱無視的虛假偽裝,手段下作。


    當然,他們倆都是城府極深老奸巨猾的人物,這份真意自不會隨意暴露出來。


    任我行一伸手,皮笑肉不笑道,“朱老弟,你坐。”


    朱無視冷漠道,“你叫我來做什麽?你可知道,現在的情形並不容你進入到京城之中,若你我之間的見麵被人發現,本侯隻怕也擔待不起。”


    任我行神情自若,似乎並未聽到朱無視的責怪,“我得到消息,李尋歡已中了你的招了。”


    朱無視眯了眯眼,“哦?”


    任我行道,“既然如此,你該將人直接交給我。他殺了向問天老弟,我要他受盡折磨而死!”


    朱無視沉聲道,“他的武功,並不可以小覷,若是一般高手還好,偏偏還是飛刀一類的殺器,一經發出,一切威力心神氣力都集中飛刀之中,人不過是個空殼。就算你我同時出手,若一個不小心,也要被他重創致殘甚至致死,若無精氣神氣的大三合‘天人合一’的本領,又怎能恢複如此傷患?”


    任我行道,“那就偷襲、下毒、陷阱……嘿嘿,老弟隻怕也不是想不到這些吧?”


    朱無視凜然道,“任教主莫要胡說,我怎可做如此不仁不義的事情!”


    任我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以一種詭異的目光看著朱無視,朱無視卻神情自若,仿佛這番話發自於心,字句屬實。


    任我行看了半天,也見不得半點心虛,終於很是佩服地歎了口氣,“不虧是享譽天下的鐵膽神侯,即使是東方不敗自詡武功天下第一,張真人修為震古爍今,王重陽號稱再世人仙,他們的臉皮與你相較,隻怕也輸你一籌啊。”


    朱無視麵色不改,全當任我行並非諷刺自己,“不管如何,李尋歡暫時不能動。”


    任我行卻冷笑道,“我知道,你一來是不願全心全意給我做事,二來是忌憚李尋歡背後的李唐李宋兩家,三來是你眼見我的困擾,唯恐自己的吸功大法有所缺憾,所以也覬覦北冥神功,四來恐怕是想要用一用李尋歡,鏟除一些異己,正如好不容易拿上一柄好刀,自然要物盡其用再融掉,是否如此?”


    朱無視搖頭道,“任教主卻錯了。”


    任我行道,“哪裏錯了?”


    朱無視說,“第一點就錯了。”


    他看著任我行,臉上忽地露出了譏諷而刻薄的神色,一字一字地說,“任教主有青龍會撐腰,朱無視怎敢不為兄盡心竭力乎?”


    ——青龍會。


    這個名字從朱無視的口中說出來,卻叫任我行的臉色微變。


    青龍會,這正是救他出西湖的勢力。


    這話明裏是在解釋,實則卻是在暗諷任我行堂堂日月神教的教主,現在卻要靠著青龍會這顆大樹才能迴來奪權,任我行何等不可一世之人,怎能受得了這樣的侮辱。


    任我行忽然幹笑了兩聲,聲音尖銳,猶如金鐵,“朱鐵膽果然名副其實,膽大得簡直能包天了。”


    他卻罵朱無視“狗膽包天”!


    說話之間,椅子扶手之上,一根手指忽然彈了彈。


    空中忽然傳來了一個很奇妙的聲音,就好像是朝著一個羊皮袋子裏瘋狂地灌水,一下一下漲大這個羊皮袋子一樣,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但是若循著聲音看去,隻看得空無一物,怎麽也找不到這個“羊皮袋”。


    朱無視不知是比任我行更沉得住氣,還是根本未曾聽出來其中隱語,麵色不改,隻挑了挑眉。


    他伸手一指,淩空點去。


    空氣之中忽地“啵”一聲,登時一下爆裂開來!


    伴隨著這一個聲音,房間裏大大小小的桌椅、碗筷、燭火,在這一刻全都動了一動。


    燭火飄搖跳躍,拉扯著兩個人影起落。


    碗筷和桌椅則在一連串哢哢聲響中,盡皆當場碎裂。


    那種碎裂根本不同尋常,簡直像是他們本就是裂開的,隻是被人用線拚在了一起,現在輕輕一扯,當場分崩離析,是那樣的幹脆,也那樣的簡練。


    緊隨其後,才有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侵泄出來的氣流,從兩人的中間一片空間,朝著四麵八方淩厲無比地打砸過去,房間裏的事物已經碎成了一地,隻剩下牆體四壁遭受反複的衝擊,甚至都有了一種搖搖欲墜的趨勢。


    對視著的朱無視和任我行發絲飛舞,卻隻看著對方。


    過了好一會兒,朱無視背負雙手,忽然輕輕一跺腳,“停。”


    如同金口玉言一般,房間立刻就穩固了,不搖動了。


    任我行目光一瞪,卻不說話。


    整個房間,唯有他坐下的椅子毫發無損,但他也隻能保住這一張椅子了。


    朱無視卻笑了,笑得弧度不大,卻已經是十分難得了,“任教主的話我記著,但總歸得從長計議。不過我有一事,倒是十分好奇。”


    朱無視笑得越燦爛,任我行就越是麵無表情,“請說。”


    朱無視道,“依我看來,任教主實已完善了吸星大法的缺憾,早晚可達到‘先天罡氣’的境界,也不輸給在下,又何須什麽北冥神功了?”


    任我行似乎並未想到朱無視會這麽說,愣了一愣,看了他兩眼,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你還不知道,對對對,對極了,你哪有能耐看出來。”


    朱無視一怔,“什麽?”


    任我行笑得已讓朱無視覺得很惡心,“恕我直言,老弟你的武功天賦,實在是……”


    朱無視皺起了眉,怒喝一聲,“你什麽意思!?”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說你天賦不行,正如你和古三通同樣得到奇遇,怎麽也要弱他一分一般。你若得到的是吸星大法,隻怕也隻能坐以待斃了,否則你怎看不出我隻是暫時解決了問題,要再進一步就又會複發?”


    朱無視雙眸射出銳利無比的光芒,終於忍不住踏前一步,“你!”


    即使是被罵作狗也未曾憤怒的朱無視,現在卻被古三通三個字給激怒了。這個處處壓他一頭的不敗頑童,實在是朱無視心病中的心病。


    若說這話的是其他人,朱無視決計要讓其見識見識吸功大法的厲害。


    偏偏是任我行,此人現在背靠青龍會這座大樹,這個勢力是少數能夠橫跨三國的組織,其中深不可測,即使是朱無視也隻見過他們冰山一角的力量,就這也足以令朱無視心生敬畏。


    別說任我行武功極高,手段層出不窮,本就難殺。就算他束手就擒讓朱無視去殺,朱無視也得投鼠忌器。


    一念及此,朱無視麵色又青又紅,忽然冷哼一聲,轉身就走,“今日的事情就到這裏了,李尋歡會交給你的,隻待我用完了他之後。”


    砰一聲,房門已關。


    但任我行傳音入密的聲音,卻隔著房門傳進了朱無視的耳中,“別怪為兄的沒有提醒你,你的吸功大法雖比吸星大法完善,卻也有自身缺憾所在,在此類武功之中,也就唯有北冥神功最佳,你若想要再進一步,也得指望著這門武功不可了——畢竟,以你的武學天賦,又怎能如為兄一般完善神功,就隻能照本宣科按照武功練了!哈哈哈哈!”


    朱無視麵不改色,似沒聽到一般疾步而去。


    他走過的路上有一棵大樹,枝繁葉茂,樹冠如蓋,但在他走過之後,大樹的樹冠上所有的葉子居然莫名其妙全部枯萎了。樹葉之上,飽滿盈綠的光芒頓去,變得萎靡幹枯,喪失了一切生命力,似乎一下子全部都穿越到了秋冬時節。


    風一吹,嘩啦啦,大片大片的枯葉紛紛揚揚,如雨而落。


    而另一邊,黑暗的房間之中,任我行等到朱無視遠去,笑容頓收,神色逐漸猙獰,目眥欲裂地看著眼前。


    他雖然激怒了朱無視,但自己又何嚐好受?一代梟雄,幾時輪到了靠著青龍會的名頭才能保全自己的慫蛋?幾時再嘲諷朱無視又能怎樣,向問天和江南四友死了便死了,自己的人被殺了,自己居然連對李尋歡下手都沒辦法,這是怎樣一種屈辱?


    他嗎的,久久未出江湖,這一個一個後輩,怎地都這樣難對付!難道我真是老了沒用不成?


    任我行忽然怒喝一聲,狠狠一踩地麵,長身而起,也跟著離開了房間。


    他離開房間許久之後,這間又矮又小,又黑暗又逼仄,處於整個BJ城角落,誰也不會在意誰也不會注意的房間,忽地搖晃了一陣,然後坍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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