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廿九,約了明珊見麵,一同去買過年的衣服。可能是除夕前一天了,該買的都買了,商城裏的人沒有想象中那麽多。我和明珊試衣服的時候,王衍之站在櫃台邊看店主的兩個小孩下圍棋。我時不時會瞥“他”一眼,“他”手插在口袋裏,認真地低頭看,偶爾會揚起頭,跟著那倆孩子笑一下。


    “你看什麽呢?”明珊過來用手肘推推我,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過一會,做出個激動的表情,“那個王家二少莫非就站在那裏?”


    “唔……”我到底還是把王衍之纏上我的事跟她說了。


    明珊和我一起長大,同樣的年紀,自幼無話不說,是堂姐妹,更是最要好的朋友。很多不能說出去的話,我都會和她說。


    “明珊,你會不會覺得我是腦子有問題啊?”其實我心裏特別不安。


    她沉默著,像在思索什麽,我心情更壓抑了,一口氣堵在胸口亟待宣泄。然後,她才慢慢開口:“比起王衍言,王衍之會更靚仔嗎?”


    “珊兒妹妹,麻煩注意下重點。”


    “是,生哥哥,”她捏著嗓子,怪腔怪調地說,“珊兒記住了。”


    “好惡心,待會叫我怎麽吃得下飯?!”


    試好了衣服走出來,對著鏡子照,看不到王衍之的影像,但我感覺“他”在注視我。心裏麵沒由來地一陣慌亂,無關心動。中學時穿上裙子在校園裏走,被長得好看的男孩子看一眼,也會緊張地恨不得奪路而逃。我不敢迴頭,裝作“他”不存在。


    “生哥哥滿麵通紅,這是作甚?”明珊站在我旁邊,個頭高,腿又長,亭亭玉立,簡直就是天生衣架子。


    “為什麽你不能把身高分我一點?”


    “敢情你為此羞愧到不敢抬頭?我喚你幾聲都不應。喏,這件你穿著不錯,比之前試的都好。”


    其實我不怎麽喜歡逛街買衣服,她覺得好便好啦,省得再跑。我換下就讓店員包好,走到櫃台去付錢。


    王衍之麵帶微笑地問我:“好了?”


    大庭廣眾下,我不敢答話。再瞄,“他”又低頭看棋去了。白子有被黑子逼近絕路之勢,那圓臉的孩子苦惱道:“哥哥,我又要輸了,待會彈我臉能不能輕一點?”另一個說:“那你就趴到地上學小狗叫。”


    打單的店員插嘴說:“每次都欺負弟弟,你可長他幾歲,羞不羞?”


    做哥哥的不服氣:“反正他快輸了。”


    我付了錢,挽著明珊要走,迴頭看到王衍之俯下/身,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捏起一個白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棋盤上。


    “啊,兩個真眼!活了!”弟弟高興得直叫。


    “可是,不對啊,你都還沒下……”


    王衍之笑了笑,最後望了那倆小孩一眼,朝我走來。看我提著袋子,下意識地想伸手接,我突然不知作何反應,他也仿佛是想到了什麽,又縮迴去,自我解嘲地拍拍額頭。


    “你買衣服一直都是這麽快。”他感慨道。


    一直?嚴格來說,這鬼和我認識也不能算久吧。我覺得怪怪的,隻好說:“反正也就件衣服,圖個新年喜慶。你買衣服要很久嗎?”


    “沒有,一般是定做的。”


    我都不知道要接什麽好了。


    明珊走在前麵,迴過頭說:“你該不會是在和那誰說話吧?旁人看起來,你就是一個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的神經病。麻煩你後退十步,離我遠一些。”


    “‘他’就在你正後麵,不到五步的距離。”


    她瞬間定住,快速轉身,麵對麵地朝著王衍之,衝“他”擺擺手:“嗨,王二公子。”這家夥笑得一臉燦爛,行為如此突兀,路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我不動聲色地後退十二步,假裝不認識。倒是王衍之,禮貌地向她點點頭,即使明珊看不到。


    我們在“匠和風”吃的午飯。王衍之沒有跟來。


    “王二公子真沒來?”明珊左看右看。


    “真的沒來。反正你也沒差,看不見‘他’。”我恨不得用筷子敲她頭了。


    “這人……不,這鬼還真知情識趣,懂得給咱們女生一點談話的空間。可惜死得太早,活到現在肯定也是花邊新聞的版麵頭條,”明珊想了下,又說,“也不對,王家實在太低調,除了那個離了婚的大小姐,幾乎沒有出鏡過。”


    “我倒是見過王家幾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長得很好。”


    “那王衍之長什麽樣?網上搜不到‘他’的照片。”


    “‘他’長得很像‘他’父親王意堂,比‘他’哥哥還像。而且,王衍言的長子我也見過兩三麵,五官倒和王衍之有□□分的相似,就是少了顆痣。”


    “啊?王二臉上有痣?長哪?嘴角?人中?還是眉間啊?哈哈哈哈,感覺好滑稽。”


    她笑得太開心,我終於忍不住敲了她頭,叫她矜持點:“是淚痣,顯得有些陰柔了。”不知道為什麽,說到王懷銘的時候,我就想起王衍之說“他”曾經差點就會有一個孩子了,而自家大嫂又是“他”的前未婚妻。算一算王懷銘的年紀,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可是,這樣一個美貌的男鬼,按你說的,原先想要你的命,現在突然又說自己貪戀人世間的熱鬧,願意和你暫時結伴,那麽,‘他’到底圖的啥?”明珊止住笑,一口抿掉清酒,壓低聲音,“既然和大名鼎鼎的阿祝先生相識,找阿祝先生不是更好?反正通靈者也看得見鬼魂。”


    “聽聞阿祝先生並不喜歡和鬼接觸,隻是偶爾做點不太費力的事。我現在腦子還是很迷糊,好像莫名其妙被卷入了什麽大事件裏去。幸好有你可以聽我發牢騷。”


    “不客氣,我隻當在聽鬼故事,”她難得用認真的口吻說,“我難以判斷真假,雖然我媽沒少說過你讀書讀到癡呆,腦袋有點問題,叫我少和你來往為好……”


    “閉嘴……”


    “不過我覺得,我不知道的東西不一定就不存在,對不對?人要敬畏自己未知的世界。前些年,我家樓下的美嘉說,有個叫藍波的花椰菜妖怪天天跟著她,根本沒人相信她,都覺得是在胡鬧。她媽媽帶她去看過兒童心理醫生,但醫生說她很正常。”


    “藍波?《家庭教師》裏的?這也太離奇了吧?小孩子是太寂寞了,才想用這種方式引起大人注意吧。”我笑著搖頭。


    明珊放下筷子,目光直視著我,問:“可是,你還記得那個‘看不見的孩子’嗎?”


    我臉上的肌肉好像僵住了一樣,有那麽幾秒鍾動也不能動,寒意慢慢地從脊椎底端往上爬,太陽穴兩邊繃得很緊。我按了按,想舒緩一下,結果一抹,冷汗滴在手心裏頭。


    “明珊,叔叔有和你說過,我剛出生就快死了,然後被我幹媽給救了的事吧?”


    “對,說你怕給鬼知曉是從黃泉逃脫的,會又被拉迴去,所以不能輕易去醫院。”


    “我進單位前要參加統一組織的體檢,我幹媽當年留了道符,說萬一必須得到醫院去,就先燒了混水喝,但我還是難受不已,出了醫院給我媽打完電話就暈倒在路邊。”


    “真的有鬼?”她變得很嚴肅。


    “有。在醫院裏,我聽到很多淒厲的哭聲,但其他人一點反應都沒有。阿祝先生說,那道符是隱身咒,可以讓鬼暫時看不見我。”


    “她怎麽不多留一點給你?”


    “咒術對活人身體不好。她送我一個長命鎖,能避開鬼魅,但後來莫名其妙地丟了。”


    “這麽說來,那個和我們一起玩的小孩絕對就是鬼了。”


    我的耳畔嗡嗡嗡直響。


    我非常、非常、非常地害怕那個孩子。我和明珊管它叫“看不見的孩子”。


    那是我四五歲時的事。可能太過年幼,具體的事情想不起來,但有些記憶片段卻格外鮮明。


    那個小孩子是怎麽出現的,我不記得了,麵容一直都很模糊,總是看不清楚,每次好像就要看到臉了,卻總是很快地被打斷。我隻知道,那是個小女孩,和我一般大。無論我是在爺爺奶奶家,還是在外公外婆家,我都可以在角落裏看見她。然後,她對我招招手,我就飛快地跑過去和她到處玩。


    除了明珊,她是年幼的我最親密的玩伴,無時不在。她和我穿同樣的裙子,紮同樣的辮子,連蝴蝶結都一模一樣。


    “你爸爸媽媽是誰呀?怎麽都不來接你?”我曾這麽問她。


    她每次都是笑嘻嘻地不說話。


    “你叫什麽名字呀?”我問她。


    “你叫什麽名字呀?”她反問我。


    “春生,我叫謝春生。”


    “嘻嘻,那我也叫謝春生。”她捂著嘴笑。


    對,她連名字都要和我起一樣的。我很大方地答應了,還把明珊叫過來和她認識。


    可是,明珊說:“沒有啊,那裏沒有小孩子。”


    我睜大眼睛看,咦,確實沒有,剛剛明明在的。


    然後,我午睡的時候,她又出現了,和我一樣,散了頭發,穿著白色的小花睡裙,站在我床頭看我。


    “你剛剛為什麽跑掉?”我揉著眼睛問。


    “因為我想玩遊戲。”


    “我們可以一起玩啊,你不要跑。你想玩什麽遊戲?”


    “捉鬼,好不好?”她還是笑嘻嘻的。


    “好。可是隻有兩個人不好玩,要叫明珊一起玩,還有好多小朋友。”


    “好呀,我們剪刀石頭布,輸的就是鬼。”


    “我們玩過哦,其他人要躲起來,被鬼捉到的就會變成鬼。”


    我立刻爬下床,去喊睡在奶奶床上的明珊起來。我們又叫了鄰居的小孩來玩,一直玩到黃昏。


    再然後呢?中間我漏掉了什麽嗎?對,我記起來了!大家都不和她說話,愛理不理,我想幫她介紹新朋友,可是她伸出食指放在唇前,悄悄對我“噓”了一聲,不要我說出來。


    “我看得見你,你看不見我,嘻嘻嘻……我一直都和大家玩這個遊戲呀。”


    “不是說捉鬼嗎?”


    “都是呀,我好喜歡和你一起玩遊戲,”她是那樣說的,“不要和人說我哦,這是我們兩個自己玩的遊戲。”


    可是,我已經和明珊說了……


    “不守秘密的壞孩子,一定會被鬼捉走哦。我們來拉鉤,嘻嘻嘻……”


    “好啊。”


    明珊跑了過來,看我伸出小指,也學著我的樣子。然後,我們三個一起拉了鉤。


    “阿生,阿生,你要記得哦……嘻嘻嘻……”


    “阿生,阿生!”


    明珊用力地推我了一把,我猛然清醒過來。我不在童年的舊居裏,我在匠和風日本料理店裏。明珊就坐在我對麵,擔憂地望向我:“你好像魔怔了,剛剛表情很嚇人。”


    “小時候的這件事,你記得多少?”我接連喝了兩杯酒,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沒有太多印象。但我記得,那天是奶奶生日,一大家子在一起聚餐。伯母說你已經上幼兒園了,要學習幫大人擺碗筷。可是,你非要多擺一副出來,惹得奶奶很不高興。”


    “因為當時她就坐在三叔旁邊。”


    “那個位置是空的。我會記得,是因為我媽後來還提到了這件事。”


    “你也和她一起玩過。”


    “我以為,‘看不見的孩子’隻是個遊戲。”


    “是啊,我們拉了鉤,約定說不出去的。”


    “什麽?!”明珊終於變了臉色,手一抖,夾在筷子上的生魚片掉到料碟裏,醬汁濺了一圈出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她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我皺著眉頭迴憶。


    “阿生,”明珊沉默了一會,才緩緩地告訴我,“因為我告訴了阿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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