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困惑著到底怎麽稱唿她才好,她倒先笑了,說話都是平常不溫不火的語氣:“你來了。”也許是外貌上畢竟是八十老太的緣故,神情裏摻雜了些許慈愛,可是那一笑竟又透露出女孩子的嬌憨。最可怕的不是她詭異的妝容,而是那身並不合身的連衣裙搭配她的年紀,使得她怎麽看都像是精神極度不正常的人,滑稽而可憐。


    偏偏眼神又如此冷靜!


    她一步步朝我走近,逼得我不斷後退,直到背部靠上冰涼的牆壁。手一抓,又滑又濕,滿是青色的苔蘚。


    已經退無可退了,她一直看著我,嘴角保持向上的弧度。


    不用問,我也知道她是誰了。隻是……


    “什麽時候……”你是什麽時候變成奶奶的?


    她“咯咯咯”地捂著嘴笑,皺紋像金菊怒放,瞥了我一眼:“說了多少次了,還這麽不愛惜自己。”說著就要伸手摸我的臉,我一扭頭,躲了過去。


    可她不以為怪,憐惜地盯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看看你,黑眼圈都出來了,臉又這麽幹,最近沒有好好睡嗎?不行的哦,會老得很快的。還有,多久沒塗臉了?我買給你的那些護膚品,你都沒用過嗎?真傷心,就算是我寄放在你這的,你也要多長點心啊。”絮絮叨叨了一堆,仿若真是上了年紀的長輩。


    我想起來,這本就是她的身體,她當然要比我更心疼。虧媽媽還以為奶奶突然變得那麽關心我,是因為對二叔家冷了心呢。算一算,大概就是在爺爺中風那段時間。她住在我家,半夜從樓梯口爬上來的那團黑黑的東西,醫院時隱時現的鬼影,鏡子裏一模一樣的自己,並不是我的夢境。


    雨漸漸地大了。


    “猜到我是誰啦?”她微笑道。


    “我一直都知道你在,但沒想到你在奶奶的身體裏。”我很想問她,真正的奶奶是不是已經死了。


    “年紀大了,不經摔。還是青春的肉/體更好些。”


    她的臉靠得太近了,鼻子都快觸碰到我了,我聞到從她那即將枯死腐朽的身體上散發出來的香味。竟然還是dior真我淡香水,她上次送了我一瓶。她戴的手鏈,十指塗的粉晶色指甲油,甚至支撐起這具老態龍鍾身軀的細中跟銀灰魚鱗涼鞋,都和送到我家裏的一模一樣。


    “你怎麽都不用?不喜歡嗎?”她說,“真想好好地打扮你看看會是什麽樣子。你總穿著牛仔褲,我很不滿意。”


    因為我這張臉,這副身體,都是她的。差點忘了,她才有決定權。


    “你是想把一切都要迴去嗎?”我問。


    她微微地冷笑。二十年前,她就打算這麽做了。就在身後,那口漂著阿諾屍體的大水缸,原本是要溺死我的。可是,謝明珊正好目睹那一幕,還找來了阿恰。


    “還記得那個遊戲嗎?”她語氣格外調皮,“抓到你了,現在……輪到你做鬼了。”


    猛地,伸手就攥緊了我的手臂!


    我心髒驟然頓住,盯著她渾濁的眼球往裏看,想看出點什麽。她的脖子突然“哢嚓”一聲,扭成了詭異的角度,向肩膀耷拉。


    再也忍不住了,我撕裂嗓門般尖叫出聲。


    手臂的力量漸漸消失,隨著她身體慢慢地倒下去,我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王衍之那張毫無生氣的臉。烏黑的眼瞳,直直對著我,樣子已經比昨天要好上很多了。


    我像見到救星一樣,立刻撲向他,卻抱了個空。


    “過來。”王衍之邊輕聲說,邊站到我身前。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地上的屍體,好像還有事會再發生。


    果然,不一會,她的手動了動,身體先是蜷曲,然後兩隻腳紮根到土壤裏一般,有了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頭還是歪向一邊,整個人像斷了線的木偶,隻有兩隻眼珠子還在轉。然後,她嗬嗬笑了兩聲,一伸手,“哢”,又把脖子掰迴原處了。


    我看得有些害怕,死咬著嘴唇,不敢說話。


    王衍之說:“別怕。”


    我看著他濕漉漉的頭發,慘白的側臉透出一股死氣,可說話如此堅定溫柔,不由得讓人感到安心。他是我手裏的牌,用壽命為代價喚他迴來,不知道是舊時感情多一些,還是現實需要更占上風。


    “你還是把他帶迴來了……”她陰惻惻地說。


    見我不語,她嗔怪道:“真大方。”


    也對,她是要不高興的,我用掉的可是屬於她的壽命。


    “對了,你知道媽媽此刻在哪嗎?”她笑嘻嘻地問。


    我眼皮突突跳,掏出手機發現沒信號,才想起這裏加上我,一共有兩隻半的鬼。


    “你把她怎麽了?”我什麽也顧不上了,衝上前就狠狠揪住她的衣領。


    “哎,你要不猜猜看呢?”一股冰冷的氣息噴到我的臉頰上,她順手又摸了摸我的頭發,低聲輕笑,仿佛小女孩那般調皮。


    腦子裏隱約閃過一個畫麵,就在二樓原來的那張貴妃椅上,她每次都是從地板上伸出手來,輕輕拽動我的頭發,有時稍微用力了,我就會大叫起來,驚醒睡在隔壁房的奶奶,惹來一頓痛罵。那時她就從椅子底下探出個頭,一雙幽深的眼睛盯著我,笑得特別開心。我指著她,說她才是元兇,是壞孩子,但沒有人相信,隻會用怪異的眼神看我。


    所以,奶奶從來都不喜歡我。可我以為這麽多年了,她終於被我的乖巧感動了。


    “本來還想多跟你玩一玩祖孫遊戲呢,下一次,啊,下一次的話,變成媽媽,你還能認得出來嗎?”


    我心如擂鼓,整個人止不住地發抖,王衍之出聲喊住我。愣愣地抬眼,手不由得鬆開。就那一下,她突然整個人往後傾,倒在了被大雨浸淫的泥土地上。


    “謝春生,你在幹什麽!”門邊響起怒氣衝天的嘶吼。媽媽雙臂拎了兩大個裝滿東西的黑色塑料袋,不可置信地望向我。很快,她袋子一丟,就衝上來要打我耳光。王衍之攥住我的手臂,一把把我拉到一邊,堪堪躲過。


    媽媽呆了呆,沒顧得上再追著揍我,趕緊俯身問“奶奶”:“您要不要緊?爬得起來嗎?來,我給你搭把手,你自己慢慢地起來。”雲山人迷信說,老人家摔倒是不可以去扶的,要讓其坐一會,再自己起來,不然很快就會過世。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過來。其中一個人還沒到就扯著嗓門喊:“淑娣,阿富問那口小棺材還要不要送過來?”


    “送什麽送啊!一定是弄錯了,三口棺材還嫌不夠嗎?”另外一個人啐了她一口。


    那幾個人就停在屋子門口,站著說話。又有人叫喚道:“淑娣,你在不在裏麵……”那是媽媽的名字。


    媽媽的臉立刻變得很難看,眼神裏甚至閃過幾絲慌亂。她害怕地盯住門外,看向奶奶時又多了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一下子明白了。媽媽以為我在爭執下推倒了“奶奶”,這要給外人看到了,就是家醜外揚了。媽媽這人最好麵子。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如此詭異的一幅場景。


    門卻在這時輕輕掩上了。是王衍之。


    他神情肅穆地盯著“奶奶”看了一會,想要從“她”那張被雨水打濕得糊掉妝容的老臉上看出點什麽。我名義上的這位“奶奶”,不慌不忙,沒有借勢媽媽的手,自己慢慢地站了起來,理理頭發,很是從容。即使衣著狼狽,舉止投足間,卻總透出一股大家閨秀的味道。


    我們幾個都沒有說話。媽媽忽然轉頭瞥見了那口大水缸裏浮著的阿諾,忍住沒出聲,臉色變得更加慘淡。沉默了一會,她的注意力更多的還是放在外麵人身上,放輕了腳步,走到門邊,耳朵放門上聽,還一邊揮手示意我不能出聲。


    “哎,淑娣和烏笑都不在啊,隻有榮叔在裏間睡得熟呢。”一個女人說道。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看著她火急火燎地跑進來。打下她電話嘛!”


    “打了,信號不行,沒通。”


    “那就沒辦法了,自家小叔的事到底不會太上心。阿勸,那老二不是還有個大女兒嗎,你先聯係她,迴她爸家裏收拾下常用的衣服和東西,免得到時要燒了找不齊。”


    “哎喲,小點聲,榮叔在裏麵。”


    幾個人嘰嘰喳喳討論了小一會,腳步聲又漸漸地遠去了。媽媽這才偷偷把門開了點縫隙,望了兩眼,大大地鬆了口氣。迴過頭,她射向我的眼神充滿責備,好似在質問我。


    “哎喲,阿生她奶奶,千萬不要和小孩子計較啊,”看到“奶奶”走近了,她立刻又換了副表情,滿臉堆笑,“我迴去會狠狠抽她的。”


    她們挨得太緊,我心生不安,快步衝上去,隔在她們中間。我不敢也不能揭穿“她”,隻好低頭說:“我來扶奶奶,媽媽,你先去忙。”


    媽媽掃了我一眼,點點頭,又好生安撫了“奶奶”幾句。“奶奶”隻是微笑,也不多說。


    外麵又有聲音響起來,好像是送小棺材的阿富家夥計。


    “水缸裏的……放著我來處理。你可千萬別碰,髒死了。”媽媽匆忙交待完,就先走出去,她轉過身那一瞬間,“奶奶”衝我笑了笑,就跟我小時候那會一樣。然後,“她”湊到我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話。


    我整個人像觸了電一般,顫栗起來。


    過了好久,整個花園裏隻剩下我和王衍之。空蕩且安靜,細雨聲沙沙地響,芭蕉葉上的雨水分明滴到了我心頭上,磣得發涼。


    王衍之抱著我,耳畔也是冰涼冰涼的,沒半點活的生氣。他溫和地問:“她剛和你說了什麽?”


    “王衍之,”我反問,“你知道我的遺骨埋在哪裏嗎?”


    他的手臂好像僵直住了,輕聲說:“來不及找,我就已經死了。”


    “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每個清明節,有沒有人去給我燒點金箔紙,貼點素花,”我的精神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不由自主地咧嘴笑,“她剛剛問我,‘小偷,想不想知道你的骨灰藏哪了’?”


    是的,她叫我“小偷”,再貼切不過了。我偷走了她本該屬於她的一切。


    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梳洗幹淨了,換了身本來的衣服,深紫色的碎花開襟涼衫,黑色的布褲,斂眉肅眼地坐在桌子邊喝咖啡。


    進屋之前,媽媽先警告過我,對“奶奶”要客氣些。


    “你奶奶跟我說,是她自己腳滑摔倒,你剛好要扶她。不管怎麽樣,你奶奶看著腦子不太正常,瞧剛才那身打扮,把我嚇死了。幸虧沒被阿勸阿川她們看見,這些親堂沒事就愛講,說出去還以為咱們家有精神病遺傳,看你到時怎麽嫁人!”


    原來如此。我想的還真沒媽媽多。


    “反正你不能刺激她,我看,她是上次摔倒傷到了腦子。你們老謝家怎麽就沒件好事讓我安生片刻?好了,那隻狗我花點錢,雇個後生家來埋,你自己絕對不要碰,一丁點晦氣都別沾上。真倒黴,怎麽連狗都死了?你二叔的事,我還得繼續去忙,你跟你奶奶待一會,她要哪不舒服了,你就去巷口診所叫謝大鼻來給她看。”


    “哎,小胡同信號差,一個電話都打不出去!不行,我得走了。”她又絮絮叨叨了幾句,從錢包裏掏出幾張潤之兄遞給我。


    看我傻傻愣愣,她歎了口氣,摸摸我的頭,說:“你幾時才能像個大人?我和你爸要哪天也不在了……真是不省心!”


    “媽媽,你路上要小心。”我隻說得出這句。


    她日漸佝僂的背影一直定格在我腦海裏,即使早已消失在胡同尾,即使我坐在“奶奶”對麵,我眼睛還是酸澀得發痛。


    “奶奶”吹了口咖啡的煙氣,無聲地對我笑。還真不知道她從哪裏學來這種小資的調調。


    王衍之就站到了我身後,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我肩膀上。這是我的一張牌,談判就這麽開始了。


    “你想要什麽?”我問。


    “要迴我的東西。”她說。


    “二叔一家是不是你做的?”


    “那也是因為你的錯。”


    我一時語塞。氣氛更加緊張,從裏間傳來爺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我站起身,朝那望了望,聲音漸漸地又平息了下去。


    “從正月初一那天開始你就陰魂不散跟著我,無論怎麽找都找不出你來,沒想到你會變成奶奶。多虧了你,我精神受刺激,斷斷續續記起了不少事。”我壓低了聲音。


    “奶奶可不是我害的,她自己摔下去的,”她笑道:“好不容易你身後那個被阿恰的師父收了去,本想好好地折磨折磨你的,沒想到你把他弄迴來,還用了我的壽命。”


    “所以,你害死二叔一家泄憤,給我警告?真好笑,那才是你家人,何況你也不是活人了。”


    她喝了一口咖啡,慢條斯理地說:“但我還是和這具身體一起長大了。害我變這樣的人是誰,你不是很清楚嗎?”


    “那你去找阿恰,到陰曹地府尋她仇。”說不定,阿恰早就轉世了。


    “你都不問問那些年我在她身邊過得好不好嗎?”她忽然幽幽地問。


    我心裏一驚,困惑地望向她。


    “那個女人啊,可真是個變態呢……”頓了頓,她說,“每天都會告訴我,你過得如何地好,讓我恨得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奪走本該屬於我的一切,你們還很心安理得呢。”


    這話一出,我更是莫名驚詫。


    “把我的身體還給我,”她直直地盯住了我,目光愛憐又惋惜,“你看,你把它糟蹋成什麽樣了?”


    “可是……”


    “我隻有這個要求。”


    “你可以殺了我,然後再占據這具身體,不是更容易?”


    “那不行,那樣就跟附身一樣,肉身還是死的。阿恰讓你變成了我,我需要找個懂這種南洋巫術的人,把我們換迴來。”


    仔細想想,這就是她幾次都放過我的真正原因。她也不是白白被阿恰困在身邊當小鬼養了數年的。


    “你怎麽就沒想過我會不答應?”


    “如果我換不迴去,就毀掉你所有的快樂。我得不到,也不能看著你幸福。”她聳聳肩。


    “從現在開始,如果你敢再傷害到我身邊的人,我會馬上拿把水果刀捅死自己。”我惱火了,一字一句地警告她。反正我原本就一無所有。


    談判像個無頭結一樣,越拉越緊,最後就陷入了僵局。我心中忐忑,好像自己就真的是個毫無廉恥的小偷,拿了別人的財富,還沾沾自喜不肯歸還。


    “讓我再想想。在此之前,你還是繼續扮演好奶奶的角色,多餘的事不準做。”這是我能做的最大讓步了。


    她頷首微笑。


    臨走前,我去看爺爺。一進門,就看見他蓋了薄被,平平穩穩地躺著。走近了,我稍微心跳漏了一拍。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直看著天花板,聽到我的腳步聲,才慢慢轉了轉眼珠子。目光很平和,就那麽看著我,也不知道他有聽到多少。


    我不敢叫他,轉身想離開,手臂突然被抓住。


    爺爺的手顫抖了兩下,喉嚨裏咕嚕咕嚕地,終於開口:“阿生啊,你要乖。”


    忍了許久的眼淚,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


    奶奶和叔叔他們是迴不來了,外麵那個“人”才是他真正的孫女。他是不是知情呢?我也弄不明白到底怎樣做會更好。


    我一路痛哭,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我甚至不敢走出胡同口,怕認識的街坊叫我“阿生”。我是應還是不應?


    “王衍之,我不想這樣的。”我哭著對他說。


    “我知道。”沉默了許久的王衍之說。


    這條胡同我小時候最熟悉了,常常和謝明珊跑來跑去。奶奶重男輕女,咂嘴和別人說:“又不是男孩子,跑什麽跑,真野。”別人就安慰她:“會跑才會長個頭啊。”奶奶還是很不滿:“長個頭有什麽用,又長不出寶貝根來!”惹得大家紛紛笑。


    胡同依舊,青苔依舊,笑聲早已遠去。


    “我剛剛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王衍之說,“你的遺骨,會不會放在阿恰那裏?”


    可阿恰要我的遺骨做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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