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才十五歲。


    剛上高一,功課不緊不慢,個頭已經趕上了媽媽,一切看起來都挺好。


    那天不是周末,有很大的太陽,媽媽還特地打電話向我的班主任請假,因為要去參加我外公外婆遷墓合葬的儀式。本來媽媽不想帶我去,可耐不住我一直在說。


    “如果我不去,外公外婆地下有知,會生氣的。還會被二舅媽抓到話柄,以後每見你一次都要和你說,我有多不孝,是白眼狼,外公外婆疼我沒有用。”


    我在外公外婆身邊長大。爸媽忙於工作的時候,都是由兩位老人家照顧我的,一直到他們相繼病逝。這是連我表哥表妹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多年來一直被舅媽們拿來說:“親孫子都抵不過一個外孫女。”


    媽媽很愛臉麵,經不起別人幾句譏諷,所以很快就答應了。


    我記得我們沒有坐大巴,而是坐小舅開的一輛麵包車過去的。那個時候小舅還沒有結婚,車也是找一個朋友借的,他還要過幾年才會做生意賺大錢。鄉間小路也還沒修好,一路顛簸,媽媽接連吐了兩迴。


    但是一進村子,濃鬱的桂花香就撲鼻而來,令人頓時神清氣爽。路兩邊的樹長得很高大,都是村民自己家種了數十年的了。


    我對風俗並不怎麽了解,看到他們一進祖屋,男的就開始戴紅色袖章,女的往頭上別上一支紅色珠花發夾,就問媽媽:“那我也要嗎?”


    一旁的阿菀翻著白眼,要把自己手裏的珠花發夾扔給我,卻被二舅媽罵:“要死呀,給我好好戴上去。”


    “醜死了,我不要戴。”


    二舅媽不由分說,把發夾直接扣到她烏黑的頭發上。


    他們並沒有準備多餘的珠花,因為沒料到遠在香港、不常走動的幾個親戚會特地迴來,分到她們時珠花剛好夠用。


    媽媽看了看我,說:“沒事,隻要有點紅色意思下就好了。”


    我那時留著長長的斜劉海,為了不遮住視線,用一支淡紅色的蝴蝶型發夾別住了劉海。


    大舅媽也說沒事。這樣最好了,我並不喜歡那種老式的珠花。


    然後,他們開始坐著聊天,喝茶,等待穿著黃色道袍的師公宣布扶靈上山的吉時。我剛開始坐在媽媽旁邊,但聽他們說話很無趣,眼睛就四處瞄。正好有一間屋子,門簾浮動,露出一張小小的臉,稚氣十足,盯著我看。


    我衝她招招手,她像小兔子一樣給嚇迴去了。


    反正也是閑著,我起身走到那屋子裏去,小姑娘正坐在一張小桌子前,一板一眼地寫字。看到我,眼睛立刻睜很大,把本子捂得緊緊的。她的手很小,我還是能看出那是小學作業本,心裏想,這個小姑娘真用功。


    她的頭上沒有別珠花。我問:“你不用上山嗎?”


    她搖搖頭,默不作聲,視線落在我劉海上。


    我模了模,指著發夾:“你喜歡這個?”


    她沒有說話。


    “等我從山上下來,就送給你,好不好?”


    “真的嗎?”她眼睛亮亮的,不敢相信。


    “真的,”頓了頓,我又補充了一句,“如果騙了你,就……就讓我被鬼纏住。”前一晚正好看了部鬼片。


    “好。”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伸出小小的尾指,和我用力勾了勾。


    正好風吹了進來,簾子動了動。有一點異樣的感覺,但很快消失不見。我繼續和小姑娘聊天:“我叫謝春生,你可以叫我阿生。現在換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王映媛。”


    “你怎麽不戴珠花?”


    “不去就不用戴。”


    正說話,外麵突然鑼鼓聲響,緊接著就是鞭炮連環轟炸。我捂著耳朵,跑到大廳裏。迴頭看,小姑娘站在屋門口向我揮手,她不準備去。


    這一天,原本可以順順利利地跟在爸媽身邊,目送著隊伍的最前頭幾個舅舅為外公外婆的靈柩扶棺,一路吹吹打打,沿著色彩斑斕的紙錢,到山上去,師公做法,撿骨合棺。可是,我的腳才踏出門,二舅媽就湊過來和媽媽說:“師公說了,來那個的和八字輕的不能去。”


    我知道她指的“那個”是什麽,正好幾天前才結束,大大鬆了口氣。二舅媽看向我:“阿生好像是輕八字的吧……容易沾上不幹淨的呢。”


    我想裝作沒聽到,一個勁地往前衝。


    可師公又說:“屬虎、蛇的不能跟去,屬雞的要口銜草,開棺入棺要迴避。”


    媽媽醒悟過來,一把拽住我,狠狠掐了兩下:“聽到沒?都和你說了,你根本不用來!煩得死,迴屋子待著去。”


    我不依,恨恨地不肯迴。


    爸爸口氣溫和地勸慰我:“聽話。你的生肖和你外婆相衝,跟去會驚擾她安息的。”


    我還能再多說什麽?


    其他幾個留下來的人倒是高興得很,有個二三十歲的女人說:“還好不用去呐,山頭上那麽毒的太陽……”


    我走迴小姑娘的屋子裏,一言不發地坐在邊上看她寫作業。


    她感覺到我的不快,停下筆,問:“姐姐,你很想去嗎?”


    “很想,那是我外公外婆呢,遠遠地望一眼也好。”語氣裏無比惆悵。


    她想了下,就站起身,走到門口,從簾縫裏往外探,喊了聲:“良仔!”


    沒一會,一個黑黑瘦瘦的小男孩鑽了進來。小姑娘和他低聲說了幾句,他開始一直搖頭。眼見不成,小姑娘轉頭衝我擠眼睛,小大人模樣地介紹起這個男孩:“他是良仔,我堂哥,他知道另外一條路可以到山上去的。”


    良仔苦惱地皺眉:“可我是屬蛇的……”


    我順勢拍他肩膀:“走走走,表姐請你吃雪糕。”


    小姑娘抿嘴笑,不肯跟我們去,她要留下來繼續做作業,一刻鍾都不想耽誤。


    我請良仔吃了足足五支雪糕,他才答應帶我抄近道上去。其實就是從斜坡爬上去。


    那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我遠沒有小我三歲的良仔靈活,一手巴住石壁,一手撥開亂草,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但很快就被他甩開老遠。


    “還要爬多久?”我問。


    “看你要到哪裏。”


    “可以望見他們的地方。”


    “那山頂吧。”


    沿途還能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鞭炮一路不絕。風灌到脖子裏,非常舒服,但我不敢分神。直到上頭良仔大聲地說“到了”,接過他伸來的手,借力蹬上去時,我才大大地喘了口氣。


    風景真好。房屋村莊田野都變小了,紅紅綠綠,宛如畫卷,不知是誰的神作。然後,我望見遠處的山腳有一抹異色,即使隔得再遠,我也知道那是棟建築物。


    良仔說,那是村裏最大的房子,即使不是最老,也有上百年了。


    “那個王意堂家的祖宅?”我一直都知道,這個地方近代以來最顯赫的家族。翻開民國以來的地方誌,一定會提到他家。


    “姐姐你也知道?他家的墓園就在我們後麵。”


    “啊!”我沒有由來地吃了一驚,才慢慢地轉過身。古式的牌坊,烏木的匾額,上麵書寫著兩個金邊大字:“故園”。


    我定了定神。良仔帶我走到另一側,指著山腰處,說:“我爸爸他們就在那裏。”


    中間隔了個山坡,但外公外婆的新墓地在半山處一個非常醒眼的位置。我看不清人,但顏色分明,直刺刺地映入我的眼睛裏。隱隱約約,那邊是人聲鼎沸,我想,外公外婆一定會心安的,子孫後代都有出息,平平安安。


    我對著他們的方向,跪了下去,默默合十祈願,頭著地拜了四拜。媽媽說過,對過世的人都要拜足四拜。良仔學我樣,也跟著拜。


    我本想就這麽下去了,可是良仔說:“好不容易爬上來的,我帶你去逛逛故園。”


    那墓園四周都被圍上了黑色的鐵欄杆,間雜著灰白的紋路清晰的大理石柱。


    “西側有個欄杆鬆動了,我們從那鑽進去,保準不會驚動守墓人。”


    我也才十五歲,玩心正盛,雖然墓園沒什麽意思,但他說得對,反正無事。


    過了欄杆,還有花叢,我們一前一後從石階上跳下去,在墓園裏四處遊蕩。如果忽略掉那一排排的漢白玉墓碑,整座墓園更像是個小型的植物園。我記得一排排的檸檬桉朝蔚藍的天空伸展,有個朋友說檸檬桉像人類的果/體。還有菩提和陰香。花台上種著紫羅蘭、山茶和玫瑰。別的我再也叫不出名字了。


    但是,我很肯定,我聞到了茉莉的香氣。有一處擺了幾盆茉莉盆栽,我好奇地走過去,看得出是被精心栽培的,白色的花朵綴滿枝頭。


    “守墓人原來還兼任園丁?”


    “才不是呢。守墓的其中一個是住我們家後麵的祥叔,他說,這家人另外花錢雇人來看護這些花草。”


    “真有錢。”我不禁感慨。轉身的時候,眼睛隨意地掃了一遍,突然視線卻定格在一幅黑白的肖像上再也移不開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雙腳一步一步靠近。


    那個墓碑上鑲嵌著一張溫和美好的臉,年輕而俊秀。有一些年代了,眼睛黑白分明,飽含笑意,細細地看,下眼角還有一顆很小的痣。是誰的說呢?有淚痣的人是嫵媚的。嘴唇薄薄的,彎成好看的弧度,讓人忍不住想親一下。


    真漂亮的男孩子,比我稍微大一點點。


    墓碑上寫了他的名字,還有他的生卒年月:“1968年6月28日至1986年10月16日”。


    “才十八歲呢,少年早逝,真可惜……咦,他的忌日偏偏和我生日同一天……”我目不轉睛,喃喃自語,念了幾遍他的名字,“王衍之,王衍之,王衍之……”


    良仔走過來,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姐姐,迴神呀。”


    我許諾待會下山給他買牛肉幹,讓他到邊上去自己玩,我正沉湎在美少年的誘惑中無可自拔。


    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長得比肖像裏的人更秀美的男生,相比之下,謝明珊暗戀的那個周哥哥也立刻遜色幾分。然後,我偷偷地想,這麽好看,和他翻雲覆雨一番而死,我也很願意呀。不,不,我要更貪心一點,像聊齋故事裏一樣談場人鬼戀,哪怕會被拉入黃泉也難以拒絕他的美色吧。


    很糟糕,我原本隻是遐想一下,不知不覺竟說出了口。瞥了一眼,還好,良仔不在旁邊。我鬆了口氣,捂著漸漸發熱的臉頰,趕緊補一句:“不過我才十五歲,等我十八歲上了大學以後再和你戀愛啦。”


    但想想,還是不對。我怎麽對一個過世多年的人犯起了花癡?這是對亡者不敬吧。我深深地吐納了一會,好不容易才從情思激蕩的心緒中掙月兌出來,虔誠地在墓碑前鞠躬致歉。


    抬頭的刹那,我又神差鬼使地看了一眼那相片,裏麵的男孩子眼眸裏笑意似乎更深了。我揉了揉眼睛,他嘴唇動了動,仿佛在說:“好呀。”


    “啊——!”我嚇得大叫起來。另外一邊,良仔也衝過來拉著我跑,邊跑邊說:“姐姐,守墓的來了,快跑!糟糕,忘了樹上有安監控攝像頭的。”


    我慌不擇路地跑,好幾次磕磕碰碰,差點摔倒。


    “這裏!這裏!”良仔指著我們進來的那處鬆垮的欄杆。


    我頭也不迴地往外衝,沒留神,頭一下子撞到上麵去,劉海散落下來,擋住了我的視線。但我什麽也顧不得了,隻記得攥緊了良仔,兩人一路狂奔,從另一條路跑掉。


    我真是怕得要命,心裏不斷唾罵自己色迷心竅。可鎮定下來後,又覺得是自己眼花了。


    村口的小賣部裏,良仔一麵大嚼著牛肉幹一麵和我說他是如何發現守墓人過來的。我完全沒聽下去,大口大口地灌著冰汽水,用力地搖頭,想把之前的蠢事都給忘掉。“反正絕對是我眼花的錯覺。”我暗暗對自己這麽說。


    我那時才十五歲,精神充沛,少不更事,注意力容易被各種新鮮事物轉移。所以,也很容易忘記一些事情。比如,我答應給阿媛的發夾丟失了;比如,我和阿媛拉鉤時立下的那個誓約;又比如,我對那個“人”說過的輕狂的話。


    最後,一一地靈驗了。


    它來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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