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後,羅美娟的步子越走越快,漸漸就走得跟風火輪似的。她買了輛自行車。何家距離九中走路就十五分鍾的路程,她都覺得是在浪費生命。一大早,她就要把毛毛東西備好,送她去李嫂家,再往學校趕。


    為了多拿點工資,她加了一個班,這會有三個班要教。數學也是門主課,一天下來少則三節,多的時候要趕場跑上五六堂。中午她還要把毛毛接迴家,好讓李嫂睡會午覺,人活四十多年了,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下午放完學後,她要帶著毛毛吃飯,過來盯晚自習。迴到家後,還要給何玉峰改卷子,改完再教他做題。經常卷子講到一半,時針已毫不留情的劃到了十二點。等好不容易折騰完,上床睡覺了,毛毛的哭聲該響起來了,她要喝女乃。上半夜一次,下半夜一次,那也是她的生理需求。


    這樣的一天下來,真是滿滿的不負光陰。


    才三個月,羅美娟的鎖骨裏能凹進去一枚一元硬幣。她那些漂亮時髦的裙子被瘦削的肩膀和胯骨撐起來,講台上斜著肩扭過腰,懶懶散散靠黑板上,給同學們講解圖形時,站姿頗有形銷骨立的精絕之感。


    何玉峰在講台下看時,覺得他的羅老師比黃輝更像藝術家,雖然她不通畫,不認識達芬奇和拉斐爾。他漸漸了解她,她不是孤高清冷四個字所能說明白的那類人。她有豐富的內心,有天真的情趣,在成年人世界裏,這顯得多麽突兀不和諧。對的,她和那些熙熙攘攘為名為利的人都不一樣,那些人看他畫,隻會說阿峰你畫得真好看,以後當了畫家,能賣不少錢吧。可她看他畫,隻靜靜的看,那畫就映在她眼珠子裏。有天她抱著毛毛,毛毛也扭頭看他畫畫,一大一小安靜屏氣的站在他身後。他迴頭,就隻看見兩對專注的大眼睛,裏頭色彩斑斕。


    對,就是她的天真,讓她看起來這麽迷人。那不是少女的懵懂,那是飽經世故後仍瞧不起你們的冷酷和高高在上。


    何玉峰還沒到擔心他和羅美娟年齡差的時候。他隻覺得,保有這份天真,羅老師會是永不凋謝的風情。而他,必須時刻勸誡自己要努力念書,不要有一天,變成讓羅老師失望的那種人。那樣,就會永遠失去她。


    羅美娟其實並沒有何玉峰所理解的高雅。她最近,就很為錢發愁,當然她以前確實是那種比較少為錢發愁的人,她有穩定的工作,每月都有收入,所以每個月都花掉也沒關係。


    不過最近,她開始想營生了,開了個周末補習班,就在何家的堂屋裏,擺了幾張桌子凳子,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三年級,她都教。


    畢竟,何玉峰和毛毛兩個,都處於人生最燒錢的階段。毛毛一個月能喝下三到四罐女乃粉,女乃粉罐刮得罐壁光潔一新,女乃粉衝得淡一些,毛毛就要抿著小嘴委屈的看她。大的呢也省不到哪裏去,不說黃輝那裏每周兩次上課,就連材料費每個月都是比不小的數。以往羅美娟做一件一兩百塊的衣服,不喜歡了一次沒穿就送人也毫不心疼,可現在何玉峰畫煩躁了,揉亂一張素描紙,她都覺得肉疼,忍不住抱毛毛進去念:“你看毛毛,到這個月,都快二十二斤了。林小小家的整天吐女乃,她愣是一口女乃都沒舍得吐過,有次想要吐了,我想糟了,好幾塊錢沒了,她自己又吞下去了。”


    當然也不光是羅美娟辛苦,三和巷裏雖然有閑話的傳統,但是也有互幫互助的傳統。她每個月給李嫂一百塊錢,人天天給她帶六小時以上,這都算是人情了。還有,秋桂也經常幫她,幫她做飯菜,幫忙洗毛毛尿片衣服。


    見羅美娟黑眼眶深得厲害,說:“你抽那麽幾個晚上,把毛毛給我,我帶她睡。”


    羅美娟說:“這毛毛已經夠給人添麻煩了,晚上就算了。”


    “這毛毛哪裏煩人了,不哭不鬧,整天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睜開眼就要嗬嗬的流口水要和人講話。全天下都找不到這麽乖的毛毛了。毛毛,你自己說對不對?”


    羅美娟笑了:“這毛毛是乖。我就擔心她晚上認人。”


    “試試不就知道了。”黃秋桂說,“羅老師,你不要擔心我帶不住。我不比你手生,我二妹還有弟弟都是我帶大的。”


    毛毛就是個百家孩,睡著了秋桂抱過去,她醒了見旁邊人不是媽媽,哭了。剛哭,秋桂就把溫好的牛女乃塞她嘴裏,哭聲立馬和著牛女乃,咕嚕咕嚕咽迴喉嚨了。


    羅美娟睡了幾個好覺,要把毛毛再抱迴來。老麻煩人秋桂,她也給不了什麽好東西,她的錢都要攢著交學費養小孩呢。何玉峰說:“你讓毛毛晚上跟我睡吧。”


    羅美娟搖頭:“不成。你這麽大的年紀,睡得死沉死沉的,天塌了,都懶得翻個身。”


    “誰說的啊。我可是個夜貓子,越夜越清醒,毛毛一哭我保準聽得見。再說,我要當毛毛爸爸的,我要跟她培養感情。”


    羅美娟撲哧笑了。何玉峰特認真的說:“真的,羅老師,我昨天拿戶口本去派出所問了,單身的很難領養到小孩,辦不了戶口,要結婚的才行。等我22歲了,羅老師,你要嫁給我,這樣才能給毛毛戶口,她才能上學。”


    毛毛在羅美娟大腿上使勁顛著,羅美娟說:“你要娶我,就是要給毛毛戶口啊。”


    “對啊。也不對,羅老師,我要做戶主。做你跟毛毛的戶主,這樣我們三個人的戶口就都在一個本子上。”


    羅美娟本想趁暑假迴花口縣,去問問毛毛戶口的事情。她三十歲了,又是離異,孩子不偷不搶是人媽媽自個給她的,領養不會有多困難。但她沒想何玉峰存了這樣的心思,難得。她就把毛毛遞了過去:“那毛毛今晚就跟你睡了。”


    到了半夜,羅美娟聽到樓下哭聲。秋桂帶毛毛她不擔心,因為秋桂是個體貼人,但何玉峰有這心,行動跟不跟得上還是有待商榷。


    她穿上外套下了樓,何玉峰現在睡何貴雷那間房,裏頭好歹有張床。木門的縫開得很大,羅美娟趴門縫上偷偷看。兩條長滿腿毛的長腿,往上是灰藍色的破四角褲。羅美娟沒想才五月天,何玉峰就差月兌得光光的睡覺。她臉上微微紅了,她可以給何玉峰買襯衫長褲外套鞋子,衛衣衛褲也可以,但底褲是真沒買過,想想都覺得不好意思,為人師表還是端著點好。


    兩條腿跨上了床,何玉峰趴在毛毛身邊,拿女乃瓶逗她。毛毛開心得嘴裏唿唿唿唿,兩條小胖腿不停的踢著床單。何玉峰說:“這麽心急,牛女乃很好喝嗎?”他晃動女乃瓶,然後極快的吸了一口。毛毛以為他要搶女乃,“哇”的哭出來,何玉峰這才把女乃嘴塞了過去:“不喝你的啦,一口都小氣,我嚐嚐而已,看燙不燙。”


    初夏過得極快,六月的會考劈裏啪啦考了三天。這種考試在九中就是個過場,老師在講台上把試卷做完,然後把對錯參雜剛好能過及格的答案傳下來,大家一齊抄。念書都念了兩年了,能不讓人畢業嗎?


    會考後放一天假,然後要接著上課。羅美娟就打算趁這一天假迴花口縣。她和何玉峰說了,你要當戶主,好是好。但四五年一過,毛毛就要上幼兒園了,別到時候出點岔子上不了戶口,耽誤事情。


    何玉峰點了點頭:“羅老師,以後我們家還是你當戶主吧。”這次會考,文科類的他一個都沒抄,總覺得自己及不了格。


    羅美娟拿出傻少女留下的紙條。孟愛喜這三個字寫在紙條的最下方,羅美娟不知道是傻少女的名字,還是她給毛毛取的。她問何玉峰:“阿峰,傻妹子叫什麽名字?”


    何玉峰從書堆裏抬起頭。狗屁九中打算7月初再來次期末考試,要是會考成績不理想,他就隻能靠這個來彌補羅美娟的失望。他從腦海裏搜尋記憶:“叫孟什麽喜,她剛來時說話有口音,聽不太懂。”


    羅美娟看著涼床上啃自己腳丫子的毛毛,心想,取什麽愛喜,愛嗎?你倒迴來啊。她說:“毛毛不能姓孟,愛喜愛喜,也不知道是她的,還是她娘的,我要換個名字。”她抱起毛毛,前屋後院子的打圈圈:“叫什麽好呢,羅雪,羅薇薇。”


    何玉峰說:“她姓何,好不好?何薇薇比羅薇薇好聽。”


    “瞎講。姓何上不到戶口。”


    再出了後門,到了院子,毛毛唔唔的手臂亂揮,羅美娟抬頭一看,哎呀,後院角落裏一顆桃子樹長桃子了。毛毛伸長了手臂要過去,羅美娟把她抱近點,見最高的樹枝上吊著一個粉透了尖的桃子,她抱著毛毛夠不著,便喚道:“阿峰你過來幫下忙。”


    何玉峰跑出來,摘了好幾個小桃子下來,突然靈機一動:“羅老師,叫她桃桃吧,羅桃桃。以後長一張和這桃子一樣的小臉兒。“


    羅桃桃,毛毛從此就是桃桃了。


    暑假裏,羅美娟把她的補習班做大了。她開了兩個大班,上午來的是小學生組,下午來的是中學生組。和成村裏的父母多是賣勞力的市井小民,孩子放暑假了他們哪有時間看管。難得有個老師把補習班開到家門口,收費也不貴,一個暑假就百來塊錢。


    這天上午,等小孩子們迴家後,羅美娟去了趟九中門口,她要給學生買參考書,所以成了蔡行生書店的常客。他給她七折折扣,她再八折賣給學生,掙點小錢。這一次,她買了將近二十本,讓蔡行生捆好幫她送去何家。她手上抱著桃子,沒法拎迴去。


    蔡行生“哎”了一聲,招唿旁邊店主幫他看店,拎著兩挪書放在電動車上。他說:“羅老師,這麽曬的天,我順道載你迴去。”


    “不要了。我還要去菜市場買點骨頭。”


    羅美娟單手抱著桃子,從菜市場逛迴家時,蔡行生還站在門前。她走過去問:“錢不是在店裏就給你了,怎麽還沒走?”


    蔡行生尷尬的笑著:“羅老師,我有話要跟你說。中午,我請,請你去吃西餐。”


    羅美娟笑了,左右看看:“這裏沒人,就這裏說吧,蔡老板。”


    蔡行生搓著手,一副很艱難開口的樣子:“羅老師,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是應該的,我是對不起你。那個,那個男人來找我,問你的事,我知道他沒好心,我該找個空托人去告訴你,不要出校門了。可我太害怕了,我怕他打我。我以為他來找你,隻是說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我們要結婚的話,過去的事情,說清楚也好。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打你,往死裏打你。羅老師,看你被打在地上的樣子,我也很心痛,真的。”


    桃子在羅美娟懷裏哭起來了,不知是餓了,還是尿濕了。羅美娟拍著她的背,抿著嘴說:“就這事?算了。”


    她要進屋,蔡行生跟著走了進來:“還有別的事。羅老師,你現在這樣算什麽呢?”


    羅美娟坐在涼席上,把桃子翻過來,果然是尿濕了,她趕緊把尿片扯了下來,一聽蔡行生的話:“什麽這樣算什麽?”


    蔡行生指著她:“你還是我認識的,原來那個羅老師嗎?你看看你,這樣大的汗衫短褲子,還趿著拖鞋,頭發也亂糟糟的。羅老師,你還租在這裏幹什麽呢?供何玉峰上大學,人會說你仁義,可你打算給何玉峰做一輩子老媽子嗎?”


    羅美娟去模頭發,才驚覺她一上午都沒有梳頭。她反駁:“誰要做老媽子?”


    蔡行生笑了:“羅老師,你不是說你不念詩了嗎?你不做他老媽子,還想跟他談戀愛麽?他現在沒得依靠,才覺得你好。但是他會長大的啊,你要是把他供上了大學,他眼光可就更不一樣了。”


    風吹進堂屋,羅美娟能聞到自己身上全是桃子的女乃味和尿片味,越來越濃。


    “何玉峰自從看守所裏迴來,換了個人似的。哎,他居然要念書了,早早的去學校,下午下了課還背了畫板去學畫。他是聽了你的才改的,他為什麽要聽你的,為什麽要救你,這不都明擺著的嘛。”


    羅美娟沉默著,桃子躺她手臂上,靜靜看著她。蔡行生覺得自己該走了,他說:“羅老師,我就是覺得要有個人來提醒下你。何玉峰救了你,你是感激。但感激要有個度,再出事了,書你也教不下去了。”


    羅美娟又笑了聲:“哦,傳得這麽厲害了,怎麽沒人傳給我呢。”


    “誰敢傳到你耳朵跟前來,何玉峰幹什麽的?他一發火了,找人砍上一刀呢。”


    “知道我是個殺人犯,你還敢找來這裏?”何玉峰突然從門後麵竄出來,蔡行生嚇了一跳,慌忙跳了出去:“不是我講的,我講的,我好心才和羅老師講的。”


    何玉峰拿起畫板,做出一副要打的樣子。羅美娟搖著桃子:“讓他走吧。”


    桃子眼睛閉上了,她想好奇多看看世界的念頭抵不過睡意。何玉峰蹲過來:“羅老師,我們離開這裏好不好,帶著桃子,遠走高飛。”


    羅美娟輕輕把桃子放在涼席上:“嗯。你考上大學,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們就把這裏,這些人,通通都甩掉。”她起身,看胸前一大片都濕了,扯起衣服聞了一下,“是不是有點餿?”


    何玉峰看外頭沒人,突然抱住了她,頭埋在了胸前:“你身上有女乃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爬上月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希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希夷並收藏爬上月梢最新章節