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很反常的,玉河下了半個月的暴雨。雨水洗滌了所有的泥濘和溝壑,讓玉沙河再次飽滿流淌起來。被滋潤的野草樹木繁衍生長,遮蔽了夏日裏湛藍的天空。何玉峰迴到了雷霆天下打暑期工,大熊扯破了嗓子從很遠處喊來:“阿峰,你考上了。他媽的,你考上省師大了!”


    網吧裏許多人都摘下了耳機看過來,有不明乎所以的人低低問,怎麽迴事?旁邊人則迴答,他曾經殺過人。哦,馬上就明了了。大家都向這位曾經的渣滓之王致注目禮。何玉峰問大熊:“錄取通知書呢?”


    “羅老師手上,正好我去找飄飄,路上經過,他讓我來給你報個信。”2003年了,摩的司機都配上最新款的諾基亞或摩托羅拉。隻有羅美娟仍不肯用手機,住家電話每月要交固定的費用,也被她停掉了。


    雷霆天下的老板出來:“不容易喲,我們這網吧裏還能出個大學生。先迴去看下吧。要去報到時,記得跟哥哥說,哥哥給你包個紅包。”


    何玉峰跑迴家時,羅美娟在後院子裏洗衣服,桃子蹲在她旁邊,拿他的顏料盒玩泡泡。桑拿天裏,他滿頭大汗的問:“通知書呢?”


    羅美娟沾滿了肥皂沫的手指了一下屋子:“壓在桌子下。”


    何玉峰打開來看。桃子站起了身,帶著一身的五顏六色和泡沫來讓他抱抱。


    “別,別,桃子,站遠點,別過來。”


    桃子瞧了一眼自己的小胖手,癟了嘴要哭。羅美娟抱她過去親了一口:“我們不理你的瘋爹爹了,考上個大學,好了不起呢。”


    瘋爹爹是他的稱號。為了不和桃子淪為一個字輩,何玉峰沒少和周圍鄰居嗆過聲,什麽哥哥,明明大一輩好不好,我和她娘才是同輩!沒有啊,人送給羅老師了,就和你一樣輩分了。誰說的,有經過老子同意就給老子降輩分嗎?嗆到最後,李嫂故意說,傻少女叫他瘋哥哥,桃子不正好要叫他瘋爹爹麽?就這樣,他成了瘋爹爹,好歹是個爹。


    何玉峰看完錄取通知書,抬起臉來問:“羅老師,我拿這個就可以直接去大學報到了?”


    “對的啊。”


    何玉峰突然抱起桃子,揪住她的腋下,滿場打圈,桃子咯吱咯吱的笑,口齒不清的叫“好玩好玩”。他又放下了桃子,過來抱坐在矮凳上搓衣服的羅美娟。羅美娟冷不及防,被他從身後裹住了腰身抱了起來,腳不落地,也像桃子一樣下肢被甩了出去,塑料拖鞋被甩在了牆上,打到了桃子正在玩的顏料盒,盒子翻了個,顏料全都流了出來。何玉峰沒有停,牽牛花的裙子,打著圈在院子裏飛舞。


    桃子睜大眼睛,拍著手:“我也要,要。”


    羅美娟大叫:“阿峰,你放我下來,這樣會頭暈,頭暈。”


    何玉峰繼續在院子裏打著圈。梧桐樹下圈到牆角,牆角再圈迴去,然後一腳就踩翻了洗臉盆。衣服被傾在地上,水和泡沫都流了出來,和地上的顏料混在一起,向四周暈染。腳掌踩過,裙邊掃過,泡沫也飛舞起來了。


    直到何玉峰也沒有力氣,抱著羅美娟跌倒在地上,喘著氣。他望著天空,天空滿是泡沫。


    他說:“羅老師,我考上了,我們走吧,離開這裏。”


    八月初,羅美娟去找教務主任,說她九月不會再續簽聘書了。


    “什麽原因?哦,羅老師,我知道之前校長答應你,把關係遷過來的。你也知道,出了死人的事情,所以緩下來了。不過你放心,我保準去和校長說,今年,今年第一個就把你關係調過來。”


    “不是這個原因。”


    “要去別的學校?羅老師,你在九中,呆得不挺好的?我這個教務主任沒給你什麽壓力吧?別的學校可不這樣的啊。呃,三個班有點吃力,我幫你減下來一個班,好吧。總之,什麽都好說,別走就行。”教務主任急了,就怕羅美娟被挖牆角走了。羅美娟要是一走了之,三個班的數學老師,她要去哪裏求爺爺告女乃女乃。


    羅美娟搖頭:“不是因為這個。”


    教務主任皺了眉頭:“到底是哪個原因?”


    “我想帶著桃子去別的地方生活,我怕傻少女迴來找我要孩子。”


    羅美娟不肯簽續聘書的消息,禿鷹也知道了。他堵在學校門口:“羅老師,我和你聊聊。”


    “我正想找你呢,李主任。”羅美娟說,“明天就在這,我把盤給你。”


    “我不是跟你說盤的事。”


    “那是什麽事呢?”


    “離開九中,你要去哪裏?”


    “不清楚。不過,不是李主任該管的吧。”


    “你要跟著何玉峰去省城,對不對?”


    羅美娟哼笑一聲:“誰跟你說的?”


    “沒人跟我說,我自己猜的。猜對了?”禿鷹接著說,“我曉得,自打何玉峰敲掉那個男人的腦袋,你就打算把一生都奉獻了,是不是?沒必要,羅老師,真的沒必要。他今天已經考上大學,考得很不錯,是你的功勞,以後他成什麽樣子就看自己造化了。就算是筆血債,也沒必要繼續還下去了。你年紀也不小,該為自己想想。你跟在他後麵折騰,折騰,還能折騰幾年?最後還是剩你一個。其實九中挺好的,羅老師。你帶著桃子,在玉河找個合適的人,結婚過日子,不也好得很……”


    “合適的人?李主任,是說你嗎?”


    禿鷹連貫的思路被打斷,咽了下口水,點頭:“是的。我雖然沒多大本事,但我從來不打女人。羅老師,我喜歡你,也喜歡桃子。那些盤我也不要了,我要和你結婚。”


    “李主任,我要想嫁人,早就嫁人了,對不對?”八月正午,太陽曬得世間一片白花花,人都睜不開眼,羅美娟撐了花傘走了出去。


    禿鷹在後麵大唿:“羅老師,你以為是勇敢嗎?這是傻呢。”


    羅美娟急匆匆,頭也不迴的走了。她惦記著那張盤,禿鷹既然不要,她拿著也沒用,剪爛算了。當年何玉峰還在看守所關著的一個冬夜裏,她告訴禿鷹,她手裏有武器。之後,她也怕人來偷走,所以沒把軟盤放在樓上房間,而是藏在了何玉峰房間裏。那裏靠著裏牆堆放了二十來根粗長的木頭,好多年了。聽說本來想要打家具,後來一直沒打,擺在那裏都快腐掉了。


    她迴到家,見堂屋外側的房間裏,何玉峰正帶著桃子在睡午覺。這房間原是何貴雷的,他在玉河欠了一**債,老娘死了,兒子又呆牢裏,當年他就溜掉了。而何玉峰從看守所迴來的當晚,就搬了進去,“正式”要當一家之主。


    羅美娟見他二人睡得香,輕輕把門給帶上,轉身去到何玉峰原來的房間,見到房間此刻的模樣,她目瞪口呆愣在門口。


    長年累月堆在牆基的木頭不見了,露出被腐蝕成灰褐色的牆灰麵。不止如此,房間水泥地上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鐵絲泥土石頭顏料毛筆。它被收拾得很幹淨,要扔的垃圾都扔了,剩下那些何玉峰還要的,全裝進了牆角紙箱裏。


    羅美娟顧不上喝口水解熱,急忙將紙箱子裏的東西全倒了出來,一件件的查看,沒有那張盤。她出來將堂屋裏顯得空曠的桌凳底下翻了個遍,再去何女乃女乃房間的櫃子裏找。這都是何玉峰平時愛扔東西的地方,也沒有。她迴到他們正睡覺的那間房,在老舊電風扇吱吱聲的掩護下,躡手躡腳的翻抽屜開書包。


    無頭蒼蠅似的在房間裏亂找,羅美娟整個後背都是濕的。扇葉裏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無助於緩解她腦袋裏的熱烘烘。一年半了,她總是想,那張盤呆那裏很安全,誰會想到去搬笨重的木頭呢?最後,她推何玉峰的背:“醒醒,阿峰,你醒醒。”


    何玉峰眼睛眯開一條縫,“怎麽啦?”


    “你房間裏的東西都哪裏去了?”


    “找了個收破爛的,全給賣了。”


    “那些木頭呢?”


    “一起賣了。”何玉峰坐了起來,從兜裏掏出幾張票子給她,“賣木頭的錢。”


    羅美娟沒接:“自己拿著。那麽多木頭全賣了?你搬的,還是收破爛的搬的?”


    “都搬了。最下頭好幾根都爛了,能賣就不錯了。”何玉峰躺迴床上,見羅美娟仍在到處翻翻揀揀,“你找什麽?”


    “哦,沒有。那裏頭東西你有沒有撿撿?也許還有用得上的。”


    “撿了,都在紙箱子裏。收破爛也不要的,我讓她幫忙掃走了。我得把房間清出來,後天人就要住進來了。”


    自大學錄取通知書寄來,人們印象中的何玉峰,有了很大的改觀。之前說起他,大家會說那是遲早要進班房的渣滓,一年半後,人考上師大了。他的房間最受高二生的家長青睞,租金也水漲船高,要一百二十元一個月了。本來和那家人說好開學再搬,因為九中提前補課,他們也就要早搬過來。


    垃圾已經清運出門,羅美娟頂著太陽就出門去找了。玉河縣這兩年對城鎮衛生抓得嚴起來,居民再不能把垃圾倒自家門口等人來清掃了。何家出門左轉二十米,再左轉十五米,有四個焊在地上的綠色鐵箱子,那就是巷子裏的垃圾堆放點。


    它們擺在那裏的時間並不久,大概是同期和羅美娟來的,剛來時,綠油油嶄新的。兩年過去了,它們比巷子裏其他物權歸屬的東西都殘缺得快。如今四個鐵皮蓋隻剩下兩個,四個鐵皮身子,有三個爛了底部。東西從上頭扔進去,再從下頭的窟窿裏掉出來、流出來。索性大家也就不靠近它們了,全都站在七八米開外,手一揚起,垃圾空中飛撒,紛紛落在五米裏。


    羅美娟遠遠的站著,手帕放在額上遮陽光。烈日造就人類生態環境裏最惡劣的一麵,所有的東西都爛掉軟掉化成水流出來。垃圾桶五米直徑內,地上全是液體幹涸後留下的印跡。水消失了,不,應該說轉化了,沉下土裏去了,沉出一塊和周遭不一樣的黏糊糊的黑色土壤,吸引蒼蠅成群結隊的飛舞。在熱騰騰的空氣裏,惡臭被加固,乃至強化。


    給羅美娟軟盤時,小趙跟她講過,不要進水不能高溫,以免裏頭存著的東西讀不出來。羅美娟不可能再去翻撿這些東西,她想,得了,又有什麽關係呢,哪怕就是個塑料盤子、鐵盤子,也擋不住這麽強大的微生物反應。誰會想從那裏去撿一張盤呢?


    況且她就要離開玉河了,沒有她這個人,再厲害的東西對她也就沒殺傷力了。


    何玉峰打算八月中就去省城。他一年的學費要八千塊,沒有人能聯係到何貴雷,他的學費得靠自己去掙,所以想早二十天去,看能不能找份工幹。月初,他把能賣的東西都給賣了,房子收拾出來,迎來新的三家租客,就要走了。


    走之前,他和黃老板說,我要去念書了,這屋子你幫我看著吧。八月九月的租,我已經收了,以後的房租,你先幫我收著。湊個整數了,就打我賬上。在金錢這本賬上,黃老板還是值得相信的,雖然他和王老板都是生意人,但不同的是,王老板一年可以做二十個生意,他二十年來隻做一個生意。黃老板以小氣著稱,但曆來把自己的錢和別人的錢分得很清楚。再說他是本地人,不可能為了點何玉峰這點小錢,放棄掉他大好的米粉生意跑路了。


    雖然姓何的房東沒一個在的,但這棟小樓重新積聚了進進出出的人氣。好久都沒這麽熱鬧了,新租客忙著和老租客、鄰居聊天,攀交情,以至於起初人們都不知道羅美娟消失了。


    他們以為同時期離開的羅美娟,隻是出趟門而已,畢竟她還是個老師。在三和巷裏,這是一份讓人稱羨的工作——工作體麵不辛苦,薪水穩定、假期長。她要是在暑假探個親、旅個遊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況且她一直都不愛和人聊天,走之前不打招唿也很正常。


    過了半個月,快要開學了,還不見羅美娟抱著桃子迴來,人們才覺得不對勁,這羅老師不會不迴來了吧。大家相互打聽,這才知道,羅美娟真和九中說好了不教書了。


    哎呀,這怎迴事呢?好好的工作不要了,還就這樣走掉,也不和我們打個招唿告個別。一點人情味都沒。


    有人說,我聽九中老師說,是怕傻妹子以後會迴來找人,所以才不想要我們知道她去哪裏了。


    也是這個道理。你說,會不會和阿峰一起走掉?


    有人笑,笑了後說,我總覺得這個羅老師和我們不一樣。她圖個什麽誰曉得?


    總之,從這以後,玉河縣、九中,和成村,三和巷,再也沒有人見過羅美娟。她怎麽來的,就怎麽走的。和這裏的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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